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十日白骨
蔡佳涵2024-08-05 13:354,610

   洛梓不由一惊。

   谢戈冷冷抛出一物,洛梓定睛看时,却是她那份卷子。

   不知何时,竟被谢戈拼好了,重新粘上。

   “你的命,我就先放在这儿,若有朝一日,你这卷上所言所愿、得以成真,那我便听之任之;若有朝一日,你入仕而成这卷上所厌弃之人,那我会亲手将你杀了。”

   分明最狠的话语,却让洛梓绽放出由衷的笑容。

   “我答应您。”

   *

   “殿下,依您吩咐,此乃安国公生前的书信往来记录,属下已悉数整理在此。”徐奇双手捧着沉甸甸的卷宗,恭敬地递上前来。

   “且说说,有何发现?”谢元殿下轻轻点头,示意徐奇继续。

   “属下遣精干人手,潜入城中各驿站,历经波折,终将这些信件一一截获。国公生前书信往来极为频繁,涉及人物地点极广,但多为政务相关。如此检视下来,并未发现异常,只是……”

   徐奇话语中带着一丝犹豫,他深知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关乎重大。

   “属下查探了国公府上的鸽棚,亦对了养信鸽人的帐本,却发现有三页残缺。属下于其家中四处搜检,只找到了一点残片:

   “在国公逝世前的那三日,除却送往驿站的信件、与府上家丁的跑腿通传的口信外,国公还曾秘密派出三只‘不归鸰’。”

    

   谢元眉头一挑:

   “不归鸰?”

   不归鸰,又唤“有去无回”,乃天珩国王公贵族中特殊培养的一种鸟。

   它们天生残缺,飞抵收信人之处后,便会力竭而亡,故得名“不归”。

   之所以有去无回,自然是不希望这鸟归来,以免曝露了寄信之人为谁。

    

   徐奇锁眉道:“那养鸽人畏罪而死,残页上只知三只不归鸰飞往正北、东南、与西向。但纪录残缺,我等无法断定这三只不归鸰,究竟将信送往何方。”

   谢元沉吟道:“去寻一下剪下的飞羽。”

   徐奇有些疑惑:“飞羽?”

   继而,他恍然大悟:“殿下英明!”

    

   不归鸰,之所以不归,乃因按飞行之距算,被剪去大羽中的相应长度。

   羽毛剪短、故而飞行中、扑腾飞跃得更为费力,以此来确保它们在指定距离飞完后,恰好力竭而亡。

   这飞羽乃金贵之物,每每剪下,必会留存。

   只要以剪下飞羽距离,加以换算,便能知那不归鸰,飞了多远。

    

   一张地图,在谢元面前展开。

   几片被养鸽人残忍剪下的羽毛,已于那鸽棚隐秘之处寻获。

   谢元只看了一眼,便已心算得出距离。

   他的指尖,于地图上轻轻一画。

   第一只不归鸰,飞往北疆。

   第二只不归鸰,飞往江北。

   而这第三只……

    

   谢元的指尖,依自己心算出的长度,往那地图上虚虚一划。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凝重。

   第三只、有去无回的不归鸰——

   飞往了天家棋院。

   *

   棋院山长的居所,位于云雾缭绕的棋院峰顶。

   常人欲攀其上,需行九百多级山间台阶,意在隔绝了世人烦扰。

   而谢元已是许久不曾到此圣地了。

   此刻再踏上这道山中台阶时,谢元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草木清香、山间松吟。

   他第一次攀上这梯子时,不过三岁。

   山长是谢元的启蒙恩师,亦是他棋道中的引路之人。

   但这些年,谢元于政治漩涡中越卷越深,便如那烟火与云端,山长和他终是渐行渐远了。

    

   谢元到访之时,山长正与何师尊对弈。

   手谈间,杀伐绝断,却又不失那超然物外的宁和。

   何师尊依礼,向谢元行礼。

   谢元却只轻轻一挥手,他对着那如在云端的山长,恭敬一拜。

   谢元沉声道:“学生冒昧来此,是向老师请罪。”

   他伏首于地,以示诚意。

   山长不辩喜怒,只淡淡吐出几个字:

   “不敢当。”

    

   一旁的何师尊见情状尴尬,从旁说道:

   “太子殿下,你的人从今晨便来了棋院搜检,拿着圣上的手谕,你的请罪,山长怎么受得起?”

   谢元垂首道:“师尊明察,学生亦是迫不得已。我等只搜检半日,绝不声张,待觅得所寻之物后,便会撤离,不扰您清静。”

   山长只摇了摇头:

   “红尘万丈,从来没有清静。”

    

   话音未落,谢元身后,徐奇走上前来,低声道:

   “殿下,找到了。”

   谢元待要转身告辞,面前的山长却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他凝视着谢元道:“愿你这人世一遭,所愿得偿,无憾无悔。”

   谢元未能确信自己领会了这话中深意,只向山长与何师尊施礼。

   “我随心念而行,但求无愧无悔。”

   谢元言罢,退出门外。

   *

   死去的不归鸰,尸骸仍未完全腐化。

   鸟儿的眼睛犹半睁着,透出一股凄凉之意。

   泥尘沾满身体,那只可怜的鸟儿,大羽剪断,于生前最后一次飞行中,力竭而死。

   谢元皱眉,沉声问道:“何处寻得?”

