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营议事厅中,殿堂幽深。
慎王、温仁与陆鸿,联席而坐。
慎王幽幽叹气。他是商贾之家出身,其官位历代皆是用无尽财富堆砌而来。入仕后,慎王府于朝中一直只是闲散角色。
谁又能料到,这个“闲”字,竟能将他推入这场前所未有的风暴之中。
坐于他下首之人,此刻心头同样忐忑——乃是郭烈。
郭烈脸色沉沉,掩不住下头狂躁。程芝衍本将于秋狝过后自首,然猎场惊变,大理寺之人尽皆办着此案,国公案倒是一时搁置。她几欲寻死,说着都是自己的错。郭烈心中痛楚不已,却还是强撑着,来到了议事厅上。
温方、郑朴、司徒子瞻、田惜语、隋若蘅等五人,列席而坐。
“没想到秋狝过后,要断的却是自己同窗的案子。” 田惜语叹息。
温方向她使了个眼色,打断了众人哀叹。
温方向主审席上三人深施一礼,声音中带着几分沉重:
“猎场惨变,服侍沈太尉的宫人中,竟有一女生还。
“其余众人,皆因饮食中被人暗中下毒,不幸罹难。唯有此女,因那日胃口欠佳,所食甚少,中毒较轻。
“在运尸车颠簸之中,她竟意外将胃中毒物吐出大半,经太医全力救治,勉强保住了一线生机。”
温方手势一挥,下人们小心翼翼地抬上一名女子。
她微弱身躯在医官扶持下,勉强坐起,显得摇摇欲坠,她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
“……太尉出事那日,是黄昏时分回的御营。” 那宫女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低语,喉咙因毒物的侵蚀而沙哑,几乎难以辨认:
“因衣衫上洒了酒,他命小的为他将外袍熨好,再回席上。
“那休憩所中,熨衣角在暗处,所以小的熨衣时,外头来人并不能见。熨至一半时,突闻有人敲门。太尉开门时,只见来人将一物递给他。”
说到这时,宫女又是一阵抽搐,一旁的医官忙给她灌了续命的药。
“……太尉接过那东西后,长叹数声。小的窥见……他在室中独坐良久,直到小的将外袍熨好,他亦不曾回席。待入夜后,竟从侧门悄然离开。”
说到这,那宫女的身体因痛苦而蜷缩起来。
医官在旁救治,司徒子瞻展开御营地图:
“御营中各室,俱设前门与侧门。若经前门而出,则需从旁人营门前经过。公卿贵族俱有隐私颇多,故又设一侧门,可供人私密通行。”
“太尉何故不走正门,却从侧门私下离开?” 温仁看向那名宫女。
那宫人摇头,喉中只发出咕咕声响,竟吐出一口鲜血。
“小的不知……但临行前,太尉将那收到的东西,放入了室中暗格。”
慎王看向温方等人,而后者摇头:“这宫女奏报后,我们便回了御营当中,太尉休憩所暗格中所放,尽为武器刀兵,俱已收回大理寺中,不曾见异常之物。”
陆鸿锁眉,沉声问道:“那当时太尉门外,究竟是何人?你可曾看见?”
那宫人却已奄奄一息。她极力想要张口,却无法开言。
“小的只看见一个背影,似是一名……”
宫女眼神涣散,竟再也支撑不住,气绝身亡。
*
沈太尉生前休憩所中。
萧辰、温方、田惜语等人围坐,而他们的中间,是被萧辰以提审指证之名、一路护至此地的洛梓。
她死里逃生,却仍有些魂不守舍。
隋若蘅有些心疼地看着她,但此刻她是嫌犯与证人,她们只能保持着距离。
“那日黄昏,观猎台上宴饮将至,众人皆至御营更衣。” 温方忆道。
司徒子瞻眉头紧锁,缓缓开口:“太尉的休憩之所与众不同,唯有一条通道,能避开众人耳目,直通其门前。
“那条通道,正是两国棋手更衣之地。”
萧辰闻言,点了点头:“如此说来……
“那将东西递给沈太尉的人,当时必定就在我们之中。
“而那件东西,也一定曾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出现过,只是我们未曾察觉。”
温方接过话茬:“依那宫女临终回忆,她既能辨出有人将一物交给太尉,必不是微小之物,有其独特之处。”
洛梓轻咳了一声,余毒未清,她还十分虚弱。
她皱眉:“在我们眼皮底下出现,又不是微小之物……”
一字排开的托盘上,躺着沈太尉生前休憩之所暗格中的各样事物。
暗格虽名为“暗”,实则规模不小。
里面既有杂物种种,也放弓弦箭矢。
箭袋中,箭矢整齐地插着,箭尾上俱刻着一个“辞”字。
那是沈辞之箭的标志。
箭矢新旧不一,每一根都承载着战场记忆印痕。
洛梓目光在根根箭上停留,不由心头剧痛。
那根致沈太尉死亡的箭,又一次浮现在她的眼前。
这两日,她只要一闭眼,就是那根箭的形状——
那浑然一体的箭身与箭杆,流线成型,恰如死亡的弧度,深深烙印心底。
或许这辈子,她再也不会拉弓,亦再也不会射箭了。
她勉强睁开眼睛,试图摆脱那挥之不去的回忆,也就在这时——
