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雨中心谱
蔡佳涵2024-06-21 17:365,532

   “世子晕过去了!”

   被温方等人找来的知情人,乃萧辰带至棋院中的小厮之一,唤作持茗的。

   此刻持茗看着洛梓,语气中颇有些埋怨:

   “我们劝了世子多久啊!请他莫要在那风雨中痴等,可他就是执意要等姑娘你。在寒风冷雨中守候了大半夜,他手脚都在发抖!

   “我们心疼世子,特地为他熬了姜汤想要驱寒,可那姜汤还未喝上两口,世子就支撑不住倒下了。眼下仍在生舍中静养,身体虚弱至极。”

   洛梓闻言,心中一紧,满脸焦虑。她急切地说道:

   “快,你带路,我要立刻去探望阿辰。”

   就在此时,一声厉喝突然响起:“你要去看哪个阿辰?”洛梓猛然回头,只见何师尊正站在不远处,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洛梓急忙解释道:“师尊,萧辰他因等我而染了风寒,现已晕厥,我必须立刻去探望他。”她担忧不已,提步就要离开——

    

   “男女授受不亲,你深夜造访男棋生的居所,这是何等的失当?”

   何师尊看着洛梓,眼神中满是失望:

   本以为这洛梓从民间艰难选出,该有些志气。

   难道也跟以往那些世家女一样,只想入棋院后,学得棋艺、锦上添花,日后嫁个好人家?孰不知,棋之进益,才该是她立身之本!

   “是我给你布置的棋谱太过简单,才闲得你无事可做?或是你更愿意我再给你加一本棋谱,方能使你心无旁骛?”

    

   何师尊语似疾风、凌厉无比,让洛梓不禁打了个寒颤。

   洛梓正欲开口辩解,却被随后走来的隋若蘅轻轻拉住了。

   后者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暂且忍耐。

   “师尊教诲得是,”隋若蘅恭敬地回应,“我们即刻回生舍,继续抄写棋谱。”说完,她与洛梓一同向何师尊行礼。

   何师尊满脸阴翳,二人赶在其再度发作之前,默默往女子生舍的方向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直到确信何师尊已经走远,隋若蘅才低声对洛梓道:

   “我知你既担心世子,又惦记着查案。但今夜风雨交加,寻找线索的事只能暂时搁置。至于世子那边……”

   隋若蘅看着洛梓,有些叹惋,终摇头道:“现在何师尊看得很紧,你不如先安心抄完棋谱。等到夜深人静,雨势也小些,你再去探望他也不迟。”

   她想了想,又加道:“到那时,我陪你去。”

   洛梓望向萧辰生舍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她知道隋若蘅说得在理,只得点点头,将心中焦虑与无奈勉强压下。

   *

   棋林舍中,素来清静的小室,挡不住猛烈袭来的风疾雨狂。

   朝野中,山雨已来,风亦满楼,又怎于这混沌中,安于一方棋局的宁静?

   洛梓抄着棋谱,只觉心思纷乱。她埋首抄写棋谱,心思却像窗外的风雨一样难以平息。手中的笔,随着心中波澜起伏不定,字迹也显得格外凌乱。

   棋谱上的文字对她来说,不是天书、胜似天书。

   个中含义,她只能连蒙带猜。字句笔画都不解,只得依葫芦画瓢地描绘着。

    

   那棋谱是古籍残本,岁月漫长,许多页面都已残缺模糊。

   摇曳烛火映照下,模糊字迹带着那纸上棋局,似都跳动,双影重重,更增加了她辨识的难度。

   棋谱越抄越累,洛梓双眼昏花。烛光暗,字迹遥,她眼皮挣扎着,抵御着越发酸痛的压迫感。

    

   ——抄至深夜,外头雨已渐稀,四周陷入了一片宁静。

   突然,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静谧,从远及近迅速传来。

   洛梓抬起头,眉间透出一丝疑惑。

   难道是隋若蘅提前来了?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竟是陈尔萱。

   她一脸焦虑站在门口,双眼红肿,显然刚刚哭过。

   “洛梓!”陈尔萱哽咽喊道,“听说辰哥哥的病又急了!他是为等你病的,你……你怎么还坐在这里?”

