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圣太子,身居高位,其德足慕、其威已立。
谢元设想过无数回,以其威仪地位,以其谋算城府,待他妥善安排、待那万事俱备……终与洛梓坦诚相见的这一刻,该是怎样情形。
却不曾想,是大理寺中、公审堂前,四面楚歌、群敌环伺。
叵测居心与目光里,她是网中兽,被围剿、被扑杀。
可她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坚守他的秘密,不愿泄露他一点线索——哪怕只是事关一本书。
怀中的洛梓昏迷不醒,那脸颊曾红得那般生动,此刻只余一片惨白。
得卿如此,他又何惜此身?
“棋生洛梓,为孤所选之人,因爱重其才,故以真本《弈经》相赠。”
谢元扶起昏迷的洛梓,声音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示意徐奇等人上前,将洛梓移至侧室诊治。
“这是何意?” 沈后从愤怒中冷静下来,率先发声质疑:“一个戴罪之人,就这样轻易带走了?”
她眼中透出冷意,“太子,若此书真是《弈经》真本,那它便是宫中至宝。出库入库,当有记载。若此书真为你所赠,可有确凿证据?”
“此书乃东宫私藏之宝,宫中公库并无相关记载。” 谢元平静答道。
沈后淡笑一声,讥讽道:“那岂不都是你太子殿下一句话的事?有何证据能证明,这是天珩古本,而非夏阳传书?
“母后莫急,儿臣既来此,自有计较。”
他不动声色道——
“物证有,人证,自然也有。”
谢元一派沉稳,略一扬眉时,早有人备了座。
他袍袖轻扬,走上高台,位次仅居沈皇后之后。
举手投足间,却于以往温润中,透出上位者的威仪——那是真正居高处多年,以格局眼界与无数机变中,方能炼就的气度,使人仰止。一时大理寺众人肃然。
谢元沉声道:“棋生洛梓私物,可有旁人动过?”
温仁上前道:“自三日前出事后,一直封存于大理寺中,未曾动过。”
谢元点头,他指尖一点,徐奇于证物中略一翻找,呈上了那本《弈经》。
谢元翻至《弈经》扉页,忽然上手一撕!
“大胆!”沈后变色喝道,“谢元,你竟要公然毁了证物!”
谢元却神色如常,淡然道:“孤不过是要呈出证据。”
国之珍本被利落撕开,他修长指尖剖开那百年故纸,却似撕着一张寻常白纸。
谢元手下施力,只见那淡黄书页中,竟还夹藏着一张薄纸。
“这是……?”温仁不禁惊讶地问道。
谢元一顿,神色沉肃:
“这是先母遗物。”
沈后脸色瞬间冷若冰霜。
她目光紧锁在那张薄纸上,只见上面精心绘制着一杆紫竹。
那是她最厌恶的东西,也是一个女人所不能忍受的——男人的异心。
“一杆竹子,却也说不得什么!”
谢元淡道:“是么?母后且看,这是谁的笔墨?“
他持起那张薄纸,轻轻翻过一面,却见那后面写着一行小字。
“紫竹无华、胜尽繁花。”
沈后的神情,此前若是愤怒,此时却是怒到极点,竟现出一丝悲凉。
“紫竹无华、胜尽……繁花?这是什么意思!”
“此书乃父皇为皇子时,赠予孤生母之书。彼时父皇搜遍天下奇珍,得棋谱数本,又写下此笺,母亲感念父皇之意,于最珍贵的《弈经》中,制一夹页,以存此情此笺。”
此情、此笺,无论哪一个字,都如利刃,把沈后的华贵外衣,割得粉碎。
谁不知沈后最爱海棠,亦自比海棠。
而紫竹胜尽繁花,是何用意?
谢元道:“母亲去后,府中遗物不多,惟这几本棋谱,仍留东宫,未入库藏。”
他高举起那一张夹页,却见那上头,还有一枚红色印记。
“越王私印”。
众所周知,天珩帝即位之前,便是越王。
沈后的手颤抖着,她以为自己已毁遍了宫城中的紫竹,却不防,那百年古册中,还留着她男人亲手画下的这一株……
公审堂上,谢元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此为物证,而人证,便是当今圣上!”
