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生花!”
洛梓不由惊叹一声。
繁复精美的纹样,与血布上如出一辙。
花瓣细长而优雅,彼此间巧妙缠绕。
萧辰读着上头的记载,“此花每当凋零,便将其籽深埋大地,经年不变,人皆以为死。而十数年后,方得复苏,宛如生死轮回。”
“如此说来,这块布片,来自一件回生花衣!” 温方沉吟道,“沈太尉在见到那锈箭与血衣之后,便匆匆离去。”
司徒子瞻冷笑道:“那这叫什么回生花,分明是索命花!”
隋若蘅已从旁取过一幅地图,手指轻盈在地图上滑动,寻找那遥远的线索。
“二十年前,水患肆虐之地,乃是……” 隋若蘅的声音沉稳,手指最终停落在一个小小的郡名之上。
泗水。
“泗水?” 郑朴一怔,“这地方我知道!”
几人不由看向郑朴,只听他回忆道:“父亲曾对我说过,这是二十年前天珩与夏阳苦战之地,彼时血流成河,天珩险些大败。”
“‘险些’?”温方捕捉到了郑朴这字眼。
“正是,” 郑朴说着,指向地图:
“泗水郡地近边境,地势低洼,常年多雨。曾被夏阳细作用计淹了粮仓,致民愤连天,而起暴动。后虽被镇压,却始终局势不稳。到二十年前,夏阳人举兵攻入天珩,便从泗水而入。”
“我父亲当年便在军中,他说敌军对泗水郡似了若指掌,杀得天珩大军无还手之力。幸而太尉当年想出了一条计谋,才诱敌深入。”
洛梓好奇道:“什么计谋?”
郑朴摇摇头道:“这计谋……父亲每每言及,总是叹气。只说,那仗虽胜了,但主谋之人、终有一日,会遭报应。”
“主谋之人的报应?说的是沈太尉么?” 洛梓喃喃道。
*
黄昏将近,而帐中人人眉头紧锁。
“本次秋狝,竟连一个出身泗水之人都没有?”
洛梓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轻轻摩挲着手中泛黄的纸页。
本次秋狝,参加的官员俱于吏部备档,因司徒子瞻家中的关系,这份密档,此刻已到了他们手中。
然而,几人查阅了所有参与围猎之宴的名单,却一无所获。
“也是奇了,我朝各郡历都记录周备,惟有这泗水郡,多年前的郡历却是一片空白,只说是水患所毁?” 郑朴挠头道。
田惜语轻叹一声:“本想着,若有泗水郡出身的人,或许能为我们提供一些线索……但如今看来,这条路似乎也被堵死了。”
司徒子瞻锁眉道:“倒也不尽然。”
他翻着那份名册,一边说道:“泗水乃是十年前才被划入幽州,但在此之前,原属随州治下。我记得……”
他的指尖停在名册当中的一页,指向一个人名:
“吏部郎中王诣。便是从随州调任而来。”
“他?” 田惜语不由一声惊呼,摆了摆手,“你莫不是开玩笑?”
几人都是为难之色,郑朴更是连连摇头:
“谁人不知,这王诣乃是沈家亲随,一颗心铁了般向着沈氏。自多年前起,便死死追随沈氏一党了!”
温方亦点头道:“我亦有所闻,他性子火爆固执,因此当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官,才堪堪被调入京中。”
田惜语冷冷一哼:“这便算了。我父亲告诉过我,这王诣入京后,不知多少回了,领头带着一帮人,对太子殿下和我们这些人的家中弹劾呢!”
隋若蘅也叹气:“且不说他来, 是否要平添是非。只怕以他与咱们这边的关系,根本就不愿来。”
几人相视,脸上都是沉沉的无奈。
“三日为期,如今已快过去两日了。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外头突传来一声丧钟。
那悠长的钟声沉沉,穿透昏暗的天色,让每个人的心中都为之一紧。
洛梓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是……”
“是太尉的下葬之仪!” 萧辰沉重答道。
洛梓不由自主站起,往外看去。
温方神色凝重:“太尉的头颅已经在皇后营中停放了一日,再不能拖延,已经定于今日送入灵车,待圣驾回宫后,再行安葬。”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太尉毕竟是我们天珩的公卿,按照惯例,头颅入灵车时,应当举行相应的葬仪。”
丧钟声声响着,萧辰心头如遭重锤:
若是再无突破,只怕丧钟便要为洛梓而鸣!