   徐奇道:“静水边。这鸟被人埋到河岸边,当是想随水于土中化尽;但最近水源干枯,所以我们的人,一番查找,便寻获了。”

   他说着,欲言又止。

   谢元看了徐奇一眼:“有话便说,不必隐瞒。”

    

   徐奇犹豫之下,终于道:“我们寻得这鸟时,它的羽毛中还夹杂着此物。”

   他轻轻用一根枯枝,拨动那死去鸟儿的残骸。

   却见那残缺的羽毛中,夹杂着一点金黄之色,却是一点枯叶。

   徐奇道:“这是银杏树的叶子。不归鸰临死,飞行极为费力,会奋死扑腾其羽,故而会将周遭之物卷入翅中。以此叶枯萎程度看来,正是不归鸰死前卷入……”

   谢元眼中闪过一抹思量,他问道:“这棋院中,何处栽有银杏?”

   徐奇犹豫片刻,还是答道:“只有一处,位于生舍之中。”

   *

   生舍窗外的银杏树,于晨光中金黄如许。

   今日,是洛梓前往大理寺办差的第一日。

   她看着窗外的银杏树,心中充满了喜悦之情。

   腰间,是高段生专属的金色棋盘挂坠,映着那银杏的金黄之色——

   仿佛在这样的秋日,那温暖而明媚的光芒,要许她一个新的开始。

   她早早打点好了必需之物,一路赶往了大理寺中。

   等在门外的,却是她意想不到的人。

   竟是萧辰。

    

   萧辰身后,还簇拥着六名家仆与两个书童,八个人手上大包小包拎着的,应有尽有,从茶点到笔墨,尽是各类吃穿用度之物。

   萧辰正嘱咐着他们:“茶叶要上好的,笔墨要点数齐了,这糕点怎么如此干硬?落儿不喜这样的,着人回那香知楼再买一笼……”

   洛梓听得自己的名字,终于忍不住开口唤道:

   “阿辰……”

    

   萧辰闻声回头,一见洛梓便笑得开怀:

   “落儿!”

   洛梓疑惑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萧辰神秘一笑,自怀中亮出一纸任命文书。

   “我亦升段成功,今日乃历练首日。”

   洛梓有些不敢相信:“可我分明记得、你要去的是户部?”

   萧家世代经商,而户部牵涉财政,慎王府早便为萧辰铺好了这条路。

   萧辰却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不羁:“谁耐烦去算那些明的暗的帐目?还是大理寺能学到东西。”

   洛梓叹了口气,萧辰醉翁之意,自然不在学什么东西。

   而是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

   看着那些家丁手中,全是她所喜所悦之物,她心头却似冒出许多个线头,一时竟理不出个头绪:

   萧辰行事任性,她虽然不能真的认同,此前更曾刻意回避。但原来有他回到身边,在眼前围绕,竟油然生出一股暖意。

   从何时起,他已成了她自己亦不曾觉察的习惯……

    

   此际,洛梓不由叹了口气:“你若真对刑律判罚之事有意,我也不可能拦你。但这些吃的用的,实在不该出现在此,你让他们送回去吧。”

   萧辰听得“不拦你”,便已喜不自胜,此时连连点头。

   他长袖一挥:“这些都赏你们了!”

   从人们均是喜出望外,将糕点用具都喜孜孜收走。

   而萧辰却比所有人都更快乐:只要能陪在洛梓身边,其余便交由时光,他信水能穿石,心诚则灵。

   而洛梓看着一脸恳切的萧辰,不觉摇了摇头。

    

   萧辰的情意,她已尽知。

   只是她觉得两人之间,其实并不相称:萧辰太快乐了。

   以他的出身与性子,原该永远这样无忧无虑下去……可他为她考了高段,如今又站在这大理寺的门前。

   他是否知道,入了这道门,意味着的不是吃茶与点心、更不是笔墨纸头的游戏,而是生死白骨、权谋漩涡?

   思及此,她又不觉笑自己:永远这般思虑无尽,总是希望要往上走、去实现抱负与心愿。

   她对萧辰道:“那入了这大理寺后,你得听我的。从前都是你在照顾我,今后……”

   今后,这毫无心机的小世子,或许也能被她保护一二吧?

   这样,待有朝一日,萧辰遇到一个与他一般无心机、不世故的人时,他们便能神仙眷侣一般、相伴白头。

   她不曾开口的话,便这样暗暗藏在了心里。

    

   两人往大理寺中行去,却见那棋生所候之处,已等了两人。

   乃是温方与郭烈。

   温方见了洛梓,自是欣喜。

   而郭烈则满脸冷意,眼中还有红色的血丝。

   洛梓向两人打过招呼,此时门外,又传来一阵喧嚣。

   走进来的,竟是田惜语、隋若蘅、郑朴与司徒子瞻!

