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妙!绝妙啊!”
“洛梓,你这种记谱之法,实在让人拜服!”
晨课前的宁静被打破,几名初段生紧紧围绕在洛梓身边。
他们的目光,都被洛梓手中棋谱所吸引。
简洁、高效,前所未见的记谱法,使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由衷的赞叹。
郑朴满是钦佩与惊艳,他如痴如醉地盯着棋谱,喃喃自语:
“这法子,如果仅仅用来记谱,那真是太可惜了!”
他手指轻触棋谱上的符号,通过这些简单的图形,竟再现了棋局中风起云涌。
“等会儿师尊来检查时,看到如此创举,必定会大为赞赏!”
田惜语早忍不住赞个不停,除了认可,更是骄傲。
同窗盛赞之下,洛梓感激的目光,不由投向陈尔萱——
后者却只微微一笑,纤细指尖轻放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示意洛梓保持低调,一个小小的动作,让洛梓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陈尔萱不仅帮助了自己,甚至还不愿居功,二人过去虽有龃龉,这一刻,洛梓不由不深觉感慨:
若陈尔萱真愿意就此改过,也许真能冰释了前嫌。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何师尊威严身影,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
他环视一周,目光在每个人身上略过,最后定格在洛梓手中棋谱上。
“都静一静。”
师尊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
“将功课都交上来吧!”
初段生们彼此交换眼神,默契十足。
他们一一上前,将连夜抄写的厚厚棋谱,递交到何师尊的手中。
每一本棋谱,都凝聚了彻夜的艰辛。
何师尊一本本地翻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每有错漏,或批注抄写得用心之处,都逃不过他那双眼。
每翻一页,他眼中都微微一动。
或是不满,或是认可,页页翻去,页页不停——
直至他翻到洛梓交上的棋谱时,手指突然停顿。
众人的心都不由自主提了起来。
落针可闻,七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何师尊抬头看向洛梓,眉头紧锁,带着几分疑惑地问道:
“这是什么新奇的记法?”
洛梓感受到同窗的惴惴,但她毫不畏惧地站起身,优雅施了一礼。
她清晰而自信地解释道:“回师尊,这是我的记谱之法。
“我以三角代表黑子,圆圈代表白子,在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上标记位置,再通过线段来记录棋子的布局轨迹。”
她边说边随手翻开一页棋谱,展示给何师尊看。
何师尊视线在棋谱上扫过,原本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
他又是停了半晌,再抬眼时,看向洛梓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许和认可。
“这法子确实不错。” 何师尊向来喜怒形于色,此时由衷赞道,“简化了百步之后的计数繁琐,比之十九道记字法亦更直观,使人一目了然。”
听到这样的评价,洛梓和在场的初段生们松了口气,都露出了欣喜笑容。
“早知如此,我们就该都向洛梓取经,也不用抄得手都断了!”田惜语笑道。
“苦功不可废,” 何师尊瞪她一眼:“别净想些邪门歪道!”
