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皇后闻声,瞬间怒火中烧:“你这是拿自己来要胁我?“
她疾步走到谢戈面前,她的儿子,竟如此决绝地护着那女子!
她盯着谢戈,竟觉看不透他的心。
谢戈松开手中的鞭子,他舍了这鞭,亦要舍了这权——
鞭子却未能落地,沈后足尖一踢,鞭子上扬,稳稳落入她的手中:
“好!我打你一百鞭子,若能不死,我就让你放她走!”
谢戈紧闭双眼,预备好了承受一切:
“请母后赐鞭。”
“不可!”
沈太尉急匆匆从身后赶来,既忧且急:
“何至于此啊!戈儿一时心软,亦是他仁厚。若真动了鞭子,万一有个闪失,我们该如何是好?”他转向谢戈,苦口婆心劝道,“戈儿,别倔了,听你母后的!她这么做,都是为了沈家好!”
谢戈猛地睁开双眼,将士们的鲜血还历历在目——
“外公一生教诲,不是让我为阴谋挥刀!”
“阴谋?你竟敢跟我谈这个?”沈皇后怒不可遏地反驳道,“我只恨你年幼无知时,我过于担忧你的安危,把你送到军中,没让你见识到宫廷的险恶,才让你如今这般天真!”
她的目光转向儿子怀中的女人——
洛梓。
这是沈后第一次见到这传闻中的女子。
有人给她看过画像,也有人说过她如何使万民拥护;有人说她于棋局中多智近妖,又有人说她擅长以德服人……
而今一看,不过是个一身凌乱憔悴的少女。
是的,确实也是美的。但禁宫中,美人数不胜数,沈后心中泛过一丝轻慢……
也就在此刻,洛梓一抬眼。
沈后看见她的眼睛——那眼中,于柔弱中自有一股坚韧。
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熄灭的火光。
有一瞬间,沈后竟觉得这像是自己的父亲——
那曾经为天珩国立下军功无数,最终战死沙场的沈老将军。
每当父亲于战场之上时,眼中也会燃起这样的火光。
是战意,是斗志,是不屈。
这几乎是他们沈家人的眼睛,也难怪——
谢戈会这般动了心……
可是他们如今的境地,动心便是死罪。
拥有无尽斗志之人,若站在他们的对立面,该有多可怕?
沈皇后闭了闭眼,抑住了所有的柔软。她冷冷开口:“这副模样,不就是个蛊惑男人、祸国殃民的贱婢么?”
她高举手中鞭子,狠狠甩下——
但鞭子并未落在洛梓的身上,而是重重抽在了谢戈背上。
“谢戈!” 洛梓惊呼着,泪水应声而落。
谢戈生受了这一鞭,背部顿时血肉模糊。
“戈儿!”沈太尉心疼地喊出声来,“快跟你母后服个软!快!”
谢戈却只低头看着怀中的洛梓,颤声道:“……没事。”
他自问不是那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情种。
但这一刻,他宁可自己承受所有,也不愿让她卷入这场纷争。
鞭子还在连连甩下,沈后想要谢戈醒觉。
“不要!不要!” 洛梓奋力挣扎着,她挣起身来,想替谢戈去承受那鞭子。
谢戈却紧紧地抱着她,不让她动一分一毫。
一鞭,一鞭,鞭鞭见血。
谢戈的背部,已然开裂,深可见骨。
被他护在怀中的洛梓,分明感受到他在剧烈疼痛中,全身都在颤抖。
但他始终未吭一声,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母后的鞭子,抽打着他的难以两全,却碎不掉他的历历初心。
怀中的她,是善、是美,亦是天珩子民,是他所守护。
自幼从军,他学的是破敌之术。
却原来,除了战场上的敌人,还有一种更艰难的考验在等着他——那便是舍了自己,去捍卫所认定的正义。
然而,又是一鞭子挥落,谢戈终于支撑不住,倒于地上。
他脸色惨白,已失去抵御之力。
鞭子余劲一扫,洛梓终于自谢戈怀中挣出,替他生受了下一鞭!
鞭破青衫,一道血痕出现在她柔弱肩头。
“啊……” 洛梓一声惨呼。
看见洛梓替自己儿子挡鞭,沈后双目发红,亦有了一刹不忍。
但恩怨纠结,怎能手软?这是最好的机会!