*
东宫深处。
太子卧榻之上,陈放着一方玲珑绣枕。
那绣枕是先皇后亲手缝制的,岁月虽然流逝,但它却被呵护得如同新制。
针针线线,花叶分明。
无他,只因除了太子本人,无人能触碰这方绣枕。
但此时此刻,一名伤痕累累的少女却枕于其上,她那苍白的面容,与绣枕上的繁花似锦,两相映衬,形成了使人心惊的画卷。
天色微明之时,她是太子亲手抱进这卧榻之中的。
太子殿下长到如今,从不曾近一分女色。如今却将一女子公然抱入东宫。
宫人们只觉惊心。
少女身上带血的青衫,紧贴伤处,与血肉相连,无法除下。
谢元坐在床头,他身上犹带她的血,沉沉听着太医的禀告。
“洛梓姑娘的伤口,已被包扎妥当。但她肩头所中的鞭痕,乃是淬了毒的。现下有两种法子,一种是以山参内调,只是见效较慢,这鞭伤抵了筋骨,只恐日后留下祸患。还有一种么,便是用上千年灵芝,将这猛药下到伤口之上,渗入骨髓、速战速决,但这灵芝难得,若要千年成色的,宫中亦只有两三株……”
黄太医说着,偷偷看太子殿下的脸色,心下忐忑不安。
他历经两朝,亲手迎接了太子的诞生,乃东宫最信得过的大夫。
昨夜,他一把老骨头被连夜叫到大理寺中,为这女子疗伤。
他知道,只有太子最在意的人,才会动用了他。
而她身上的伤,明显来自于棠棣之毒。
那是天珩沈家专用的鞭子,上面都淬了棠棣花配制的毒药。
惟有沈家子弟,自幼服用相抵之物,所以即便中了也无大碍。
但若是寻常人中了这毒,不加以治疗,则非死即残。
天珩大内之中自有克制之物,但如他方才所言,也分见效快慢、收效好坏。
只不知这女子在太子心中,到底分量几何?
谢元沉吟片刻道:“用第二种法子吧,莫要留下病根。”
他道:“不过几根灵芝,父皇问起,都算在孤的头上。”
太医眉心一挑,倒也并不意外——太子以德服人,用些奇珍异宝、安抚民心,也不出奇——当下便点了点头。
“还有一事,便是这药熬制而成后,药性极猛,敷在伤口上,恐怕会使人产生剧烈疼痛……”
谢元的眼中一沉,他沉声道:“药膏制成后,拿到东宫。孤亲自为她上药。”
太医愣了半晌,终于应了一声:
“……是。”
待太医出来时,他轻轻拉过徐奇的袖子。
“里头那位,日后莫不是要……”
徐奇只狠瞪太医一眼,太医忙噤了声。
待药配成时,已近晌午。
而太子殿下衣不解带,竟一直守在昏迷的洛梓床前。
黄太医小心将那熬好的药膏端上,谢元转头看了一眼,点头道:
“都退下吧。”
黄太医有些犹疑,扭头看了一眼徐奇,后者对他使了个眼色,二人便随着那些伺候的宫人们,一同退下。
卧榻前,谢元静静地审视着昏迷中的洛梓。
她那样虚弱、苍白,仿佛已无一丝生气。
而这一切,原本都是因他而起。
若他不曾开民选之路,若他不曾保她入天家棋院,若他就狠下心来,让她只做他东宫的落儿……
他颤抖着指尖,轻轻拈起细棒、蘸取那熬制而成的膏药。
青衫轻轻褪去一寸,她那血腥的伤口,即便已处理过不再流血,那腥红映于雪白,谢元不由目光微微一闪。
他觉得眼眶发烫。
即便这样的时刻,她竟仍是这样的美……美得让人心碎。
药棒轻轻凑上前,一点点拂过她的伤口。
“……嘶……” 昏迷中的洛梓,眉心紧锁,似倒抽了一口气。
“落儿,忍一忍,很快就好。”
他柔声哄道,声音却抖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他一直沉稳、万事在握。
这一刻,却会为她一口气而乱了分寸。
曾经小筑初见,他为避嫌,不愿为她亲自上药。
直到这一刻,她又一次,因与他牵连而获罪——
她的伤口,他不愿再假手于任何人。
他要亲自照顾她,痛也好、苦也好,他要在她身边,陪她度过所有。
洛梓双眼紧闭,她辗转着,发出一声声呻吟。
肩头剧痛,她本能地要躲开,却又无处可躲——
只因谢元轻轻按住了她的肩头,他狠着心,任那药液滴入她伤口之中。
似灼烧的火山岩浆,烧入她断裂的伤处,细微气泡破裂之声,卧榻上的人儿,小脸皱作一团。
“知道你难受……我在,一直在。”
他恨不得这鞭子能抽在自己的身上,亦恨不得这烈性的药,灼伤的是他。
他将药棒一下下地,涂抹过她的伤口,洛梓的挣扎越来越剧烈。
“……疼!” 她终于无法忍受,闭着眼痛呼出声。
谢元却只能横下心,将那药再往她伤处敷着。
一点、一滴,终于,药上完了。
药性渐起。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要到来。
洛梓开始剧烈挣扎,被疼得几乎要挣醒过来。
“……不要!不要!”
