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劫争之地
蔡佳涵2024-07-14 19:104,960

   拓跋启略一施礼,从旁取过记录之人的纸笔,几笔画下。

   “这种记谱方式,确实为记录棋谱提供了便利。”他淡淡评价,笔尖在纸上轻轻一顿,“然而,若试图以它来记载军情,不仅混淆视听,甚至误导决策。”

   “除作诱敌之策,别无他用!”

   说话间,他笔下的点面俱到,已复刻那棋谱之精要。

   他瞥了一眼围观的众人,继续道:

   “军机之事,实乃重中之重,分粮草以为后盾,驻军以固守,争地以拓疆,战机以决胜。”

   拓跋启说着,在纸上以记谱之法,开始标记。

    

   “《兵法》有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此言粮草之重,乃军队生存之基础。”

   “又云:凡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养生处实,无迎水流,此处军也。此言驻军之道,须择地利以安营。

   “再云:‘地之道,将之至任,不可不察也。’是强调争地之必要性,得地利者得战场之先机。

   “而‘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此言把握战机,迅速出击,方能克敌制胜。

   “故军机之事,须综合考虑粮草、驻军、争地与战机,方为上策。”

    

   拓跋启说着这些兵法要点,如说起他最熟悉的东西,神情笃定中有张扬。

   洛梓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十分复杂……

   她以为的阿启,是那个古灵精怪、聪明狡黠的少年。

   而今夜的他,却在纸笔之间,画下这些粮草与驻军的位置,如变了一个人。

   而沈太尉则一脸不耐:“我天珩太尉,还不劳驾你做此解说!”

   拓跋启笑着一揖:“太尉莫急,以此为号后,我将告诉诸位,这种记谱法,不仅无法记录军情,反而可能引发致命的误判。”

   他迅速复制了棋谱,展示与众人看。

    

   “此局以‘星小目’为起始,黑子先行,白子紧随其后。”

   随着他的解说,洛梓的视线也被吸引过去,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开局看似平淡无奇,但其中难道隐藏着什么玄机?

   “这开局的设计,就是为了诱导。”拓跋启解释道,“若将军机要素与棋局相对应,粮草囤积之地、军队驻扎之所,均有对照,解谱者便会深信此谱与军机有惊人相似之处。”

   他话锋一转,“如此一来,解谱者便会继而推断,后续的棋局变化也必然与军机紧密相连。”

    

   众人眼睛飞快地看着那棋谱——

   进入中盘,棋局突变,出现了特殊的棋形。

   “这是……幻影双龙之局!”温仁在旁道。

   只见那棋谱上,黑白二棋的走势,形似两条蜿蜒的龙。

   一明一暗,相互纠缠。

   “正是。黑棋为明,白棋在暗。”

   “明龙由连续的‘飞’和‘跳’着法构成,形成一条明显的攻击线路;

   “而暗龙,则隐于其它普通棋步之中,通过特定“尖”、“靠”之手法悄然布局。

   “两条龙,一明一暗,交缠争斗,呈双龙之势。但在此处……”

   拓跋启略为一顿,所有人都看着他指尖所达之处。

   只见明龙的攻击突然转向,与暗龙交汇,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局面。

   “是劫争!”

    

   洛梓看出关键,不由失声喊道。

   “劫争”,在围棋中又称为“打劫”,通常发生于双方棋子相互提子的过程中。

   当一方棋子在上一手落子后被对方提掉,且这个棋子在下一手时,可直接回到原来位置、并重新形成有效棋形时,这个棋子就处于“劫”的状态。

   这是一种极为冒险的战术,却能极大地改变棋局的平衡。

   通过劫争,一方可获主动之权,而另一方可能失去原有的优势。

   往往对手布局未稳之时,或势力范围未连成一片之际,便是劫争的良机。

   拓跋启闻得洛梓喊出“劫争”,赞许地点头。

    

   “正是劫争!若以此记谱法破解军机,则将以此交汇之点,得出战场相应的要塞之地。苦崖山一战时,我军放出的假军机,便是这劫争之地。

   “彼时那份棋谱,特意夸大了劫争的复杂与激烈之处,引天珩认为我军要夺取苦崖山谷。”

   拓跋启的笑容中,有一股魅惑的邪气:“待天珩大军尽出,入苦崖山谷后,确能遇见我军势力,并以多胜少,得到这位大人方才所说的‘大捷’——

   “但那只是诱饵,根本无补于战局。”

   “我军真正的主力,早从天珩空虚的后方包抄,而获大胜!”

    

   随着这一番话,天珩大理寺的公审堂中,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这样冒险的举措,这样利落的策略,却始于那不足十岁的拓跋启?

   而这始作俑者,又一次轻轻敲了敲那张棋谱。

   “这个‘劫争’的意义,并不在于局中胜负,而只作为一个标记,引导人去关注错误的位置,从而忽视真正的战略要地。

   “是故,囤粮驻兵为真,而劫争之地却可随意发挥,如此一来,真假莫辨。这种误导会导致军中之误、乃至整个战局之败!”