而洛梓听着那丧钟,眼神却不由一暗,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我想去拜祭太尉,可以吗?”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随后纷纷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
“落儿,你疯了吗?今日的下葬之仪,可是由谢戈亲自主持。他现在对你可是恨之入骨……”萧辰急切劝阻道。
然而,洛梓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太尉是因我而死,我只是想送他最后一程。若两日后……我真被处死,恐怕就再无机会了。”她脸色平静,却如磐石,无可动摇。
几句话,说得众人皆陷入了沉默。
几人相视一眼,眼中都有些不忍与动容。
片刻之后,萧辰咬了咬牙:
“好,落儿,我带你去!
“但你切记,若有何变故,一定要紧跟我们几人,以防万一。”
*
秋雨纷纷。
素白纱幔环绕,隔出一方肃穆天地。
中央之处,绢花交织出一条幽径,直通一辆静候的灵车。
车身如墨染,上饰以银纹。
四轮沉稳,载世间无尽之重;
上头却覆了一层轻纱,预备为逝者最后遮一遭尘世风雨。
沈辞之首级,被安于一精致檀木匣中。
匣面雕镂四方天象,寓意魂归之际,超脱凡尘。
松柏之叶簇拥,对这位天珩公卿作最后的致敬。
头颅被安放在灵车之前,匣子前侧打开,供人观瞻以悼。
灵车中,是费尽力气才勉强拼凑成形的白骨。
为防洛梓出现引起过多非议,萧辰等几人,直等到百官将散、葬仪行将结束,才出发来到此处。
洛梓被藏在马车之中,掩去面容。
此时已是黄昏,隔着帘子,她看见谢戈一身黑衣,脸色苍白——
她心下有些怆然。
两日了,谢戈眼中血红,想来是不曾入眠。
那冷峻面容,在一片昏暗中更显阴郁。
洛梓等人一路行至葬仪外围,有已拜祭完毕的官员,一脸惨白往外走去。
对着昔日同僚的头颅,他们都是见之心惊。这荒谬血腥,有世面见得少的,当场便吐了出来。与太尉生前交好的,更是痛掉了几滴泪水。
洛梓经谢戈此前教导,已能使内劲沉下气息。此时她屏息凝神,果然耳力提升,此时只听得马车外头窃窃私语不绝。
“可惜沈大人一生英武,最后竟落得个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一位官员低声叹息。
“正是呢,此景颇为不祥,圣上才未便亲至。
“听说皇后娘娘悲痛过度,几难自拔,才下旨使六殿下全权主持葬仪,以表哀思呢!” 另一人附和道,带着一丝惶恐。
“全权?” 议论之人声音不由拔高了几分,“今日不见东宫之人,却都是六殿下心腹,莫非……” 那人突然顿住,似察觉多说有害,便满是讳莫如深。
“东宫与此案有涉,自然不便来此。” 有胆子大的,还是低声议论起来。
“岂会如此简单?只怕这是圣上敲打!本以为太尉已去,东宫便是占了上风。可看圣上如此安排,倒是让人猜不透。日后这天要怎么变,还未可知呢……”
突然,一阵骚动,打破了这阵阵私语——
“快来人!陆大人晕过去了!”
洛梓忙将车帘掀宽一线——
只见尚书陆鸿,在沈辞灵车前,竟倒地昏厥。
他身体抽搐痉挛,脸上一片紫青。
侍从们手忙脚乱地将陆鸿抬上马车。
“大人这是悲伤过度,背过气去了!快将大人送回去,好生照料!”