——鞭子直往洛梓脆弱的咽喉绞去。
长鞭如蛇,攀上洛梓的脖颈。
“莫怪本宫狠心,只怪你生不逢时!”
她会破例,给这女子一具全尸……
鞭子越发收紧,洛梓眼前越发空白,窒息与恶心之感,一齐涌上……
洛梓终于失去意识。
就在所有人都认定,她必死的一刻——
一支利箭划破夜空,带着凌厉风声,精准射中了沈皇后手中的鞭子。
鞭子应声而落,断崖边乱作一团的局面中,所有人都惊愕不已。
“太子殿下到!”
随着这一声高喊,一队车马浩浩荡荡地驶来,搅入了这断崖边的漩涡。
今夜之前,只是一处冷清的无名断崖,此刻却迎来了天珩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皇后、太尉……还有洛梓,这举国非议的罪人。
太子侍卫统领徐奇,从容地收了弓箭,退到一旁。
紧接着,马车的帘子被拨开。
太子谢元,露出了他那尊贵而冷峻的面容。
即使在夜色中,他亦如冷月生辉,与生俱来的贵气使人无法忽视。
有一种贵气,是谦和中带了骨,是清高中有其傲。
——使人不得不忌惮。
与此同时,他身旁一只雪顶鸢,已飞至力竭。
鸢鸟看到昏迷的洛梓时,眼中闪过一丝焦急。
尽管疲惫不堪,它仍挣扎着振翅飞到洛梓近旁,发出极度焦灼的啼鸣声,试图呼唤她醒来。
谢元踏足而出,眼神越过众人,直直落在洛梓身上。
这一刻,他眼中只有她,破碎的她,苍白的她——
他所珍视、也因而受尽陷害的她。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有力道:
“拜见母后。”
*
三日前。
当东宫的人找到棋院生舍中时,只找到了陈尔萱悬于梁上的尸首。
曾经鲜活的千金之体,如今已无一丝生气。
祖传的金簪上,早换掉了那根银针。
根根分明的金色尾羽上,是陈家的荣光。
绣鞋上,是精美云纹,曾是让她平步青云的愿景。
这身绮罗之衣,通身金玉为饰,每一点光芒都如此刺眼——
映着她生命中悲哀的暗色。
沈后仁慈,最后一刻,让陈家夫人来到棋院,亲自为女儿送行。
陈尔萱已被灌下了药,无力行动。
她只余微弱的声音,她颤抖着双唇,吐出了心中的困惑:
“……为什么?”
她用尽一生力气,只为讨母亲一点笑颜。
却讨回致死的鸩毒。
陈家夫人面无表情,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她冷冷回答:
“因为你并非我亲生,而是你父亲与一个贱人生的孩子。他执意要将你抱回,我也只能留下你。”
可偏偏,这么个血缘肮脏的女孩,却盖过了她亲生的两个儿子。
“沈家许你两位哥哥官职,你入天家棋院,不就是想替陈家争光么?如今大功告成,你的职责亦尽了。”
陈尔萱的眼中,只有眼泪不断落下。
陈夫人却没有看她。
“母亲只能如此……若有下辈子,愿你投胎为我亲生,我守你一世荣华。”
三尺白绫投于梁上,是弃子的命运。
“去吧,孩子。”
陈夫人的声音冷硬中,带着一丝颤抖。
她的眼中,亦闪过一丝不忍:人非草木,这些年来,她又何尝不曾对这个孩子动了真心?