话虽如此,他却也不由露出笑容。
洛梓低头,嘴角不由上扬:师尊嘴硬心软,实则既是鞭策,又是激励。
何师尊目光缓缓落在洛梓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鲜有人知晓,如今名望显赫的何师尊,也曾有着一段艰辛的过往。
曾经的他,出身贫寒,为了学书识字,历尽千辛万苦。
他性格耿直不阿,在权贵为尊的世界里屡屡碰壁,生活一度陷入困境。
他后来的夫人,当时还是位深闺中的温婉小姐,仅因一局对弈,便惊叹于他棋艺中蕴含的坚韧与智慧。
“学识深浅,非只取决于锦绣文章。”
她不顾他出身卑微,毅然选择与他共度一生,“我于郎君棋局中,所见所得,远胜纸上空文。”
她看向他的眼中,是款款深情。
正是这段情缘,让他得以成为富家女婿。
岳父鼎力相助,为他打开了仕途的大门。
他倒也不辜负岳家资助,凭借自己努力考入天家棋院,从此平步青云。
他曾暗自发誓,定要于仕途中有一番成就。
那一年,他入京述职,喜获提拔。
然而,当他衣锦还乡,想要接回爱妻共享荣华时,等待他的却是一番惨状。
家乡战火纷飞、尸横遍野。他的妻子、女儿,都未能幸免于难,死在了家门口。他自此便如行尸走肉,除棋局外,世事于他只一片黯淡。他再也无心仕途,只在棋院中拣了个教职。
昨日之事,历历在目。如今,当他看到洛梓时,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酸楚:
若女儿还在,此时也差不多这个年纪了。
对这孩子,他曾满是猜忌。
但洛梓入学初日,自弈孤棋的坚韧,他看在眼中,亦有所感。
三个月,她走了常人三年都走不完的路。
她一局又一局的对弈中,所展现的惊人实力与进步,他亦尽收眼底。
而今日这使人惊艳的记谱之法……
他不由自主地想,若这孩子真如看上去那般纯真无辜,以她这般心志和努力,或许,也会是一个值得培养的好苗子。
*
午后。
章师尊与高段生们踏入堂内前,何师尊似不经意般、将洛梓那份棋谱放在了所有棋谱的最上方。
显眼的位置,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田惜语眼尖地捕捉到了这一幕,她轻声对洛梓道:
“妙极!何师尊是想让高段生们,都看看你这份棋谱呢!”
“对!” 郑朴也兴奋地附和道:“洛梓,你可真是吾辈之骄!
“这次,咱们初段生,可定要在郭师兄和章师尊他们那扬眉吐气一番!” 司徒子瞻已摩拳擦掌。
“让他们见识见识你的厉害!”温方亦点头,而隋若蘅虽笑而不语,眼中亦尽是对洛梓的敬佩与自豪。
章师尊一进门,目光就被显眼之处的那份棋谱吸引住了。
他不由走近查看,脸上表情莫测:“敢问何师,此为何物?”
何师尊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语带喜气:
“孩子们不争气,让他们连夜抄了些棋谱。”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道,同时用指节轻轻扣住洛梓的那份棋谱——
“但你要说他们一无是处吧,你看这记谱之法,倒是有几分特别之处。便是我天珩棋院传承百年,也未曾见过这种方法呢!”
随着何师尊的话语落下,堂内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份棋谱上,好奇地打量着洛梓的记谱之法。
洛梓则站在一旁,面带微笑,始终一脸谦和。
——虽然,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的创新之法,已得到了何师尊的认可。能在这般场合被展示出来,她心中既激动又自豪。
几名高段生如众星捧月般,聚拢在那份独特的棋谱周围。
他们俱为之震撼,亦被洛梓这创新记谱之法深深折服。
赞叹之声不绝,程芝衍站在人群中,眼神飘向陈尔萱,那目光深邃而复杂,似有言之不尽之事。
陈尔萱感受到程芝衍的注视,她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洛梓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陈尔萱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酸楚。
她既羡慕,也不甘。
然而,她深知自己此刻的任务,为了程芝衍交给她的使命,也为了能对太子一派示好,她只能将这份酸意深藏,沉默不语地站在一旁。
何师尊站在众人中央,他轻抚长须,满意地重复着洛梓早些时候的介绍:
“……以三角代表黑子,圆圈代表白子,在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上标记位置,再通过线段来精确记录棋子的布局轨迹。”
而谱中,点画圈角,俱有深意,实在高明!
章师尊站在一旁,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几分深意。
他缓缓地转过身,目光直视着洛梓,声音中带着几分探究:
“这独特的记谱之法,你究竟是如何想到的呢?”
洛梓沉思片刻,阿启的面容似在眼前出现。她不由微笑道:
“是我一位友人所创。他说,棋子行进,亦如行军,不过是点兵布子。”
“棋如行军,好一个棋如行军!”
章师尊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笑意更盛。他缓步走至洛梓跟前,含笑问道:
“好孩子,那你这抄的是哪本棋谱?”