    

   洛梓愣住,手中的笔悬在半空,墨滴在誊罢的棋谱上晕染开来。

   她没想到陈尔萱会在这个时辰来找她,更没想到是因为萧辰的病情。

   陈尔萱似乎看出了洛梓的疑惑,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

   “我知道,我们从前有些过节,但如今……我只想辰哥哥能快点好起来。他……他日日夜夜,念的都是你。我想,若你能去看看他,他或能康复得更快。”

   洛梓的脸上微微泛红,陈尔萱的话触动了她的心弦。

   此前她从未想过,自己在萧辰心中,竟有如此重要的份量。也没想到,陈尔萱对萧辰竟真深情至此,愿为了他而化干戈。

    

   她低头看看手中未完成的棋谱,又看看陈尔萱期待眼神,涌起几分羞愧。

   “可我这棋谱还未抄完……”洛梓叹气,满是无奈。

   陈尔萱走上前,翻着洛梓那歪七扭八的字,不由皱眉。

   “你还差多少?”

   洛梓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识字少,抄得极慢。” 她指指书页上模糊字迹,“这还是个残本,许多棋谱都十分模糊,抄着就更难了……”

   陈尔萱略为沉吟,脸上的神色几变,片刻后,她在那纸上轻轻点画。

   “那你有没有想过,不以文字来记谱?”

    

   洛梓眼前一亮:“你是说……”

   陈尔萱在纸上虚虚画出圈与叉,又以指尖依那棋子移动的轨迹,化成线。

   “若你以符号代替棋子,而布局的轨迹,再以线来表之。如此一来,无需文字,便能将古局录下。”

   洛梓不由欣喜若狂:“对啊!从前逃荒时,也有人对我说过这种方式,我方才怎么就没想起来!”

   如此一来,抄谱时间定能大大缩短!

   陈尔萱看洛梓一派欢欣,却点到为止:

   “既如此,待你回来再说,先赶紧去看辰哥哥吧!”

   *

   萧辰虽病情不重,但风寒侵袭后,突发高热,却让他脸色苍白,体力透支。

   棋院大夫精心调配了药物,终使高热退去,此刻他无力地躺在床榻之上。

   洛梓推门而入,带着一身湿气,衣裙因雨水而显得沉坠。

   “落儿!” 萧辰惊喜地看见她到来,虚弱声音里满是怜惜:

   “你看你,浑身都湿透了,这一路风大雨大,你冷不冷……”

   我的落儿。

    

   他努力坐起,拉过洛梓冰凉的手,用带了自己温度的锦被紧紧裹住,小心呵护着,想将自己所有温暖都给她。

   他知道她改了名,也知道这几个月来,她对他避而不见。

   更知道……每日课业结束后,她便不见影踪。

   每每问她,却只得到一个回避的微笑……

   已是如今局面,他却仍执意喊她落儿。

   仿佛只要这称呼不变,他们之间的某些东西,就永不会变。

    

   洛梓轻轻摇头,她的发丝上还挂着水珠,却以宽慰的目光回应:

   “我没事的,师尊说我们对棋谱还不够熟练,让我们多抄几遍加深记忆,故而放我们走的时辰才晚了些。”

   萧辰听后,嘴角勾起一抹促狭之笑:

   “抄棋谱?这事交给持茗去办吧,他最擅长模仿别人的笔迹了!以前我有好多功课都是他帮我完成的。”

   这一刹,他又变回了那小世子,一派轻松宠溺,愿为洛梓解决这小事一桩。

   洛梓摇头道:“我已想出了法子,不必了。”她又笑道,“你们慎王府中,当真藏龙卧虎。从前的那位棋侍小雅,到如今这位持茗,都是奇人呢。”

   而提及小雅,洛梓思绪不由飘远。

    

   “小雅如今在哪儿呢?”

   萧辰的笑容微微收敛,带着些许复杂:“父亲觉她此前际遇复杂,她又始终不愿说出当时指点她的‘高人’为谁,故……命她留在王府之中,这几月不得外出。你若想她,就随我回家,我让她陪我们下棋!”

   说到“回家”,他又想起那湖心凉亭里,与落儿独处时的扇底春风。

   窗外风雨剧烈,却原来春已去了。

   他轻轻隔着那被子的柔软,握紧了洛梓的手,深情地凝视着她。

   “落儿,我……”

    

   而洛梓心中一震。她不待萧辰说完,便轻轻挣回了自己的手。

   “……阿辰,若你已无大碍,我先回去抄棋谱了。明日师尊还要抽查,我怕出错,惹他生气。”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歉意,却有一份坚决。

   萧辰闻言,心中不由无奈:他自然可以假装仍有大碍,只求她能再留下。但看着洛梓眼底的疲惫与血丝,他的心疼又盖过了那无奈。

   他点点头:“那你早些抄完,别误了休息。”

   洛梓点点头,她转身离去时,门扉打开,亦带入了门外的风雨。

   阴晴莫定的夏天,已到了——

   “若有人知春去处……”萧辰喃喃道。

   又如何唤取归来同住?