   他抬眼看向堂前诸人:“试问,我夏阳国何等愚蠢,竟会让自己的细作用这种法子,自己误导自家人,传回错误的军机?”

   拓跋启的眼中闪出锐利的光芒,“而这份棋谱,却这样巧合,竟与天珩‘军机图’丝丝相扣?

   “但我两国议和已久,眼下更是无丝毫战事,这劫争之地、又是从何说起?”

   “那便只有一种解释:那所谓天珩军机图,实为栽赃伪造!”

    

   “够了!” 一旁的温仁已听得明白,令签一扔道,“将这姓章的拿下!”

   手下之人上前,将那章师尊制倒在地。

   “居心叵测,陷害天家棋生,伪造军机之图。说!你背后是谁授意!”

   章师尊伏首于地,冷汗直落:

   “你这不过纸上谈兵,若此法真的只有谬误,那十九年前,夏阳国师又是以何法破了天珩的封锁,传出军机?”

    

   一语既出,众人俱都神色几变,气氛一时紧绷。

   拓跋启稳步走向证物之处,那儿还放着洛梓的私有之物。

   他的目光于那些衣物和用具上流转,最终定于一摞整齐摆放的棋书和字帖上。

   淡淡的墨香飘来,洛梓的心跳突然加速,脸上涌起一抹红晕。

   这些书籍和字帖,都是她与五哥的回忆。

   那字帖中的字字句句,都是五哥隔帘、手把手教的。那些棋书还有五哥为她所作的批注……

   而拓跋启的指尖,却停留在一本泛黄的旧书之上。

   是《弈经》。

    

   洛梓的心猛然一颤。

   《弈经》,那是五哥当初为贺她考入棋院,特意相赠。

   在公审堂上,拓跋启高举那本古朴的《弈经》,封面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散发着一种历经沧桑的韵味。

   他沉声说道:“这本《弈经》,乃是中原之珍本,原书却有两册。二十年前,静泓国师还只是一介平民之身,流落天珩之时,曾遇一贵人,得赠当中一册。国师回国后,正是基于这本书创立了记谱之法。”

   “此法精深复杂,却以《弈经》为宗,今夜苦短,我便不再细说。若真要细究时,天珩人才辈出,定能辩出当中同宗之处。

   “这位洛梓姑娘既有《弈经》,又要通传情报,为何不以古法传信,却要舍近求远,为夏阳传去假军机?”

    

   事已至此,沈后与沈太尉在高台之上交换了一个深沉的眼神。

   风雨欲来,两人的脸色都显得极为阴沉。

   沈后心中清楚,如果事情继续深究下去,沈家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她的目光在堂下众人身上扫过,最终定格在拓跋启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这个夏阳质子,竟然在此时给她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她冷哼一声,声音在公审堂中回荡:“今日在这大理寺中的,都是我们天珩国的子民。一个夏阳的质子,在这舌璨莲花,就想让我们信服其说辞?”

   说着,她挥手让手下人呈上那本《弈经》,翻了几页后,继续道:

   “这本书,民间刻本众多,真假难辨。若这是真本,且记载着百年古谱,那应该是宫中的珍宝才对。连天家棋院都不可能有此书,这个初出茅庐的棋生,又怎么可能得到它呢?”

   她的语气中透露出几分不屑,目光却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阴冷与决绝。

   她不能任事态继续发酵下去,必须尽快了结,让洛梓永远闭嘴。

    

   沈后眼珠一转,继续说道:“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洛梓本就是夏阳之人,而这本《弈经》,正是你们夏阳国师当初带回去的那一本!如此看来,她不仅通敌叛国,还企图利用此书来混淆视听。”

   一时间,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在洛梓身上。

   她脸色苍白如雪,心中寒意滋生:沈后这是想置她于死地。

   这本书明明是五哥家藏珍宝,又怎会是宫中之物呢?

   她愤而站起,抗议道:“这书是我自己的,根本与夏阳无关!”

   温仁也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语气急促地问道:

   “那你快说,此书是从何而来?”

    

   洛梓张了张嘴,待要答言时,心中却闪过无数念头——

   以永巷之敏感特殊,她绝不能说出这是五哥所赠,否则不仅会牵连到五哥,还会让整个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一时间,她竟是语塞,半晌后,才说出一句:

   “我……我不能说……”

   而沈后见状,心中越发得意。她火上浇油:“既说不出来,那便与夏阳国扯不清干系了!来啊!将她拿下!”

   沈后一声威严令下,几名身着金甲的金吾卫,迅速上前将洛梓紧紧围住。

   利刃闪寒光,映出洛梓的惶惑。

    

   “落儿!” 拓跋启目睹这一切,急切地喊道:

   “如此局面,你还要护着他么?”

   他声音焦急而不解,洛梓转头看向拓跋启,眼中却闪过一丝震惊与困惑。

   阿启口中的“他”究竟是谁?难道是五哥?

   她与五哥之间的秘密,难道还有其他人知晓?

