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伤了他!”
纷争与嘈杂,在此刻悄然消失,只余记忆在脑海中回荡。
人在最痛苦时,会忆起美好的时光。
而那时的她,还是落儿。
初见于书铺那日,老板嫌弃盲眼少年,说他阻碍了客人进门,要将人打跑。
落儿急忙上前:“别别别!他只是坐在这里,又不曾真碍什么事!”
说着,她转身,轻轻牵起那少年:
“来,咱们往这边一点儿,就不挡着门了。”
少年倒是乖,听话地随她走开,虽说那眉梢眼角,分明有一丝不羁。
而自从在书舍外,偶遇那个盲眼少年,落儿的生活便悄然发生了改变。
每天,她都会省下几枚珍贵铜板,换取些简单食物,然后笑着送到他面前。
食物香气弥漫,总会引来少年那灵敏的嗅觉的探寻。
她注意到了他眼睛上的布巾。
如此美好的少年,却双目失明,真叫人看了不忍。
她采买了些疗伤明目的药草,尝试用古老土方为他治疗。
当她手指轻轻触碰到他眼上的布巾,少年则皱了皱眉,想要推开她的手。
“我可不受施舍。” 少年声音中透出一丝倔强。
落儿总会轻轻一笑,柔声哄着:“这不是施舍,而是交换。
“你教我记棋谱的窍门,我为你提供食物和药草,这样如何?”
少年闻言,微微挑起一侧眉毛,脸上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他打趣道:
“一个馒头就想换我的独门绝技?”
“那……再加上这包药草呢?”落儿才一思忖,便递过手中的药包。
少年鼻尖轻轻嗅闻着那药草芳香,不置可否地点了头。
日子这样过去了半个月,落儿终于攒够了钱,她兴奋地找到少年,说服他一起去看大夫。
“这眼睛,看着是中了三春之毒。毒才发时,眼前有三春之色,但时日一久,却无了克制之物,三春过后芳菲尽,又回到一片迷蒙,而不见真实颜色。”
大夫仔细诊断后,沉声道:
“此乃草原巫毒,极阴极险,你怎会中了这样的药?”
少年迟疑片刻,只强笑道:“不过是幼时际遇,不足挂齿。”
落儿闻言,不由心中黯然。这少年中此奇毒,却说得轻描淡写。可怜他如此人才,下半辈子却……
“若是在别处,这可是难倒多少人了!但咱们这儿,倒是有样东西,专克这毒!”
大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也带来了希望。
大夫抬手,指了指通往城外的方向——
“此城郊外,有一种神奇的药草,名唤‘风归去’。开得的花,正可使三春都散尽、见得人间清。”
“太好了!”落儿大喜道,“我们这就前去!”
大夫掐指一算,“再有三日,那草便可长出花了。”
然而,他的话语中突然透露出一丝怀疑,目光转向了旁边的少年:
“这位少年,你跋涉至此,莫非也在等那草长成?”
少年闻言,嘻嘻一笑,故作轻松地回答道:
“我只是流浪四方罢了。若有芳草长成,那自然也是幸事一桩。”
三日后,晨曦初露。
落儿与那位盲眼少年携手,踏上山间小径,共同守候着那神奇的风归去草。
山间晨意清新,草香沁人心脾。
落儿怔怔望着眼前,虽为草木,却如有灵——
风归去草,其名如诗,其形若梦。
它叶子细长而柔美,如仙女丝带,轻轻摇曳,似要随风起舞,飘然而去。
清晨露水于叶尖闪烁,美得让人心生希望。
突然,一股奇特的香气扑鼻而来。
那味道淡雅而迷人,让人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
一片翠绿的风归去草中,一朵朵娇艳花儿悄然绽放,如同繁星点点。
“开花了!真的开花了!”
