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夏阳国姓。
这二字出口时,公审堂上诸人,心头都不由一颤——
始于草原深处的姓氏,象征无数铁血征程,也象征夏阳国一统北方之豪迈。
天珩拥有富庶江南的繁华绵绣乡,夏阳则坐拥豪横北境的军家必争地。
两国相争已久,互不相让。
十九年前一场大战,两国曾短暂议和。
可这十九年间,依然有数不清的大小战事,纷乱不已。
夏阳王室,最擅用兵——
如今战功赫赫的天珩沈家,只因百年前,曾潜入夏阳,偷学兵法,自此便天珩军中再无敌手。
沈后狭长凤眼微眯:
任何一个姓拓跋之人,到这天珩境内,都是必死。
除了这拓拔启。
夏阳帝英武一世,但子女缘薄得可怜。
为帝多年,却不曾有哪怕一个子嗣。
一度有人因此预言夏阳必将衰败——
没有直系继承人的皇室,只凭旁枝继位,权力交接之时、必有动乱无穷。
直到十七年前,他的皇后才为他诞下了一位皇子。
这位皇子的降生,辉耀了整个忧心忡忡的夏阳王室。夏阳帝更是龙心大悦,赐名为“启”,意味着开启夏阳盛世。只待他周岁,便要封为太子。
然而,到拓跋启周岁之时,却无人敢再提起封位一事。
因为人们已经发现,这位被寄予厚望的小皇子,双目黯淡无光,挥指毫无反应——竟是一个瞎子。
一时国中流言四起,说是皇后犯了罪愆,遭了天谴,才诞下这样的孩儿。
皇后被送往偏远的别宫,说是吃斋礼佛,实则放逐软禁。
而拓跋启由皇家乳母带大,乳母深怜这孩儿,教他摸着盲文学了字。为了孩子不至于太闷,也教了他粗浅的棋局入门。
而他终于在夏阳帝面前再次出现,却是一次宫廷宴席。
夏阳帝与国师下棋,内监们报出棋路,而皇亲国戚们坐在下首旁听。
棋至中局,夏阳帝正要以一步“跳”威胁对手。
三岁的拓跋启,突然自席间站起。
他眨了眨那黯淡的眼睛,对着那尊贵无比的父皇、朝着那高高在上的方向道:
“你下错了。”
这是夏阳帝听到拓跋启说的第一句话。
乳母大惊,要将这不懂事的瞎皇子抱走,夏阳帝却来了兴致。
“说说,朕错哪了?”
夏阳帝让乳母将小小的拓跋启抱至棋盘边。
拓跋启摸过国师拈在指间的棋子,摸索着往棋盘中一放。
“你的‘气’断了。”
夏阳帝再审视局中时,才发现确实如此,他所下的位置,棋差一着,竟陷入了对手夹击之中。
即便双目神采黯然,拓跋启依然能在一片模糊中,轻松判断棋局中的招式与进退,他稚嫩的声音,分析那局势时,竟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直觉和老练。
三岁的瞎眼小皇子,就这样一步一步,在棋上赢了他的父皇。
这个孩子也因此得了夏阳帝的喜爱。
夏阳帝开始时时将这瞎儿子带在身边,随他到军中。
到拓跋启四岁那年,他已能凭听觉,判断出夏阳帝行军布阵之法。
“棋如行军。” 这句话,后来被夏阳军中广为运用,而最开始,却是拓跋启与夏阳帝对弈时的戏语。父子之间时时以军事游戏对阵,既是对弈,又是布兵。
夏阳帝亲自教他打猎,告诉他如何判断天气变化,教给他怎样于绝境求生。明眼人都看出来,夏阳帝将自己治兵之法,毫无保留地教给这个孩子,这是认定了自己的继承人。
有心人便牵了线,几封奏折之后,流放了三年的皇后,被迎回夏阳皇宫。
举国的名医与巫师都被寻来,为拓跋启医治眼睛。
草原中的大巫师,提供了一个狠招——
“古鲁哈布日”。
那是夏阳古语——三个春天的意思。
草原人初用这毒,是为了迷惑敌人。
服了这种毒药后,人眼前会出现无数美景,尽为缤纷之色。
仿佛于一瞬之间,看遍了一生的美景。
朝见三春,夕死无憾。
以中原人的汉话,便是“三春之毒”。
让人看见想看的美景,然后陷入彻底而长久的黑暗。
对于拓跋启的情况而言,却恰能让他恢复眼前清明。
在夏阳国太医们的研究之下,更是找出了三春之毒的解药——
“风归去”。
风归去时,三春散尽,人间清明。
完美的方案,虽然极险,但夏阳国皇室从上到下,谁不是兵行险着的主儿?
