第五十五章 溷浊余知
蔡佳涵2024-08-09 13:045,863

  (注:溷,音同混)

  长耳后贴、鬃毛如刀。

   冷冷的几双黑豆眼,往日温良如水,此刻却锐利如锋。

   凶狠、残忍,死死盯着眼前的洛梓。

   猪,这向来驯良的牲畜,此刻却如被魔障附身,眼中是嗜血的疯狂。

   她被围在当中,再无退路。

    

   几头猪的四蹄,不安分地来回蹬地。

   闷窒臭味袭来,即便以纱布蒙着鼻子,那恶臭仍如附骨之索,紧紧缠着她的每一次呼吸。

   粗重而低沉的喘息声响起,蕴含着血淋淋的威胁。

    

   地上是一具被撕碎的身体。

   四肢残破,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而才尝过血的几头牲畜,已再捺不住那份狂躁——

   一跃扑向了她!

   *

   五日前,自大理寺而来的几人,自谢元处领了命后,便正式开始查探安国公身亡一案。

   谢元与谢戈,身为太子与皇子,龙裔之尊,自不能事事躬亲。

   但几人也未曾想到,这下达具体任务的事宜,会落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手中:他们棋院的师兄——现任大理寺执事郭烈。

   “国公一案,尔等宜遵郭烈之安排,不可懈怠。”

   谢元只说了这一句,如抛石入水,一任这刚升段的几人心乱如麻,便将他们留给了郭烈。

    

   
“殿下这是何意?那郭烈明明是沈氏的人,恨毒了咱们几个!”

   但几人却又无法反驳——

   “大理寺原就是沈氏把持,殿下便是要办案,亦不能不顾及那边的面子。”

   而郭烈,入大理寺历练已历两年,如今早晋升为执事之职。

   人们都传说,待他正式晋升为棋士之日,定能于大理寺高位中有一席之地。

   眼下,他的地位不仅高于洛梓等数人,行事之风格亦更为沉稳老练。

   他们本以为,郭烈会推辞谢元的任命,然而他却将此事揽了下来。

   而从来对几人冷脸相对的郭烈,在为他们安排任务之时,那憔悴的脸上,竟带着一抹笑意。

   笑得人心中生寒。

    

   “温方,国公府人员出入之排查,便交予你带人去办。”

   郭烈的声音沉稳而有力,透出常居上位的历练。

   温方点了点头,神色显然有些释然:这任务确是他所擅长,看来重案在前,郭烈亦是抛弃了党争之龃龉,以法为先。

   郭烈面沉如水,细细安排道:“国公府连管事、幕僚、书吏、医士及仆役等在内,在册的共一百二十六人,还有过去一年中于节庆之日、曾到府上的乐师戏班等,最是江湖往来、背景莫测,均需详细排查。

   “国公出事前后三个月,府内人员、访客、护卫之出入记录,均需理出。有行踪诡秘、举止异常之辈,需立即询问、比对证词,若有悖谬之处,即刻报来。”

   温方点头而去,洛梓在一旁听着,不禁对郭烈的思维缜密感到佩服:

   这位师兄果是个厉害角色,难怪能在大理寺中脱颖而出。

    

   接着,郭烈从案上取出一本厚厚的簿册,递给了田惜语:“物资出入之排查,便由惜语来办。需理清府内近期的物资出入记录,一旦发现与毒物有关的线索,要立即向我报告。”

   田惜语家为户部重臣,于这查帐一事自是在行,此时领了命,便下去了。

   其后,郭烈又转向了司徒子瞻:“国公府之关系网,需你费心梳理。一者,留意国公有何仇敌;二者,亦需留意府内,是否存在派系斗争或权力争夺之情况。若二有其一,均为我报来。”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郑朴身上:“郑朴,你去查清国公出事之日,府第附近的巡逻情况。这凶手能越过国公府重重守卫,若非国公熟识之人,定有人相助,看当晚是否曾有械斗之事,这亦能为破案之关键。”

   最后,他对隋若蘅道:“若蘅便于现场勘查,且去寻觅是否有暗室容凶手藏身,或秘道使凶徒逃窜。”

   隋若蘅点了点头,与司徒子瞻和郑朴待要领命而去,又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洛梓。

   洛梓只对隋若蘅眨了眨眼,示意她先行离去。

    

   几位同窗都领了命,室内除了郭烈,便只余洛梓与萧辰。

   洛梓有些期待地问道:“师兄,那我们呢?”

   郭烈却似有些意外,他微微侧头,瞥了二人一眼。

   “你们?”

