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梓姑娘已无求生之欲……”
医官摇摇头,看着垂死的人儿,一脸爱莫能助。
“故而这些药灌进去,都被她吐了出来。”
萧辰紧握着手中药碗。
瓷壁冰冷,也比不过心中苦寒。
烛影晃得眼晕,卧榻之上,那人却一动不动。
曾经与他执棋对弈的手,此刻死白。
手中这碗药,已热了三回,还是又一次的冷透了。
他以保护证人的名义,将洛梓带出由医官诊治。
床榻上,洛梓脸色惨白,服药后,她虽吐出了毒物。
然而,醒来后的洛梓,却成了行尸走肉。
她对救命药汤视而不见,甚至一口不饮。
她双眸虽然睁开,却空洞也麻木,不见一点生机。
医官继续解释道:“洛梓姑娘所中的毒,阴险至极,封其心脉,夺其五感,让她无法言语、无法听闻,以至毒发时,七窍流血。若再不服药,恐怕……”
萧辰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楚:“落儿,你听见了吗?有人想要封住你的口,让你无法揭露真相,你就这样任由他们摆布吗?”
洛梓还是一动不动。
药在眼前,命在旦夕,她却仿佛一切都已与她无关。
她只是闭上了眼睛,想将外界一切都隔绝。
她当然知道自己被人设计,也知道鹿苑之夜有种种蹊跷。
可她要如何原谅自己,那一箭为何射向那个方向——
直到过了许久,室中一片沉默。她浑身虚弱,就要再度昏迷——
苍白而冰冷的指尖,轻轻触上了她的脸。
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
“你真忍心。”
洛梓转头,萧辰不知何时已离开。
而她身前,竟是谢元。
——是无比陌生的谢元。
他素来春风和煦的眼中,此刻一片寒霜。
幽暗帐中,生死之后,他蜕去了那层至温文也至尊贵的壳。
这一刻他化成了暗夜中的魅,眼中寒霜冻结一切。
药碗在他手中,瓷白冷光幽幽。
洛梓只微睁了一下眼睛,继而麻木地躺在榻上。
她眼神愈发空洞,似已对世间万物失去了感知。
谢元指尖渐渐用力,他捏住洛梓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他素来温柔,但此刻,那力度之大,似要将她的魂从无尽深渊中拽回。
“回答我!”他的声音中,有痛更有不甘。
是质问,更像恳求。
这寂寞皇权路,她就要这样忍心、丢他一人独行?
曾誓言此生不负、携手同心。
一场不明不白的死亡,真相尚且未明,她就这般通通不顾了?
洛梓试图转过头去,避开那灼热目光,但谢元却紧紧攥住她,不让她乱动。
他的气息与她交织在一起,目光危险而微妙。
“御前认罪、牢营服毒,你一心求死,可曾想过我?” 他眼中泛起血红。
是他将她带入鹿苑,是他累她如今境地,可她却要一人担下所有。
这要将他置于何地?
洛梓缓缓侧过头,千言万语都哽咽在喉,再难吐露一字一句。
这毒真好,让她难以言语,干脆沉默,只余沉重微弱的残喘之声。
否则,还能说什么呢?
她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不过是个戴罪之身,命不久矣。
谈何未来,谈何希望?
她沉重地呼吸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烈火炙烤,灼热温度,几乎要将她的泪水蒸发殆尽。
她痛苦地闭了闭眼,腹中如刀绞般剧痛,身上热浪滚滚。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颤声开口。
“殿下,你我注定无缘。”
因为太久不曾言语,她的声音嘶哑非常:
“待我去后……请您务必珍重,愿您将来能成为一代明君……也能……遇见那位真正属于您的佳人……”
“待你去后?” 谢元放下药碗,脸上冰冷异常。
心底,痛至极点。
海誓山盟、言犹在耳。
她说得可真轻巧,仿佛生离死别,不过是一局终了,拂衣而去。
但他不会让她走。
这一局未完,至少他不会让这一局结束。
“你可知若真相埋没,陪葬的不仅你一人?”
他逼近洛梓,怒意中的温度几乎将她烫伤,洛梓眼眸终有了一丝波动。
“我绝不连累殿下。”
谢元怒极反笑:“我怕的是你连累?”
洛梓缓缓转过头,疑惑的目光落在了谢元身上。
谢元道:“沈太尉与安国公不同,国公虽为重臣,但毕竟并非皇室。而沈太尉乃沈后之弟,是为国戚。依天珩律法,蓄意谋害皇亲,当诛九族!”
父四族、母三族、妻二族,是为九族。
洛梓的眼神微微一动,但很快又恢复了死寂。
她试图再次转过身去,却被谢元牢牢摁住。
他逼近她,二人气息交缠,他眼中是冷冽的光。
她不愿再听,他却非要靠近她的耳边,声音低沉:
“我知你在想什么。你想的是你无父无母、亦无兄弟姐妹,也……”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痛楚:“……也还未婚配。”
洛梓亦低眉,谢元说出了她心中所想——
她哪有什么九族可诛,又哪有什么家族可被牵连?