洛梓不知这问题从何而来,只老实答道:“是《烂柯》。”
章师尊笑着,不言不语,只拿着洛梓抄好的棋谱,往外走去。
时间缓缓过去,已有一柱香了,章师尊却还未回来。
何师尊的脸上闪过得色,他脱口而出:“这老章,莫不是把这棋谱拿去给山长看了,还是自己偷抄了一份琢磨?”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数名身穿戎装的士兵突然闯入,他们面容冷厉,气势汹汹。
紧接着,章师尊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异常凝重,与平日里的和蔼形象大相径庭。
他伸手指向洛梓,声音严厉而坚定:
“拿下这个细作!”
变故突如其来,堂内棋生都惊得一时失了语。
陈尔萱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惊恐地看向洛梓,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何师尊更是惊愕不已,他急忙上前辩解道:
“章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算我的弟子聪明伶俐了些,你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来打压她吧?”
章师尊没有理会何师尊的质疑,而是高举着洛梓抄写的棋谱,大声说道:
“你们或许不知道,但我却一清二楚。
“我虽为棋院之师,却参与军中谍报破解。
“这种记谱方式,原本是夏阳王室所创,专门用于军中传递机密信息。而她所抄写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烂柯》棋谱!”
说着,章师尊沉稳地走到墙上那副巨大棋盘前,他长袖一扫,棋子尽皆落下。
根据洛梓所抄的棋谱,他开始摆棋。
章师尊手指在棋盘上起落迅速,每一步棋都摆得异常利落,转瞬之间,已复现了谱上棋局。
“你们看,”章师尊指着棋盘上一片紧密的黑子,声音低沉而有力,“这些黑子,不仅仅是代表攻方那么简单。
“它们实际上标示了敌军的粮草囤积地点,看这里——”他指着棋盘上某处密集的黑子群,“这是他们的主要粮仓,位置隐蔽却至关重要。”
他接着移动手指,指向另一处白子聚集的区域,“而这些白子,也不仅仅是守方。它们揭示了我方军营的驻地,以及重要的武器装备所在。”
章师尊的双眼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他继续说道:
“这份棋谱,绝非普通的棋谱。它用棋子的布局,巧妙地隐藏了军事机密。洛梓,”他转向洛梓,声色俱厉:
“你用这份棋谱所记录的,其实是太尉府中失窃的那份军机图。”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在章师尊的剖析下,那一张张棋谱,详细标注了敌我双方的布防,与关键军事资源位置,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他们来回看着洛梓和章师尊,试图寻找到一丝线索。
陈尔萱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不安。
何师尊脸上又惊又怒,他显然无法相信,自己才刚投入了一点信任的女弟子,竟又给了他当头一棒!
洛梓的脸色如雪般惨白,墙壁上被精心摆出的棋谱,使她震惊也不解。
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可我抄的,确实是何师尊案上的那本《烂柯》啊……”
章师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语气中透着一丝不屑:“哦?你真以为《烂柯》只有孤本,就无法对证了么?”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棋谱,猛地扔到洛梓面前。
棋谱落地,声音格外刺耳。
洛梓低头望去,只见那本棋谱的封面已经模糊不清,但书封上的字迹却依稀可辨。昨夜抄写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洛梓认出了那上面的字迹,同样是《烂柯》。
她的心猛地一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章师尊冷冷地翻开棋谱,指着其中的一页说道:
“这是棋院中山长珍藏的《烂柯》抄本。从第十局开始,棋谱上记录的是什么,大家都看得清楚。而你说说,你这抄的又是什么?”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墙壁上的棋谱,与章师尊手中的棋谱进行对比。
果然,两者从第十局开始便截然不同。
洛梓所抄的棋谱,与原版《烂柯》大相径庭。
这一刻,洛梓只感觉头脑一片混沌,她无法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目光在壁上棋谱、和章师尊手中棋谱之间来回游移,她心中充满疑惑与恐惧。
思绪飘回昨夜,陈尔萱急匆匆来找她,让她去探望萧辰。
她回来后,那古本《烂柯》虽仍是泛黄发旧,但字句均显得清晰。
她当时只抄了前九局,并不曾看过后头的棋局。
而此前也未及确认,自第十局起,究竟是何内容。
她看向此时神色迟疑的陈尔萱,有些不敢相信地发问:“是……是你吗?”