当中一根箭,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箭上,有斑驳锈痕,而箭尾亦刻着一个“辞”字。
只是,与她这两日来萦绕脑海的那根箭不同:
这根箭,箭头与箭杆之间,有一道分界线。
“落儿,这箭有何问题?” 萧辰凑近问道。
“是这儿……” 她指着那分界处,“我们用的箭,都是一体成型,但这根箭……箭杆与箭头,却是分体制成的。”
郑朴闻言,忙凑上前来,他仔细审视着洛梓抽出的那根锈箭。
“此箭制式,乃我天珩军中早年所用,已于十六年前废弃。
郑朴轻轻掂起那根箭,接着解释道:
“这种箭杆,取轻质木材制成,轻且灵动。”
他又轻轻将那箭头、往案上一敲:
“你们看这箭头,并非一体浑成,箭镞与箭杆通过锻接相连,分体制成,便于更换磨损的箭镞。”
“木杆箭身、分体箭头,这造价就下来了。”田惜语亦上前。
“对!”郑朴答道,“此箭为我天珩早年所用,磨损易换,又极为轻便。
“但成也轻便、败也轻便,”说罢,郑朴长长一叹,“正因分体,穿透力和耐用性都有所不足。
“当年那场让沈家男儿陨落的战役,便是因为夏阳国军中研制出了重甲,天珩分体之箭杀伤力不足,无法穿透,终致惨败。”
提及天珩惨痛往事,一时人人沉默。
“故十六年前,天珩箭矢便有革新。沈家军以冶炼新技,提纯铁料、使之均匀。新制箭镞硬度韧性大增,在箭杆中更嵌入铁质芯杆。
“箭头与箭杆浑然一体,准头与射程皆得提升。”
这使得箭矢在射出时,拥有了更大的冲击力,从而实现更有效的杀伤。
洛梓不由想起了此前查得的昆吾之矿。
从木制箭杆、分体箭头,到铁质芯杆、一体箭身,这一切背后,离不开丰富铁矿的支持——
十六年前,正是昆吾之矿收归沈家私用之后,才有的革新与改进。
这是沈家军于战场反败为胜的关键,也是死去的沈太尉与安国公之间不可说的秘密。
洛梓看向那箭:“太尉竟如此念旧,将一根锈箭,放在箭袋随身携带么?”
“不!” 隋若蘅看向那箭,断然道,“围猎当日,我们所有人所用之箭,俱为钝箭,且涂上麻药。
“如沈太尉这等国之重臣,可近圣驾,所持武器更需经检视。
“那麻药乃麻沸草汁液所制,沾铁变红,但你们看这根箭,虽然箭头锈蚀圆钝,但这上头的红色,却是铁锈之红,而非麻沸草的淡红。”
幽微之差,看在熟悉药理的隋若蘅眼中,竟如此清晰。
此时她从怀中取出工具,在那箭头上一验。
只片刻,她点头道:“这根箭上,不曾被上麻药,绝非那日过检之物。”
洛梓闻言,从隋若蘅手中接过那箭。
一旁萧辰疑惑道:“若真是太尉故箭,他征战多年,放出的箭不计其数,只收到这一根,又何必离开?”
锈箭尾羽凌乱,洛梓轻轻一抽,发现尾羽之下,还缠绕一卷织物。
织物呈深红之色,磨损得难辨原貌,却仍有阴冷之气,于那锈与红间弥漫开来。洛梓将那织物小心取下,轻轻抖开。
是一片血色碎布,上头,竟画着一副棋局。
“这是……对杀中的‘收气’?” 洛梓在旁看着,不由低语。
几人都聚拢过来,所谓收气,便是当双方没有成活的子相互包围,在对杀的过程中,通过使对方子的气数不断缩短的着法,称为“紧气”。
翻过来,只见那血棋局的背面,还隐约有某种绣出的纹样。
“这是何物?” 洛梓疑惑道。
那血色棋局、诡异纹样,裹着那根锈箭,映着不祥的光。
*
“从织造司借来的册子,都在这了!”
田惜语喘了口气,她身旁是司徒子瞻,两人捧着几乎齐人高的册子。
“天珩国历年来所用的布料及去处,织造司均有留档。幸而织造司的库房离御营不远,我爹没费多大力气,就让人将这些册子调来了。”
几人面前的白纸上,是田惜语小心还原勾勒出的布料纹样。
“这棋局上的纵横之线,就是在这纹样上延展而开的。这种织法,叫‘花影纹’,多用于花卉绣工,乃天珩特有。”
“花影纹?” 司徒子瞻接道,“……这是一种花?”
田惜语点头:“若我没猜错,应是如此。因此,我把花鸟的图册全借来了。
“那锈箭乃经年旧物,十六年前便不复使用,咱们也往旧年找去吧。”
泛黄的册页翻动着,过往的尘埃仿佛被风吹散,又在此留住。
洛梓与同窗几人,在泛黄的书页中找寻着。
他们仔细对照那片布料的每一寸纹理,每一线缝合。
田惜语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的眼神变得异常明亮。
“你们快看这一行记载!二十载前,朝廷为恤水患之灾民,特以重金,制得一批布料,名唤‘柔云缎’。”
众人围拢上前,只见那行字旁,紧贴着一块布料。
虽历经岁月洗礼,纹理略显陈旧,但与那染血之布,竟如出一辙,宛若孪生。
“没错!正是此物!” 洛梓仔细端详着布样,阅读那册页:
“此缎因质地轻盈,柔软异常,故被用作缝制衣物。衣上绣以……”
他们将图中纹样,与血布上的比对。
“这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