一通忙乱。
直到百官终于在狼狈与私议中散去,洛梓才在萧辰的牵引中,下了马车。
镣铐摩擦地面的声音传来,谢戈抬眼看去,声音冷冽:
“你还敢来。”
她身戴镣铐,步履蹒跚。
每一步都似践踏着谢戈的心。
母后告诉他,今日之葬仪由他主持,是天珩帝重用之意。
沈家未败,还有他在。而过往前尘,都将被他化作云烟。
可他还是恨。
恨她杀了沈辞,杀了他的至亲。
那恨里还有不甘:
此生不曾动心,一朝动情,为什么偏偏是她?
一个宁可千刀万剐,也要护住谢元的她!
他本不好名利,随时可以放弃皇位;
他亦厌恶征战,渴望与她远走高飞。
他甚至曾想过,若她被谢元辜负,自己便拼着一切也要带她离开。
她亲手毁尽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点可能。
听人说她身中剧毒时,他一度惊惶,而她被萧辰带走后,他又一瞬释然。
可当她再次出现在眼前,恨意却如潮水,汹涌归来。
从未有一刻、他这样盼她死。
都死了好,不再思念,不再牵挂,不再有恨。
活着真累。无止境的争斗,无止境的战争。无止尽的相思,无止尽的煎熬。
多想远离,可他不能。天珩律法,沈家大局,两国之战……
还有她的双眸。
“若非律法所限,我早杀了你。” 谢戈咬牙切齿。
萧辰紧随洛梓其侧,神色中满是焦虑与不安,随时准备为洛梓挡下风暴。
洛梓却轻轻推开萧辰,走到谢戈跟前。
她在台前跪下,“殿下,我自知罪孽深重,负你栽培。无论是何缘由,太尉因我而死。这条命,我自当偿还。
“但命债可了,心债难偿。待我被处置,恐再无机会拜祭。
“我欠太尉这一拜,还请您成全。”
谢戈闻言,沉默如石。
良久,他才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拜!”
洛梓戴着一身枷锁,缓慢而沉重地跪行至那灵车前。
每一步,都似跪于锋刃、痛彻心扉。
沈太尉双目紧闭,已永远告别人世。
她深深一拜,带着无尽悔恨与哀伤:
“太尉大人,我对不起您。那一箭,真的非我本意。我当时只求活命救人,不曾想过密林中还有旁人,更从未想过您会在那里……
“害您惨遭不幸,待真相查清、无辜之人不受牵连,我必以性命来偿还!
“愿您安息,早日超脱轮回之苦……”
她低语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挖出的痛。
接着,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当她抬头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沈太尉的头颅上。
这可怖的头颅,她却看得入了神。
谢戈注意到洛梓的异常,他皱起眉头,声音冷冽地问道:
“你待要做什么?”
洛梓却似被某种力量牵引着,竟从地面跪行上前——
她贴近了沈太尉的头颅。
“放肆!” 谢戈一惊之下,怒不可遏。
萧辰见状,心中一紧,慌忙跨前一步,手指轻轻搭在洛梓颤抖的衣袖上,压着声音劝告:“落儿,此举实在不妥……”
洛梓却骤然挺直身躯,双眼睁大。
她紧盯着那头颅的断口处,瞳孔中满是难以置信与恐惧。
她呼吸变得急促——
“这……这怎么可能……” 她呢喃着,声若蚊蚋,却满是被震撼的颤抖。
谢戈察觉有异,他看向洛梓,心中起疑。
洛梓似终从震惊中惊醒,她努力平复着翻涌的心情,双手却不自觉绞紧——
她垂下眼眸,睫毛颤动着——
一如每回对弈,遇到困局时,她在思索的模样。
直到许久之后,她缓缓抬起眼睛,脸色苍白如纸。
面对众人的疑惑,面对谢戈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她伏下身子。
“……我只是想到太尉离世,心中悲痛难抑。
“一时失态,还请殿下大人有大量,宽恕我的无礼。”
她踉跄着站起,待要转身离去,身后却有一双手,猛地拉住了她。
“到底怎么回事?” 谢戈冷冷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