谢元紧紧拥着洛梓,不让她因挣扎过度而导致伤处裂开。
有湿热的液体,落在他的手心。
是她的泪。
洛梓在昏迷中,显是被疼得狠了,泪水大颗大颗地滑落。
而她的额边,亦冒出层层冷汗。
谢元以指尖,轻轻为她拭去那疼出的泪水,又为她拂去额边冷汗。
眼前人,在剧痛中辗转呻吟,谢元唯一能做的,只有用尽所有力气抱紧她。
是怕她伤口开裂,是怕那药液渗透不尽。
更是怕脆弱如她,若不抱紧之时,便会真从眼前消失。
未有察觉之时,他的眼眶,亦泛了红。
无尽折磨,在她身上,亦在他心。
他的声音嘶哑着,似说给洛梓听,亦似说给自己听:
“我不会再教你吃这样的苦。”
*
质子府内,气氛凝重。
“主人!”十二突然跪下,声音中带着不甘与挣扎,“十二心中不服!”
拓跋启看着眼前跪下的棋侍,却只冷声道:
“你岂止是不服?我看你主意大得很。
“我让你混入天珩棋院,是为了我夏阳大计,是为了军机图能传回夏阳。棋院中棋生众多,你为何专挑了洛梓?若昨夜谢元不曾赶去,如今她已死在那断崖之上了!”
拓跋启的话语中,谴责显而易见,“我对你说过多少回,动谁都可以,不能是她!”
十二颤声道:“可那是从前!” 这跪在地上的棋侍,声音中满是激愤:
“时也势也!那时救过您的人,不过是民女落儿,但如今,她已是天家棋院的棋生洛梓!”
一句“棋生洛梓”,让拓跋启不由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主人!大局为重啊!” 十二追道——
“若洛梓出事,对天珩而言,失了民心所向;于天珩太子而言,失去了臂膀一条;于沈氏军中来说,自此与太子结仇。一石三鸟,您为何任功败垂成?”
拓跋启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深吸了口气道:
“她于我有恩,你是听不明白?我已经管不住你了?
十二低头道:“……属下知道,但若此事不成,则咱们回夏阳的大计,要等到何时?您眼睛的毒,又该如何是好?”
拓跋启揉着双眼,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才能看出,那眼珠已然微微转为碧色。
是三春之毒要发作的迹象。
他冷冷道:“不劳你费心。”
十二看了半晌,终于站起离开。
走到质子府门前时,一阵清风,待要扬起了十二的面罩,又被那果决的手摁住——大事未成,这层伪装仍需留住!
天珩与夏阳边境骚乱不断,天珩帝早就断了拓跋启的解药,为了拿捏夏阳帝。
拓跋启盗军机图、连夜出逃,都是为了这个原因。
如今,为了一个女子,他却要放弃这些?
风扬起十二的黑衣,这棋侍心知,再往前走时,便要回到棋院,再以棋生的面目,出现在那万人瞩目的洛梓跟前。
混入她的身边,与她同室对弈,再伺机而动。
而这一次,不容再有失。
十二沉声低语道:
“主人,恕属下僭越。
“但惟有洛梓在天珩后路断绝,才更能为我夏阳所用!”
*
洛梓沉沉醒来。
华贵锦帐,柔软绣榻。
恍惚之间,她只看见一道帘子之外,有一个白色身影。
正背对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