何况生在皇家,莫说是草,便是再多的奇花异珍,又有何难处?
那一年,拓跋启睁开双眼,看见了他的父皇。
他笑了:“你与阿启所想一样。”
而夏阳帝是铁汉无泪,这一刻也湿了眼眶。
他抱着恢复了眼中光明的儿子,亲了又亲:
“阿启也与父皇所想一样。”
恢复了光明的拓跋启,更是天赋异禀的拓跋启,他成了夏阳帝所珍爱的儿子。
夏阳帝举皇室之力,给他找最好的老师,为他做绝佳的教导。
他那么聪明、那么完美,不再有任何缺陷……
所有人都再一次认定,这将会是夏阳国下一任国君。
可惜,夏阳死敌天珩帝,也是这样认定的。
七年前,当夏阳败于天珩,双方约定交换人质。
天珩帝点名要了拓拔启,否则便屠尽夏阳边境十城。
为保全国土子民,夏阳帝双目带血,让人备足了一车的“风归去”,派了精挑细选的棋侍,将十岁的爱子送入天珩。
“吾儿归来之日,朕必血洗天珩!”
也是从那时起,夏阳帝最宠爱的儿子拓跋启,囚于异国。
*
“有人以夏阳细作之名,恶意煽动,欲挑起两国战火,更欲暗杀关键证人,以此陷我夏阳于不义之地。故特请于陛下,望能一一道来,澄清真相。”
竟是陛下首肯!众人心中又是一惊。
此时拓跋启缓缓行至沈后面前,深深一礼。
极恭敬的姿态,却掩不住与生俱来的贵气,或者说,身为质子,最不该有的
——傲气。
沈后凤眸中闪过一抹锐光,关于拓跋启的一切,飞快地在她脑海中闪过。
在过去七年里,这位质子在天珩国,极为低调。
吃穿用度自然不少,囚禁府中不在话下,天珩帝知他有眼疾,将所有夏阳国送来的“风归去”草,俱扣留于深宫,只定期供给,以作挟迫。
但一年前,拓跋启竟不顾三春之毒的解药,从质子府中逃离。
沈氏奉命追捕,却也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由谢戈将这拓跋启带回。
质子逃脱,本应是重罪,可不知道这拓跋启与天珩帝又谈了什么条件,竟是毫发无损,才出囚笼,就回了那富贵荣华无自由的质子府中。
夏阳国精通兵法,出身草原之地,又精通巫术诡计,这拓跋启今夜前来,谁知他会弄出什么幺蛾子?
沈后眉锋一挑,决定先发制人:
“拓跋王子既为质子,何故夜闯大理寺,搅扰天珩内政?”
一顶大帽子扣下,只待拓跋启知难而退。
可她却忘了,堂下这位、可是三岁就敢跟夏阳帝叫板,七岁便看遍了人心冷眼的天潢贵胄。
沈后的挑衅不留一点情面,拓跋启却直视着她,神色从容:
“娘娘此言差矣。此事干系我二国和局,不仅是天珩内政、更是夏阳外事!我二国议和已久,夏阳断不可能行此挑衅之事。我既身在天珩,必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理。今夜前来,正是为澄清其中误会。”
“误会?”
沈太尉尖刻开口,目光冷峻,“拓跋启,你一年前从质子府逃脱,我军搜寻无果。后来我才发现,那时在天珩国内,供给你吃穿用度,助你治伤逃窜的,正是这个女子!”
一语既出,大理寺其余主审官都不由脸色一变。
那温仁更是看向洛梓,震惊道:“此话当真?”
洛梓看向拓跋启,心中五味杂陈,她木然道:
“……当真。”
沈太尉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之后,我军终于发现了你的踪迹并将你捕获,而这洛梓为了营救你,甚至混入我军之中。而你,为了保护她,竟然在逃脱后又主动回来,自投罗网!”