   他继而笑道:“慎王世子何其尊贵,而洛梓师妹又是太子殿下的人,此事怎敢劳烦二位大驾。”

   萧辰闻言,不免一惊道:“郭师兄,我等俱是大理寺历练的棋生,落儿更是太子钦定的评事,哪有重案在前,却被高高挂起的道理?”

   郭烈却笑了:“正是因太子钦定!”

    

   郭烈看着眼前的洛梓,心中复杂难言。

   从这女人初入棋院时,他就看出来,她那唯唯诺诺的外表之下,是比谁都要狠决的心性。棋局中她对她的对手狠,棋院中她对她自己狠。

   不知多少回在棋院中的博古轩,他看见洛梓抄棋谱至深夜的身影……

   而如今大半年过去,这洛梓更是脱胎换骨一般,不但棋艺精进,连举手投足、礼仪进退,都有了大家风范,谈吐之间。

   谁知她私下是找了什么老师,若是不知她来历的,竟真以为是什么宫禁之中、严加调教而长大的!

    

   郭烈自然无从得知——洛梓这进退举止,乃是天珩国顶尊贵的东宫太子、手把手教出来的。

   但她于郭烈而言,已是足够扎眼:

   她分明是太子所选的人,又竟然于升段时投向谢戈!六皇子竟然还提拔了她入大理寺,而重案在前,太子还居然不计前嫌,将她又收归麾下……

   这是怎样可怕的一个女人,既有棋中之智,又能于两党之间周旋自如!

   便是安国公还在人世,也就不过如此了!

    

   思绪翻飞,郭烈的话语中,便颇有了些意味深长:

   “区区一座国公府,太子却调来了六部重臣的儿郎们,尽要陪这位洛梓师妹探案,殿下如此心意,我还能不心领神会么?”

   他似十分关心,对洛梓道,“师妹只需歇息十日,这国公府虽出了事,却仍是景致秀丽,你就在此安坐些日子,待这案子破了,我自会为你也请上一份功劳,不耽误你的前程。”

   洛梓不由心中一突,但仍维持着恭敬道:“师兄不必如此。我身为大理寺中一员,只想为此案尽自己的一份力。”

    

   郭烈看了洛梓半晌,方点头道:“师妹既有此意,我又怎会阻拦?

   “只是我方才分派诸事,尽以诸生所长为上。温方自幼随其父刑讯,查探人员往来自是在行;其余四人亦是依此安排。但师妹你……”

   郭烈扫了洛梓一眼,似有些为难道:

   “若真想担当重任,且说说,依天珩刑律,探案当以何为原则?”

   洛梓略一迟疑,说出了答案:“公、慎、细,” 她停顿片刻,补充道,“行事需公正,查探需审慎,取证需细致。”

   郭烈眉毛一挑道:“师妹果是非凡之人。那你可知,这三字,语出何人、典自何处?”

   洛梓不由愣住了。

    

   郭烈摇头叹息道:“此乃我朝太祖手谕,天珩世家子弟三岁便熟读于心,师妹竟不知么?那我再问你,自天珩建国以来,探案所依的典籍为何?”

   一句话又将洛梓问住,她不由陷入一阵尴尬之中。

   她对刑律与验尸的了解,一则来自她过往的实际经验,二则是这几个月来的恶补,但若真要说这些艰难的理论古籍,又哪里在行?

   郭烈淡淡道:“《疑狱析微》《洗冤明鉴》《刑名全书》……这些都是探案必读的典籍啊!”

    

   “师兄!” 萧辰实在看不过眼,不由打断道:“你这句句考的都是义理道统,落儿入棋院不到一年,又哪像其他人那样,自幼便读这些板砖一般的书?”

   郭烈摇头道:“非也。若是对弈之事,洛梓师妹固有其天赋;但探案一途,并无捷径,国公一案更是关系重大。

   “以往的大理寺评事,哪个不是自幼修习典籍,历经十数年之功,方才走到这个位置?师妹却不同寻常,先是有世子相伴,又得六皇子提拔、还得太子殿下一回又一回地亲选……贵人相扶、怎可小视!”

   他看向洛梓的眼神,那关切下终露出冷淡的本色:

   “但高处不胜寒,师兄一片好意,不过是怕你太辛苦,最后力不从心罢了。”

    

   萧辰早已听不下去,他站起身子,已不顾棋生之间的尊卑:

   “师兄,你这话分明是刻意为难!您这是……针对落儿,要将她架空!”