   *

   当洛梓终于抄完棋谱时,天已微微亮了。

   伴随着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她轻轻舒展酸痛的双臂,整个人总算从紧绷中解脱出来。抬头望向生舍东侧,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感激之情在她眼中闪烁,对陈尔萱无意提及的妙招,她不由衷心感谢。

   若非那份提醒,她恐怕要忽视了记忆中、曾接触过的这个高效记谱之法。

   或许是因开了窍,自她从萧辰处回来后,那残本也似变得不那么模糊了,字句看来都变得清晰,让她抄录之时,只觉得心应手——

   此时桌面上,整齐码放着她精心抄好的棋谱,每一页中,都布满了她独创的特殊符号。

   这些符号,对她而言,是逃荒时她汲取知识之匙,亦是出身低微的她通往智慧的密径。

   思绪流转,她不由想起了从前——

   *

   她虽目不识丁,但在逃荒的颠沛流离中,她亦曾有机缘,接触到一些珍贵古籍,书中高深棋局让她心动不已,可惜她太穷了,一本都无法拥有。

   于是那些独一无二的棋谱,如天边流星,短暂而绚丽,从她眼前划过,却又转瞬间从她指间被带走。记忆中渐渐模糊,只留下脑海中的影子。

   如手中沙粒,越是想要紧握,越是从指缝中流逝。

   有一回,她偶然发现了一本罕见的孤本棋谱,见之不舍。

   但她只能掏出下棋赢来的两个铜板,借阅一个时辰。

   赁书要记名字,她不识字,便只能画了个圈。

   书到手中,抚摸着那粗糙书页,每一点岁月痕迹,都使她珍之重之。

    

   那一日天也阴沉,乌云压顶,狂风夹杂着雨滴,肆意拍打大地。

   老板嫌弃她一身褴褛,留在店内会影响了生意。

   她便识趣地站在书舍外的屋檐下。

   她呵了呵雨中冻得略僵的手,小心翼翼翻开棋谱。虽不识字,她仍逐招逐式地辨认、研读,手指在空中比划,笨拙模仿着棋子走法。雨

   滴溅起水花,打湿了她的鞋尖,但她却浑然不觉。

   “你别弄湿了我的书!” 老板皱眉喝斥道。

    

   闻言,她忙用衣裳为书页挡住雨滴。

   看着她那破旧衣衫,书舍老板的话越发如针尖刺耳——

   “穷要饭的,也想学人家下棋?” 老板敲了敲她为赁书而画下的圈,“大字都不识一个,还想背棋谱呢!”

   她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几分,头不由埋得更低,几乎要埋入棋谱之中。

   老板仍旧不依不饶,“你这样的,看看图得了,白费什么力气!”

   她紧紧咬住下唇,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悲愤。

   但她没有反驳,只默然不语——这

   是全城最便宜的凭书铺子,若与老板交恶,恐怕日后想借棋谱,就更难了。

    

   正是在那一刻,一个清澈的少年声音,穿透了风雨嘈杂。

   “不识字又如何?字不过是表义之用,一字亦不过一图而已。”

   她循声望去,目光越过滂沱大雨——

   屋檐下的另一端,一个衣衫单薄破旧的少年,静静坐着。

   那衣裳料子不差,但却已破旧不堪,似是一路跋涉,已磨损得不成样子。

   这少年,像灰暗中突然闯入的一抹亮色,让她感到莫名亲切与温暖。

   书舍老板瞥见这新来的落魄访客,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呵,这儿一个睁眼瞎,那边又来一个真瞎子!”