落儿惊喜地对少年大喊道。
“时候到了,风自归来。”少年笑道,仿佛一切均在意料之中。
落儿小心翼翼地采摘下这些花朵,用山间清泉熬成药水。
她把少年带到她所住的草屋中,每日将那药水滴入他迷蒙的眼中。
少年倒也乖顺,睁着空洞双眼,任她将那水滴入双眸。
七日后,当布巾轻轻除下,少年双眼微微睁开。
两人目光交汇的一刻,却都愣住了。
——少年恢复明亮的眼睛,竟然这样好看。
双瞳琥珀之色,若可洞察人心。一双眼微弯着时,便是一个极美的弧度。眼便不是眼,而是钩子,似能将人心魂都勾入其中。
眼下一颗小小泪痣,为那俊美中添了几分脆弱、一点神秘。
而这双眼看着落儿,许久许久,都不曾移开视线。
他久久地凝视着她,几乎要将她模样刻印于心。
他目光所及,不仅是她,还有她胸前那轻轻摇晃的一颗黑玉。
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是……天珩人?”
落儿有些奇怪于这问题,只点了点头。
少年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平复内心的激动情绪:
“那……你爹娘呢?”
落儿苦笑道:“我是孤儿,爹娘都不知是谁呢。我是野兽养大的,只知道今年约莫是十八岁了……”
“十八岁……比我大两岁?”
少年依旧痴痴地看着落儿,眼神之热烈,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吸入眼底。
情难自禁之下,他指尖轻轻抚上了落儿脸颊。
落儿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躲开了他的触碰。
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赶忙收回了手,歉意地说道:
“抱歉……姐姐你长得好似仙女,我,我只是想着看看,你是否真人。”
一句话说得落儿不由一笑:“你瞎说什么呢?”
“从今往后,我就跟着姐姐了!”少年笑得灿如阳光。
落儿心中欢喜,却故作淡定,她别过头去:
“你跟着我,能有什么用呢?”
“我用处可大了去了。”少年嘻嘻直笑。
“既然用处这么大,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落儿亦笑,她忍不住好奇发问。
少年眼中闪过难以捉摸的光,良久,他温柔一笑:
“你……就叫我阿启吧!”
*
阿启身上有许多秘密。
在后来那半年里,阿启与落儿并肩逃荒、四处流浪。
尽管阿启选择的流浪之所,总让她感到困惑:
那些地方,总与天珩国的行军路线不谋而合。
“阿启,大家都躲着兵役,为何你偏选重兵驻扎之地前行呢?”
阿启闻言,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笑意,他嘿嘿一笑,避重就轻地回答:
“这些地方人多热闹,找个饭碗也容易些嘛。”
落儿将信将疑,尤其到了深夜,阿启常常便失了踪影。
每每归来时,隔壁房中响动极轻,但第二日,落儿总会在他身上、发现大大小小的伤痕。
可除此外,一同流浪的一百多个日夜里,阿启是照入她世界的一缕阳光。
他精通围猎之术,总自创各种捕猎工具,最喜站在悬崖之巅,手中绳索如灵蛇一样飞出,哪怕天上飞鹰,也被他手到擒来。
他对天气变化了如指掌,风的去向、云的走势,都在他计算之内,总能准确找到遮风挡雨的所在。
落儿常惊叹于他的能力:“阿启,你怎么能这么聪明呢?”
阿启总会淡淡回答:“都是我父亲教的。”
但再要问起父亲是谁、今在何处,他便不再开口了。
每当阿启这么说时,她总觉得奇怪。
阿启分明谈吐不凡、举止高贵,到底是经历了什么,要隐瞒家世?
而最让落儿惊讶的是,阿启年纪虽轻,但棋艺极佳。
他的棋路虽起自边角,但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却让洛梓刮目相看。
闲暇之余,两人便会对弈几局,棋逢对手、输赢各半。
他总能指点落儿的不足,方式又是调皮,又是温柔。落儿的进步极快,两人都切磋得不亦乐乎。
她幼时被野兽养大,又流浪多年,从未想过人生还能如此温暖。
与阿启在一起的时光,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温馨和依靠。
一日夜晚,两人围坐在篝火旁。落儿望着跳动的火苗,轻声说道:
“阿启,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有这样一天,能够和一个人如此亲近地在一起。”
阿启为那火中加了一把柴,暖意升腾而上:
“那就一直在一起,天涯海角都不要分开,可好?“
两人的目光在篝火的映照下交汇在一起,相视一笑。
落儿笑道:“这可是好大的口气呢!”