   他们四人一同出现,洛梓既是惊喜,又感意外:“你们怎么都来了?”

   田惜语笑着,从怀中取出一纸调令道:

   “我今晨才入部中,便收到这个,让我前来大理寺中,协办要案。”

    

   洛梓看向另外几人,他们亦点点头。

   司徒子瞻笑道:“看来,你虽升上高段,还得跟我们几个中段之人,并肩作伴呢!”

   洛梓得几位同窗相伴,喜不自胜。

   她不由有些感激地看向田惜语取出的那纸调印。

   她忽然觉得,那上头的印鉴,有些熟悉。

   心头不禁泛起一丝疑惑:这调令,难道是出自……

   “太子殿下到!少卿大人到!”

   一声通传,如惊雷般

   打断了她的思绪。

    

   而门外,一众从人的跟随下,谢元走了进来。

   在他的身旁,还有脸色铁青的谢戈。

   两人之间,显是剑拔弩张。

   众人纷纷跪下,洛梓亦伏于地面。

   她的心中闪过万千念头,既有惊疑不定的惶恐,却又有暗暗有一丝再见谢元的欣喜……

   谢戈冷冷开口道:“太子这是何意?我大理寺莫不是没人了,要劳驾您将一众棋生调到这来?”

   谢元淡淡道:“安国公一案,牵扯极大,需多人协手。这些棋生亦缺个历练机会,我已禀过父皇,才将他们调来。”

    

   谢戈看着下头跪着的洛梓,不由心头火起:“那她呢?我昨日才将她放至身边,你今日就要将她调至你处?”

   洛梓闻言,不免一惊:谢元竟公然要把自己调至身旁?

   谢元道:“棋生洛梓, 才华横溢。孤不过是惜才,愿给她一个机会。”

   谢戈冷笑道:“天下有才之人比比皆是,太子哥哥是非要用她?”

   一语既出,暗嘲便转为明讽。

   萧辰跪在地上,脸上亦是神色几变。

   谢元却坦然道:“是,孤要她。” 他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洛梓闻声抬头,看向谢元时,心中翻覆不定。

   谢元此举,是不避一点嫌疑。但她并不想将这历练一事,变得过于复杂——甚至掺杂什么私情之事。

   她低声开口道:“我……我想留在少卿大人身边……”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谢元眼中一暗,他冷冷道:“此乃东宫之谕。”

   言下之意,不得违抗。

   洛梓心中不由有些不解:谢元向来温和,今日何故这般强势?

   而此时,谢元身后的徐奇已上前。

   “还请几位随我来。”

   众人站起,洛梓还跪在地上。

   徐奇走至洛梓身边,脸上恭敬中是不容置疑。

   “洛梓姑娘,东宫之谕由圣上首肯,还请您跟我来吧。”

   *

   安国公府上的灵堂,依国公之礼而设,极尽奢华。

   此时犹未布置完毕,但整座国公府,仿佛都笼罩着重重死气。

   一方极华美的白布,上头绣着金丝银线。

   但极尽奢华,这白布也只使人心悸,只因那下头盖着一物:

   四肢俱全,却似并无血肉。

   “这就是……安国公的……”

   田惜语想说“尸首”,但看那白布之下,哪有人形?

   白布上勒出的痕迹,清晰勾勒出根根骨骼的轮廓,使人触目惊心。

   几人都曾见过生前的安国公,那血肉丰满、满眼带笑之人,几日之内,竟成面前白布下这一具枯骨,都不免有些惊惶。

    

   程芝衍跪在安国公骸骨之旁,一身孝服清冷,更添哀戚。

   “拜见殿下。”

   谢元轻轻挥手:“免了。”

   洛梓看着两人之间的疏离,不由心下有些唏嘘。

   程师姐天人之姿,又是名门之女,她与谢元,原该是多好的一段佳话……

   目光转向那安国公的骸骨之形,又觉生死无常、世事难料。

   几人与程芝衍见过礼后,便离了灵堂,到了一处偏房。

   那八百多片覆盖了安国公尸首的红叶,就放于此房之中。

    

   “依天珩之礼节,国公乃重臣,死后应于十四日内下葬。”

   徐奇的声音于房中响起,“如今四日已过,再有十日,国公的骸骨便将入土为安了。”

   “十日?” 众人不由一惊。

   温方道:“国公的遗骸,乃关键证物!”

   萧辰亦道:“若是入了土,这破案的线索、岂不是随国公一同下葬了?”

   谢元看向几人,点了点头:“正是十日。”

    

   几人都陷入沉默。

   他们要在这十日之内,从安国公的白骨中,寻得真凶。

   谈何容易?

   洛梓看向安国公灵堂的方向,不由陷入深思。

   她注视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红叶。

   “十日……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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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执白我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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