   郭烈冷冷道:“无凭无据,还请世子不要胡言。”

   “师兄训得对。”

   洛梓的声音,轻轻响起,两人俱是意外,转头看向了她。

   只见洛梓抬眼,那眼神中是清澈亦是从容:

   “我确是出身民间,又开蒙甚晚,不如世家子弟的同窗与师长们,自幼饱读典籍。于义理之事不熟之处,我日后必会补上。

   “但此案只有十日之期,我既为大理寺之评事,无论我是何人提拔,又是如何上位……”

    

   她的眼中,现出笃定之色:“既已居其位,我便应谋其政、担其责!”

   郭烈语气中有一丝嘲讽:“你倒是当仁不让!”

   洛梓深吸一口气,眼中之志不改:“若是论功行赏,我自可让贤;但分内职责、两肩之担,我为何要让?”

   “若是我今日让了,或能全了一时的体面,但却误了探案的良机、也误了两位殿下提拔我的知遇之恩!”

   她对郭烈一拜:“还请师兄吩咐,洛梓必无不从!”

    

   
郭烈有些意外地看着洛梓,良久,才发出一声冷笑。

   “好!好一个必无不从!”

   说着,他摊开国公府的地形图:

   前府巍峨,中庭恢宏,后院别致。

   “确有一处,于这府中事关重大,又无需典籍之功,实乃为师妹你量身定制之处……”

   *

   溷,乃猪圈与茅厕相连处,为专蓄粪便之所。

   洛梓记得第一次看见这个字,是谢元打开了《九章.涉江》,那上头有一句“世溷浊而莫余知兮”,表的是混浊世间的孤独与无奈。

   那溷浊,虚指的是肮脏与污秽。

   有朝一日,她竟会真的与这个字的实义相对——

   安国公府乃公卿贵族府第,圣上恩赐,元老所居。

   威严至极、尊贵至极、荣耀至极……

   然而在这溷厕之中,一切荣耀与尊荣都化为虚有,只有这天下皆同、无孔不入的恶臭,阵阵袭来。

   这是洛梓被郭烈安排到此的第五日。

    

   “不可小看了这溷厕之所。国公乃是中毒而死,而毒物入体,无非自体与自口而入;若是穿肠之物,则这溷厕中必有端倪。”

   郭烈安排任务时,倒是说得有理有据。

   萧辰当下便反对得彻底:“这般腌臜之事,自有杂役去办,怎可让落儿做?”

   他护在手心的落儿,怎能这般沾染了污秽!

   郭烈点点头:“我亦作如是想。但其余几项,均已安排了人。而洛梓师妹出自民间,那逃荒路上,亦少不了挑粪施肥之事……”

   他看向洛梓,是已不再掩饰的嘲弄。

   洛梓咬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坚忍。

   “多谢师兄安排!”

    

   自那日起,洛梓便守在了这溷厕之外。

   目光坚定而深邃,她将那些粪便分作十数堆,一一验毒。

   “哗啦”——

   洛梓将一批验毒的药物,精准撒入猪粪之中,等待其反应。

   刺鼻气味升腾而起,萧辰劝说洛梓离去,却动摇不了她分毫。

   “落儿!” 他无可奈何,这一日只得气势汹汹去找谢元理论了。

   漫长等待中,别无他事。这猪圈之中,便只剩了那养猪的小厮与洛梓。

   养猪的小厮名唤来福,他从一见洛梓来此,就满脸惊喜,甚至眼眶泛红。

    

   待萧辰走后,来福再也忍耐不住:

   “洛梓姑娘……您……您就是那‘落儿’,是从咱们百姓中、考入那天家棋院的奇才,对吗?”

   洛梓有些意外,她看了一眼来福,却见这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身量未足,瘦得可怜,但一双眼睛中,满是灵动。

   她点头道:“我是落儿,但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也算不得什么奇才……”

   “您当然算!”

    

   来福迫不及待地夺下她手中的粪叉,替她将那猪粪翻了个面。

   他激动万分,几乎要掉下泪来:“您可太厉害了!你可知道,在我们老家那儿,你的名声可响亮了!我们那边有新生的孩子,现在都要起名叫‘如落’‘似落’呢!”

   洛梓闻言,不由笑着摇了摇头:“都是过誉罢了。”

   一旁的来福见状,又有些疑惑地看着洛梓:

   “您不是该在那云端里的天家棋院,怎么会……来这儿?”

   洛梓坦然答道:“我来这儿是为了办案,就像在你这儿,也有自己的一份职责,对吗?”

    

   来福看着猪圈里那几头猪,有些不好意思道:

   “其实我……我虽然在这养猪,但我也喜欢下棋。”

   眼见四下无人,来福小心翼翼道:“我帮您挑这些猪粪,您能陪我下一盘棋,指点一下看看么?” 他怕被拒绝,又补充道:“这些东西若等验出来还需三柱香,我就占您一点点时间!”