他略微停顿,声音有些不自在,“此事被戈儿压下,连我亦是近日才得知内情。你今夜还敢自己送上门来,是生怕我们手中的证据还不够确凿?”
众人闻言震惊,这洛梓与夏阳皇子之间的关系竟然如此深厚!而六皇子谢戈,又为何要替他们二人遮掩?
隔壁的监听室中,谢元默默地低下了头。
今日来前,他已知拓跋启与洛梓过往点滴。
拓跋启其人,最擅伪装,洛梓不知其身份,亦在情理之中。
试问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对洛梓隐瞒了身份呢?
只是,他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回荡着洛梓曾经的话——
“阿启是待我最好的人。”
原来这个“最好”,不仅仅是一份牵挂。
再多的情报,都不能给出那些点滴:
是生死与共,是相携相扶,是半年多里、日日夜夜的相处……
他闭上眼睛,不愿再去想这些画面。
外间公审堂上,沈后闻言,又狠剜了身旁的谢戈一眼,继而恨声道:
“拓跋启,人证物证俱全,这细作分明是夏阳的人!若你们老实便也罢了,竟在我天珩军中撒野。待本宫收拾了她,下一个自然会轮到你!”
拓跋启却不卑不亢回道:“何必等下一个?如今就可对我一审。”
他洒脱地一甩袍子的下摆,就此跪到了洛梓的身边。
两人并排,洛梓甚至能感到阿启身上的气息。
半年不见,阿启越发清减苍白了。但他的眉目,也因而更加立体,转眸对她一笑时,顿生惊心动魄的美感。
那颗泪痣,看在洛梓的眼底,若有似无,唤起那些从前的回忆。
她一时有些虚弱,险些要倒下来。
拓跋启在洛梓的身侧,将她扶住。
他袍袖扬起,恰挡住了二人面容。
也几乎在同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口前,有小小一股疾风刮过。
拓跋启竟在那袍袖遮挡之下,取走了她身上一件东西——
是她出生便带来的那枚黑玉!
还未等她想明白时,拓跋启已将那黑玉藏入怀中,袍袖垂下。
“我愿与天珩大理寺当面对峙,且看这‘细作’是何等方式通传信号。”
一句“细作”,洛梓心中一切的回忆,都仿佛被瞬间打乱。
变生肘腋,直到这一刻,她的脑子里仍有些模糊的空白。
可在这虚空飘渺中,当更多的碎片聚拢到一起,恰如一根根棱角分明的锐刺,割向她的眼前——
总是走在行军路线之侧的阿启,布阵行军策略远超常人的阿启,身中奇毒的阿启,被谢戈军中关在秘密之地的阿启……
她才不得不在脑海中,形成那个最不想得出的结论:
阿启,他的全名,乃是拓跋启。
夏阳,与天珩百年世仇,导致数十万军民死亡,造成无数灾荒和逃难的敌对之国——亦是所有这一切战争与苦难的源头。
而阿启,竟是夏阳皇子?
此前,她一直笃信自己是被冤枉、被陷害。
但这一刻,可怕的真相在她心中萦绕,她再没有了一丝肯定——
若阿启真来自夏阳王室,那他教给自己的那些东西……
岂不真是夏阳国的细作通信之法?
他又为何要取走自己的黑玉,难道那上头、有他留下的什么信物?
若夏阳是屠杀天珩数万子民的凶手,阿启又算是什么?那她呢?
她是否是个帮凶?
隔门室中,徐奇面带忧色,眼中满是疑云。
他低声道:“殿下,真要如此么?若事态失控……”
谢元却只挥手,让徐奇噤声。
在他让人将拓跋启带来时,他便已做好了决定。
这是一步极险的棋,但对手出招至此,他必须制人。
他素来是越凶险便越冷静,但此时此刻,那公审堂中的人是洛梓。
他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证人、证物带到!”
此时公审堂中,公人们已将“证物”呈上。
“这便是这罪人洛梓所抄的棋谱。所用的记谱之法,与我军此前所截获夏阳军中传信之道,如出一撤。”
那一摞作为罪证的棋谱,以及洛梓在棋院中一应用物,俱都带到了堂前。
棋院中的章师尊,亦被深夜调入大理寺中为证。
他向众人翻示着棋谱,语气极冷:
“八年前,我于天珩军中相佐,彼时曾截获一批夏阳国的情报。此法为夏阳国师所创,当时他们便以此法传信,试图将夏阳军机传回。”
他看向拓跋启,一顿而说道:“夏阳贼子,狡诈至极!”