“可前朝曾有先例,若无家族亲眷,则其所居之地、邻里一带,尽数诛杀!”
洛梓的眼睛终于惊恐地睁大了:“邻里……?”
谢元沉重点头:
“连坐一令始于秦,什伍连坐,一家犯罪,其余四家一同诛杀。
“若你罪名坐实,则甘霖巷中老幼,都不能幸免!”
洛梓挣扎着坐起,却因体力不支倒下。
“那季爷爷、季奶奶,还有平平安安……也要被牵连么?平平安安才多大,他们还那么小……这不公平!”
“既知不公,为何不图一变?”
谢元扶住她,声音中有一丝隐忍与酸楚,“你可以不想着自己,也可抛下我。但他们呢?你忍心他们因你而受无妄之灾么?”
洛梓眼中含泪,仍在喃喃自语:“可此事与他们无关啊!”
“若你真为主谋,他们便依律当诛!”
“但我没有!我不是主谋,此事纯属意外!”
“那就把药喝了!”谢元声音带着一丝诱引,“也找出证据,让所有人知道,太尉之死虽与你有关,但乃一场意外,甚至……
“落儿,你心中与我一样清楚,对么?你是遭人构陷。”
洛梓沉默了。
太尉的出现,那夜的狼群,无一不指向一场阴谋。
幕后之人急着将她灭口,说明此事绝不简单。
谢元紧紧盯着她,他素来淡定,此时却不敢再如此笃定。
他希望她懂,若真能证明此事幕后有人阴谋作乱,则洛梓不过是误杀之罪,谢元有把握,可使她免于一死。
而洛梓终于不再抗拒,任谢元将她揽入了怀中。
“若能证明幕后另有其人,他们便能平安么?”
谢元点头:“我会用尽东宫之力,保住他们。”
洛梓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而他伤口吃痛,微微一抽。
洛梓忙抬起手来,才发现谢元袖中血迹。
“你的伤……” 洛梓的心不由一阵酸涩,“还疼吗?”
谢元从不叫苦,此刻却淡淡说出:“疼。”
他指指自己的胸口:“从前听人说心如刀绞,今日才知,此言非虚。”
洛梓脸上一烫,不觉低头。
“我……从不想你受苦。”
谢元从碗中舀出一勺药,抵至洛梓唇边。
“不想我疼,就把这药喝了。”
*
营帐外,月色寥落。
晚风掀起营帐一角,萧辰看见谢元一口口,喂洛梓将药喝下。
她倚在他怀中,苦口的药、入她的喉,而他温柔看着她。
二人之间,似无形中竖起一道屏障。
萧辰在咫尺之遥,却觉与洛梓隔了天涯。
手边无酒,他欲醉无从醉,惟晚风刺目伤喉。
咽不下的酸涩冰凉。
甘霖巷中老幼,早由徐奇派人相护。
连坐一事,是谢元亲自编排——
“落儿一路走来,心中惟黎民社稷,如今能杀死她的,不是东宫政敌、亦非天珩律法,而是她心中歉疚。”
太子营帐中,谢元这样对萧辰说起他的考量,“于落儿而言,构陷她杀死公卿的重罪固然可畏,但她手刃生灵的愧疚才足以致死。
“惟有以此为刺,用她对甘霖巷无辜老幼的歉疚,去盖住眼下这份痛。
“虽亦是痛极伤极,却才能让她振作,撑到水落石出之日。”
这狠绝之招,只有谢元这样的性子能想出来,却偏偏奏效。
他懂人,更懂洛梓。
何况,这也并非信口开河,按沈后的性子,谁也不知道她报复心起,会不会丧心病狂、伤及无辜。
萧辰心中不由冒起父亲那句话——
最是无情帝王心。
或许,在这个充满算计与牺牲的世界里,无情,才是保护大局、守护重要之人的唯一方式。
萧辰看洛梓在谢元怀中,拼力咽下苦口的药,那酸涩也在他心中泛起。
*
寒风呼啸,御营外的车驾中,静静地躺着一排五具尸首。
冰冷白布包裹下,那五具躯体似已化作野鬼孤魂,随秋风呼号。
道路崎岖不平,车架随着颠簸节奏,发出阵阵沉闷声响,似敲响地狱之门。
五具尸首,在无尽黑暗中,也随车架摇晃而轻轻摆动,似控诉生前不甘。
运尸的宫人紧握着缰绳,手心渗出了细密汗珠,湿润而冰冷。
他打了个冷战,心中涌起一股幽幽恐惧。
这五位沈太尉御营中的服侍宫人,死因不明、死状诡异。
回想沈太尉的死状,看看这五具尸首,运尸人总觉得、似有怨气幽幽,从那冰冷车驾中缓缓升腾而起,化作无形锁链,缠绕在他的车架之前。
惨白月光穿透厚重云层,洒在了那具位于中间的尸首上。
那是一具女尸,看身量不过青春少艾,却四肢扭曲。许是因生前挣扎,发髻早散,发丝垂散于白布之外,寒风吹拂之下,缓缓飘动,显得愈发瘆人。
突然,运尸人瞪大了眼睛:
那女尸的发丝,竟缓缓向相反方向扭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