   她的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

    

   “此书是孤亲手所赠。”

   熟悉而极富磁性的声音,从门后响起,瞬间扣住了堂内人紧绷的心弦。

   公审堂侧,虚掩的门缓缓开启,一道夺目光芒洒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那道门上——

   一个身着华贵白衣的身影,宛如谪仙,从门后缓缓走入公审堂。

   那身影的出现,点亮了整个昏暗的堂室。

   贵极,雅极。

   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侧目,心生敬畏。

    

   身后响起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洛梓猛地转头看去——

   第一瞬,她的眼中只映入了他的脸庞。

   那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一张脸。

   一时间她看不清他的眉目,描不明他的轮廓,只觉这人眼角眉间,美得使人心生震撼。

   至美,却也至无情。

   当他没有表情时,他像上天精心雕出的一尊雕塑。

   那太完美的面容,却让人心中生出无端恐慌。

   世间好物不坚牢,他的容貌像彩云、又似琉璃,仿佛风吹即散、触手即碎。

   然而他锁了眉头。

    

   那美至脆弱的容貌,忽而有了生机。

   是不可忽视的威势。他的双眼中冷冽如冰,又如烈火般炙人。

   而他行动时,似踏月乘风,每一步都是千钩之势的威严。

   他气质如此尊贵,却与萧辰的贵气、谢戈的霸气、还有拓跋启的邪气,截然不同。

   那是天下尽在掌中的王者之气。

   与生俱来,睥睨众生。

    

   而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却又有一份慈悲。

   那是圣洁的弧度,让人以为他是菩萨心肠——

   也就在此时,徐奇对那些将洛梓重重包围的金吾卫们,厉声喝道:

   “太子殿下驾到、还不跪下!”

   大理寺中,所有官员尽皆变色。

   ——什么菩萨心肠,不过是因有这雷霆手段。

   上上下下、大小官员,连那沈太尉与谢戈,都行了拜见之礼。

   拓跋启行了相见之礼,而就连趾高气扬的沈皇后,也竟点头一揖。

   而紧接着,所有的官员尽皆离席,跪伏于地。

   参拜太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尽是臣服之意。

   “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他是这满室之中,至尊、至贵之人。

   而罪人洛梓所处,是锁链之下,至卑、至贱之所在。

   这跪了一地的人里,只有她,却只有她,落魄狼狈的罪人,仍呆呆站在原地。

   她不曾跪下,只因怕眼前会模糊,而错认了这一幕。

   于众人中央,那一袭白衣,从前隔帘见时,看不分明。

   如今灯光依然昏暗,但,与她相对而立的人,身上的白,原是一根根、一缕缕,都缀满了金丝银钱。

   却原来,最素净,代价竟是最奢华。

    

   生死都遥远,外物都遥远。

   此时,此际,一室之中,似只剩下了他与她。

   他白衣若仙,身居高位;她青衫带血,满身罪愆。

   她想起她初学礼节时,那帘后站起的身影,也是这般挺拔。

   他们隔着帘子,只要轻轻一撩动,就能穿越那层浅浅的隔阂。

   那是多么近的距离,她以为时间还长,以为相聚有时,以为五哥无论如何,总会在帘后等她。

   她又想起他的指尖,与她从未触碰,但那温度与温柔,却是她此生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如此靠近。

   是呵,她曾让他靠近,让他在身后环住自己,一如环抱。

   那交拜之礼的话是玩笑,但那一刻,她心中何尝不曾轻轻越界,想到将来?

   她还想起那个声音——

   “落儿”。

   多少回,最绝望、最恐惧的时刻,是那帘后温柔的一声唤,支撑着她。

   他一遍一遍、在帘后柔声唤自己“落儿”。

   直到他为自己起名“洛梓”,直到他让自己与他同日庆生,直到……

   直到这一刻,他对这一众高位之人,自称为“孤”。

   那声音,如此熟悉,不可能错认,亦绝不会错认。

   哪怕只是一声叹气,她也能认出来。

   ——那属于谁。

    

   谁?

   她问自己,亦只敢问自己。

   《弈经》,他们说是宫中之物。

   五哥在帘后告诉她,这是我家中珍藏。

   而眼前人,在这一室人跪倒之后,回身看向了她。

   当所有人的眼睛都伏于低处时,只有她能平视于他。

   他的眼中闪过许多情绪,似悲悯,似抱歉……

   还有什么,她不敢再读懂的味道。

   他迟迟未曾开口,仿佛再一开口时,他们之间那微薄的联系便要断了。

   她又忽然懂了,他眼中还有一点深邃之意。

   那或是他们之间,应当守住的距离。

   洛梓望着谢元,十二万分不确定,极度的疲惫与困倦,都在这一刻涌向了她。

   三日的折磨,抵不过这一刻的熬煎。

    

   在他与她近在咫尺之时,有什么东西,似是忽然崩裂。

   心头传来那熟悉的一阵剧痛,她的眼前,忽然地转天旋。

   彻底失去意识前,谢元恰抱紧了她倒下的身体。

   在她晕过去前,他听得分明。

   她在他耳边,轻声喃喃——

   那似是发问,又似是回答:

   “……太子殿下?”

  

  

继续阅读:第四十六章 东宫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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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执白我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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