    

   少年的双眼,被一块破布蒙着。

   虽然衣衫破旧,满身泥泞,但半露的五官与眉宇间,还是难掩不凡。

   他坐在屋檐下,任风吹雨打,却始终有平静与不屈之态。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这小瞎子,听说是逃荒时弄瞎了双眼。可这孩子就是硬气,宁愿在这里受风雨吹打,捡地上的垃圾,也不肯低头乞讨。”

   当时还是落儿的她,亦是一路逃荒,但哪怕再苦再累,也不愿乞讨的人。

   那一刹,她内心深处,悄然萌生了一个决定。

    

   她深吸一口气,回身向书舍老板提一个请求。

   “如果我只看半个时辰的书,您能不能把剩下的那个铜板……退还给我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

   书舍老板眼睛顿时瞪得溜圆,似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什么?你总共才给了两个铜板,还想讨回一个?”

   他嗓门不自觉拔高,引得过往行人纷纷侧目。

   众目睽睽之下,落儿一阵难堪,但她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只借棋谱半个时辰,请您把铜板还给我。”

   说着,她向老板伸出了手——

   老板看着她晶亮双眼,不满地嘟囔了几句,终还是将那个铜板扔还给了她。

   落儿紧紧握住那枚带着体温的铜板,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

    

   当她再次回到书舍时,手中已经多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

   她走到那个满身伤痕的瞎眼少年旁,轻声说道:

   “给,你吃点东西吧!”

   少年微伸出手,摸索到她递过来的包子,脸上闪过一丝动容。

   “你把铜板讨回来,就是为了给我买这个?” 他似有些怀疑。

   落儿笑了,她压低声音道:“谁没有个难的时候呢,我猜你……也是逃荒到这里的吧。”

   少年虽然一身落拓,却难掩其内在气度。已沦落到这般境地,他也宁愿坐在破旧书舍的屋檐下,保有着最后的尊严。

   这让她不由猜想,少年从前或许出身不凡。

    

   “快吃吧。”她温柔地催促道。

   少年迟疑了片刻,似在内心深处进行了一场挣扎。

   最终,他缓缓伸出了手,接过了那热气腾腾的包子。

   他指尖触至包子柔软的皮,落儿看见了他微泛着白的指节。

   那包子温热,而少年轻轻试了试温度,竟是不急不缓,十分优雅。

   接着,他轻轻咬了一口,落儿敏锐察觉了他的饥饿,却也被他吃相之优雅吸引——

   屋檐简陋,风雨交加,他却仍有一种由内及外的风度,似与生俱来。

   少年目不能视,但每个动作都流畅自然。不失高贵的仪态,让人不由自主便看痴了。她心中不由有些叹惋:

   天珩连年征战,不少原本富有的人家都破败。眼前这位少年,想来定是家道中落,又不知遇见什么剧变,才瞎了双眼、流浪至此。

   想到自己为他提供了一点温暖,她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露出了温柔的笑。

    

   一瞬温馨,并没有让她忘记时间紧迫。

   她瞥了一眼手中棋谱,意识到自己只剩下不到半个时辰的阅谱时间了。

   她迅速收敛心神,紧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棋谱的研究中。

   她的手指在棋谱上加速比划着,试图将每一个棋局都深深刻在脑海里。

   “唉,不识字要记这棋谱,可太难了!” 她不由叹气道。

    

   “你试着以图代字,不就好了么?”

   这温和而富有启发性的声音,源自那位少年。

   她转过头去,只见那盲眼少年的唇边,挂着一抹淡然的微笑。

   那笑容中,有深邃而睿智的光芒闪烁。

   他优雅地弯腰,在屋檐下那块避雨的干地上,摸出一根枯枝。

   他凭听觉,以枯枝蘸了蘸积聚的雨水,然后在地面上流畅地画起来——

   “以三角来代替黑子,用圆圈来代替白子。然后,在这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上,以数字作为坐标进行标记。”

    

   他一边解释,一边凭感觉,在地上画出示例。

   “如此这般,你只要识得数字,便可抄下棋谱。”

   落儿凝视着那简洁明了的图示,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这……这个方法真是太巧妙了!你到底是怎么想到的啊?”

   那少年微笑着道——

    

   “棋子行进,亦如行军,不过是点兵布子。”

   他虽目盲,辨认方位却极为精准。

   根据那棋局中棋子的布局,他画出一条又条的曲线:

   “一切均有迹可寻。”

    

   一番话中,是对策略与战局的深刻了解。

   文弱、目盲,可这少年身上,竟蕴藏着这般智慧。

   他微微一笑,让她看见无穷无尽的可能。

   ——那便是她与阿启的初遇。

  

继续阅读:第四十章 棋如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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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执白我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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