她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带陈尔萱去外头玩耍,这孩子想看外头花团锦簇,小心翼翼对她恳求。她于是随手搬了一张小凳子,垫在这孩子脚下。
孩子笑了,站在小凳子上,说着母亲真好……
然而回到这一刻,惨淡的棋院生舍中——
陈夫人轻轻挪开了陈尔萱脚下的凳子。
陈尔萱的身体开始挣扎。
双脚踢蹬着,她在与命运做最后的抗争。
陈夫人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无人可见之处,她竟也掉下了眼泪。
这一世母女缘尽,竟是这样不堪。
犹记得当年,丈夫将这孽种抱回家时,她曾多少回想要掐死这孩子。
但她小脚那时是两个肉团,就那样踢着、踢着,竟也踢到了她的心上。
她留下了这孩子,也任她千娇百宠长大。
甚至在亲生儿子面前,她又多少回觉得尔萱才该是自己的孩子。
只是……
若陈尔萱不死,谋逆大罪,将会让陈家满门遭受灭顶之灾。
诛九族,则连她自己母家,也要满门遭灾。
她是陈夫人,于天珩国中,寻常人家的妻子,不过张氏李氏。惟有大族之中,才能称得一句“夫人”。她们家辛辛苦苦,才为她挣回这“夫人”的称谓,就是要把家族荣辱都压在了她的肩上。
她别无选择——沈后原是要陈尔萱死得不明不白,是她苦苦哀求,才让这个孩子能够走得漂亮一些……
陈夫人紧紧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滑落。
而陈尔萱的挣扎也逐渐微弱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死寂。
这片死寂,亦使都城纷扰,陷入了沉寂之中。
夏阳细作一案,也因洛梓所言关键证人的死亡,而彻底死无对证。
在这股肃杀的气氛中,谢元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有东宫谋士进言:“那洛梓已成众矢之的,不若就此放弃,切割干净!”
就如对手杀了陈尔萱那样,只要东宫把干系摘清,何尝不能弃子求生?
太子只一拍案,止住了所有进言。
侍从们捧入大量卷册,尽是沈家相关——谢元沉声下令:
“将沈家过往这些年的把柄,尽皆整理出来!除此以外,莫再多言。”
太子谢元向来温和待人,此刻神色冷得让所有人都心悸。
一切似都仍在他掌控之中,但亲近之士们却已察觉——
他冷冽中的激越,那淡定里的惊涛。
谢元眸子中,有猩红的火在烧。
那一夜夜,谢元彻夜未眠,东宫谋士亦尽数应召而来。
没有人敢再提什么弃子,所有人都看出来:
太子这是铁了心,要护住那棋生洛梓了。
整座东宫灯火通明,人影绰绰。谢元亲自坐镇,众人忙碌,却井然有序,俱熬夜整理沈家的罪证。
夜色渐深,一份卷宗终于被送到谢元手中。
举东宫之力,掀过往旧篇。
谢元神色凝重:
“备车!”
*
断崖之畔,谢元冷冷一挥指,徐奇迅速将一份卷宗,送至沈太尉与沈后面前。沈家姐弟的脸色,随着这卷宗展开,愈发难看。
字字看来,俱是沈家此前为了囤兵,惹下的诸般民怨。
更有那些不知轻重的沈派臣子,还犯下什么强抢民女、霸占良田……
这些样样琐碎、也不是不能压下,但若真翻出来,也能捅大娄子——
却原来都被人细细搜集。
这些年来,谢元始终温顺恭敬。沈后知道他再多的爪牙厉害,这对毫无血缘的母子,也维系着表面的和平。
却原来,棋圣那完美无瑕的外表之下,满是算计与机心。
而这一刻,他竟不藏了。
此时沈后眸子中,满是怒意,不由冷笑道:
“好啊,东宫太子,不愧是谦和博爱。暗地里,还这样关心我沈家!”
谢元直到此刻,脸上竟还扬起一抹淡淡的笑,但若有人在火光中看见他的双眼,会发现那笑意丝毫不曾抵达他的眼底。而他神态依旧平和,却有着不容推翻的威严。
“儿臣不敢,母后与太尉均为天珩栋梁,这些小小把柄,又何足挂齿?只是这洛梓乃儿臣亲选之人,如今要母后将其灭口,儿臣只求一场公审。”
说是“只求”,却不如说是“下令”。沈后第一次在谢元的身上,看见了天珩帝那君王说一不二的影子。
事已至此,看着断崖边死死护住洛梓的谢戈,血仍在流。
而面前的谢元,寸步不让。
沈后冷冷地认清了局势,终于点了头。
谢元此时看向洛梓时,心中痛楚难当。
当下,他就想走上前去,将她拥入怀中,小心呵护。但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他给她的青眼,已经连累她至此境地。
他只能收回自己的步伐,克制住心头泛起的刺痛,示意下人,将洛梓小心护着,送上了马车。
*
大理寺中,洛梓深陷昏迷。
突然,她的眉心紧锁。
于迷梦中,她喊出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