   洛梓不由有些意外,但这养猪的小倌确是一脸诚恳,她随后又点了点头:“你不用帮我什么,既是有这多余的空闲,我就陪你下一盘又何妨?”

   来福大喜过望,就在这溷厕之旁,竟变戏法般、从一堆猪饲料的底下,掏出一副棋盘来。两人席地而坐,就此对弈起来。

    

   而来福的棋艺,竟让洛梓不由有些惊喜。

   虽然生疏、稚嫩,但出招用式,有一种拙中藏锋的质朴智慧。

   此时棋局过半,来福已是输了,但洛梓却笑道:“你的棋艺很不错,假以时日,定极有前途!”

   来福喜道:“真的吗?”

   他有些羞涩道:“不瞒您说,我在我们老家那儿,是下棋最好的。我来京城,其实也是因为……”

   他看着洛梓,终于鼓起勇气道:“也是因为您!”

    

   洛梓有些意外,她回看来福,不免疑惑。

   “因为我?”

   来福鼓起勇气道:“对!您知道吗?您成功入了棋院,对我们这些民间学棋、下棋的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他看着洛梓,满脸通红:“您的事迹在我们那都传遍了!您逃荒出身,却赢遍了一十四州的棋手,入京城后虽然被人陷害,最后却登上弈云殿、以一敌六,被太子殿下选入了天家棋院……您……”

   他颤抖着说道:“大家都说……您虽然是逃荒出身,却也能被天家棋院接纳,我们这些人,若是足够努力,有朝一日,也定能有出息!”

    

   洛梓闻言,不由心下有些感慨。

   她入天家棋院近一年,没想到在民间,竟已有了如此影响。她心下不由觉得欣慰,又更是感激谢元当时开此一道,让民间之人从此有了希望。

   来福续道:“所以我……我今年夏天来到京城,也是听说这儿名师多,想着日后攒够了钱,就能找人指点一下。我虽然只在替国公府养猪,但我也想着,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只要太子殿下仍能在民间定段,说不定我……”

   他看着洛梓,眼中闪着光,却欲言又止。

   而洛梓替他把话说了下去:“只要太子殿下的政令不变,天家棋院的定段试中,你也总能完成你的抱负!”

   来福的脸上亮起了光:“真的吗?”

   他看着洛梓腰间、那高段生象征的金色棋盘挂坠,有些羡慕道:

   “那……我听他们说,这是棋院高段生才能有的……我能摸摸么?”

   洛梓笑道:“自然可以。” 她将那金色棋盘,自腰间解开,“你下棋有这般悟性,只要勤加努力,日后定能如我一般入棋院、升高段,甚至比我更强呢。”

    

   来福喜得自地上跳了起来:“您知道吗,我的抱负并没有多远大,我就盼着,要是有一天能当个小官,我希望他们把我安排回老家,我想去那儿当个县令:我们那儿冤案太多了,若是我有机会,一定会让那些父老乡亲们不再受苦!”

   洛梓点点头,或许惟有这样出身的他们,方能相互理解。

   又想到谢元的生母,从听来的只言片语中,她约摸推知那位先皇后、亦因冤狱与党争而死,或许也是因此,高高在上的谢元,会与她一样,渴望一份清明与公正。

   思绪飘回之际,她对来福笑道:“那你若有何疑惑,尽可来找我解答。”

   来福欣喜万分,他依依不舍地将那金色棋盘的挂坠,还给洛梓。

   “您知道吗?我在乡下有个姐姐,就跟你差不多年纪,我看见您,就觉得好亲切……”

   洛梓笑道:“那你就管我也叫‘姐姐’吧。”

   来福喜道:“好啊!姐姐!姐姐!姐姐!”

   他的声音如此可爱,洛梓不由觉得一阵温暖。

   “姐姐,您入棋院后,改名洛梓,听着可真厉害。我就觉得我叫‘来福’,真是土气。若是我能进棋院,我也要改个名字……”

   两人就这样相伴着,于那猪圈之外,度过时光。

   *

   而萧辰这边,却没有这样的好脾气。

   洛梓太子钦定之人,第一天就被扔去猪圈茅坑,断没有这般道理。

   同入大理寺中的几人,均大为震惊,但去找过太子殿下后,却都垂头丧气而归:“殿下说……依郭烈说的办。”

   萧辰不敢相信,决定自己去找谢元,问个明白。

    

   温方告诉他,谢元在安国公死去的书房外。

   抵达安国公的书房,便需行经他的灵堂。

   经过那灵堂外时,萧辰却听见一声激烈的辩驳——

  

  

继续阅读:第五十六章 朱红为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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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执白我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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