说着,她又不由叹了口气:“以前逃荒时,我也遇见过许多好人,可后来,因为战火与灾荒,最终都走散了。”
多希望啊,只有相逢无别离。
阿启望着有些黯然的她,低声道:
“两国交战已有百年,若要改变,亦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落儿点点头,又道:“你肯定听说过弈云殿吧?天珩最厉害的棋手,才能在里面为天子下棋,继而入仕。可惜我是平民之身,无权无势……
“否则,若我能得到机会,我一定会设法改变如今的一切!”
“你要的机会,也未必就只在天珩,”阿启当时极认真地看着落儿道:
“但我答应你,无论发生何事,咱们之间,绝不分开。
“言出,必行。”
可这承诺没能被守住。
阿启,终究还是被抓走了。
那一日她回到他们的小窝,发现阿启已不知所踪。
邻居告诉她,是军中的人来过,把阿启抓走了——看那衣着,应当是六皇子的部下。
她想方设法,混入了六皇子的军营。
她发现阿启被锁在一个特殊的牢房中,与其他所有犯人都不同。
当她向旁人询问时,人们却都讳莫如深,没有人能告诉她,阿启到底犯了什么事。
直到那一夜,她终于得到了谢戈的信任,偷到了钥匙……
她竭尽全力,试图挽回,可最终——
她还是弄丢了她的阿启。
分离之际,阿启在他们藏身的草屋里,用棋子为她磨了那枚耳坠。
她用针刺破了她的耳垂,刺痛中,也戴上他临别的承诺:
“落儿,我相信你,终有一日能登上弈云殿,扬眉吐气、施展抱负。
“你是长风,当入青云。
“待风归去,我们定能重逢。”
*
耳垂传来痛楚,她伸出手,想拉住阿启远去的身影。
——却只捕到虚空。
意识迷糊间,她逐渐意识到,她已不是那个天涯流浪的落儿。
如今她是身陷囹圄的洛梓。缓缓睁眼时,一处昏暗大堂的景象映入眼帘。
洛梓已粗识文字,从那堂前的牌子上,她辩出这是大理寺的公审堂。
公审,便不得再用私刑。
除却此前那些大理寺的主审官们,沈后、沈太尉,亦端坐于前。
昏黄灯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庞,勾勒出不同的阴影。
有的极重、有的极浓,都晕出一片沉灰色,似要将洛梓吞没。
谢戈脸色苍白,坐在中间。他鞭伤深重,此时呼吸不稳。
洛梓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他却以眼神示意她莫要再言。
公差们将不同的册页与证物,从堂前,顺着一道侧门,送至隔室。
她侧耳听时,隔门处也传来沉稳呼吸之声,似有另一位要人,正隔门听审。
正好奇那是哪位人物时,一个声音恭敬而洪亮地响起,回荡于公审堂中:
“恭请夏阳质子。”
这声音打断了洛梓的思绪,亦让堂上所有主审之人脸色为之一变。
洛梓凝目抬首,望向门口。
只见一人缓缓走入大理寺中,他的影子,与这公审堂中的阴影越发交叠;而他的身姿,却在这昏暗的灯中愈发明晰。
那一身华贵的衣衫,闪着璀璨的珠玉之芒,如此耀眼,也如此陌生。
但那眼角泪痣,却不能错认。是她曾亲手拂过那上面的伤口,是她为那双眼滴下的草药汁水……
她的阿启!是她的阿启!
时候终到,风自归来——
然而这一刻,她已不仅是从前的落儿,更是这罪人洛梓。
是肩负着天家重任,亦深陷于政治漩涡的洛梓。就连他曾亲手为她磨的小小耳坠,亦被这漩涡卷入,被掉包、淹没,以至于毁去……
而阿启,她的阿启——
曾经永远温柔笑着、眼中闪过狡黠光芒的阿启。
此刻,他带着让她陌生的尊贵与冷漠,走到这昏暗的公审堂中。
目光只在洛梓身上略做停留,他甚至没有多看洛梓一眼。
阿启转身,往沈后的方向,恭敬一拜。
“夏阳皇子拓跋启,见过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