一句话骂到拓跋启脸上,后者却只挑眉:“如何狡诈?”
章师尊道:“我天珩重弈,民间棋谱比比皆是,这种记录方式混入寻常棋谱之中,谁能知其为通传所用?”
“万幸我军机警,有人看出那几人神色不对,才截获此图!又幸而太尉大人文武皆能,我等连着解了三日三夜,方释出个中玄机、破解了夏阳军机。”
被章师尊一番恭维的沈太尉,此时看向拓跋启:
“你对此有何说法?”
拓跋启淡淡看向那摞棋谱:
“以角代黑,以圆示白,行军布阵,依划法而定疆域——若说这法子,确为我夏阳国师静泓真人十九年前所创。于天珩夏阳恒水一战中,为我夏阳皇家所启用,最终反败为胜、终成和局,开天珩夏阳十九年太平。”
章师尊闻言不由激动起来:“你既已承认,还有何话可说?”
拓跋启却将那棋谱放下,摇头道:
“只是这摞棋谱中所用的,根本不是夏阳传信之法。”
“一派胡言!
拓跋启却不慌不忙,只看了章师尊一眼,淡淡问道:
“大人适才所言,十二年前的苦崖山一役,敢问最终战果如何?”
众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章师尊却面不改色:
“我军一路大捷,只到了最后关头,才……”
拓跋启微微一笑:“一路大捷?真是一路大捷么?”
沈太尉一拍桌案:“有话便说!”
拓跋启又笑:“适才听闻,这位大人于天珩棋院授课,敢问棋局中若要诱敌深入,该当何为?”
章师尊脸色一时有些难堪,拓跋启接着道:
“诱敌深入之关键,乃是‘做局’——使对手认定有利可图。”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彼时夏阳被围,我方是特意使人用了这法子,传出情报。” 他缓缓道来,环视着堂上诸人,“但这法子,于静泓国师所创之法上,做了变换。”
“变换?你……什么意思?” 章师尊的脸色微变。
拓跋启笑问:“敢问这位大人,于天家棋院中,是何段位?”
章师尊冷冷答道:“高段生之师。”
“那比天珩棋院山长如何?” 拓跋启又追问道。
章师尊怒道:“山长棋艺超凡入圣,我等怎可相提并论!”
拓跋启微微一笑,那笑在这肃杀的公审堂中,显然格外耀眼。
“十八年前,夏阳国师静泓真人亲访天珩,商议和谈。当时,天珩棋院山长已横扫所有国手,但与静泓真人对弈十局,却始终难分高下。”
他接着说,眼中露出敬意:“真人所创的棋法,便是天珩的棋院山长,也需沉思数日才能悟之解之。而这位大人,”他转向章师尊,“您又如何能于三日之内破解呢?”
章师尊面红耳赤,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恼怒:“你拐弯抹角地说这些,到底有何目的?”
拓跋启笑出声,浑似捉弄着掌中小鼠的猫儿:
“我当天珩国最爱拐弯抹角,才没直说。既是大人发问,那我就明说:
“十二年前,我方故意将那份情报送到天珩军中,甚至在棋局中多次暗示,图的便是诱你们解读出那些假情报,好一步步踏入我方陷阱。“
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有一丝惋惜:“可惜啊,原以为天珩能在半日内识破,我们是枕戈待旦、不敢稍息,没想到我们等了整整三天,才等到你们上钩……”
“无耻!” 沈太尉怒而拍案。
可拓跋启似乎仍不满意,又补上一句:
“父皇当时还责怪我,说我将那记谱之法改得太难了。”
“你说什么?那是你改的记谱之法?”
章师尊失声喊道,而在座俱为天珩高官,他们的脸色愈发难看——
八年前,拓跋启还只不足十岁!
“我幼时识字太晚,所以记谱之时,拿着国师所创之法,自己又随手涂画,父皇觉得有意思,便让军中用了。”
夏阳国君何等傲慢,又是何等信任这个皇子!
他竟用一个十岁孩子的涂鸦之法,来制作假军情,欺骗天珩大军?
章师尊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地问:“这都是你一面之词,你有什么证据?”
拓跋启终于收了笑,正色道:
“证据就在这棋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