陈尔萱却不敢看她。
像是被触及了心中的痛处,陈尔萱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
她怕。在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她能看见自己的罪行。
而这样的沉默,几乎已经默认了一切。
陈尔萱的眼中泛起泪光。惊愕与混乱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怎么也想不通,事态为何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她清晰地记得,是程芝衍请她出手帮助洛梓——
让她利用萧辰突发疾病的借口,将洛梓暂时支开,然后偷偷地用一份字迹清楚的印本,替换原本字迹模糊的《烂柯》孤本。
“为何不直接交给洛梓呢?”陈尔萱当时曾有这样的疑惑,眉头紧锁。
程芝衍在她面前轻启红唇,声音柔和却使人信服:“洛梓自尊极强,你们之间又有过节,她肯定会把你的好意、当作是施舍,从而拒绝接受。”
她的话语如同细雨,沁入陈尔萱的心田:
“所以,不如你暗中替换,等洛梓日后发现真相,她反而会感激你的默默付出。”
然而此刻,陈尔萱的思绪被另一个疑问打断。
她不禁回想起昨夜,萧辰一向身子康健,怎么会在喝了姜汤后突然晕倒?
又为何在半夜服药后,这样凑巧发起了急热?
这些疑团在她心中萦绕,让她不寒而栗。
更让陈尔萱心惊胆战的是,她曾经给洛梓的提示,以及她亲手替换给洛梓的那份印本……
竟是一份足以致命的军机图!
这些思绪犹如一个个炸雷,轰得陈尔萱面无血色。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眼中充满了恐惧与自责。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原本的一番好意,竟然会演变成如此可怕的后果。
她抬头看向洛梓,只见对方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惑与不解。陈尔萱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解释这一切。
若真是军机图,那便是叛国的死罪!
“陈尔萱!”洛梓满是焦急与无奈,“昨夜明明是你来找我……”
“你……你不要信口雌黄!” 陈尔萱脸颊微微泛白,声音颤抖地反驳道,“我昨晚一整夜都在生舍里埋头抄谱,压根就没离开过!我怎么可能去找你?”
她惶恐不安,心中飞盘算着,是否留下了痕迹。
——好在,她听了程芝衍的话,行事格外小心。
昨夜去找洛梓时,她特意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选了一条隐蔽小路。
在与洛梓交流时,陈尔萱仅用指尖在纸上轻轻比划,未留下任何书面证据。
那便任由洛梓独扛此罪么?
陈尔萱抬头望向程芝衍,眼中充满了祈求与无助。
而程芝衍,这位以贤良淑德、大家风范闻名的师姐,分明设计了一切,此刻眼神却让她感到陌生。
那双眼睛中,所该流露出的惊讶、疑惑与震动,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如杀人不见血的刀,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
陈尔萱的心中涌起一股寒意。
她终于明白,自己已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之中。
对昨夜的恐惧使她分寸大乱,她的谎话无疑将置洛梓死地。
程芝衍步步设局,而她是中了套了。
陈尔萱眼睁睁地,看洛梓无力瘫坐在地上,眼中流露出一丝绝望。
几位同窗想为她辩解,然而,壁上那军机棋谱,是如山铁证。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
“还敢胡乱攀咬!” 章师尊怒喝响起,震得人心神不宁,“将这细作拿下!”
随着命令的下达,几名士兵疾步走向洛梓。但她身上,仍着天家棋生之服,一般士兵不得有犯。于是,陈尔萱就这样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将洛梓那件辛苦挣得的棋生服无情地剥下。
她不自觉地低下头,回避洛梓的目光。
洛梓只余单薄的翠色里衣,恰似一根脆弱的苇草。戎装士兵们粗暴地将她捆缚起来,推搡着向外走去。
陈尔萱的耳边,响起了洛梓命运的宣判——
由她亲手缔造的这场灾难,此刻迎来丧钟的冰冷:
“将她带至大理寺中,严刑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