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未绝。
所有人都被散去,灵车前,只留下洛梓孤零零地跪在灵车前。
她面对着谢戈,也面对着沈太尉的头颅。
断首无了残肢,血污洗去、心悸犹存。
“说!” 谢戈声音冰冷,穿透雨幕,直抵人心。
洛梓嘴唇翕动着,目光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我所言……或许不尽准确……我如今身负罪孽,您也无需全然相信。
“但太尉之死,似乎别有隐情。”
她咬着下唇,半晌后,终于指向沈太尉头颅:
“这断口之处,并不寻常。”
“我从小在狼群中长大,亲眼见过无数野兽被狼咬断脖子的惨状。那断口,绝不是太尉这样的。” 她目光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那些血腥记忆之中:
“被兽类利齿撕扯的脖子,会留下深深的、如同锯齿般的撕裂痕迹,因咬合之力极强,边缘凹凸不平,血肉会与碎骨混杂在一起,骨骼碎片极多,会散落于切面之中。
“但您细看太尉的伤口……”
谢戈闻言,心头一凛。
他此前悲痛蒙心,从未仔细端详过沈太尉的头颅。
此刻,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断口处的景象清晰地映入眼帘。
那伤口,狰狞而诡异,虽同样呈现出不规整的切面,但血肉却异常平齐,几乎不见碎骨。这与洛梓所描述的狼吻伤痕截然不同。
谢戈在战场上杀过人,也曾割下过敌人的头颅。
也因此,当他再一次看向洛梓时,眼中闪过一丝冷冽光芒。
洛梓轻声道:“太尉的头,似乎不是被狼咬断的……”
谢戈接了她的话:“……是被人用利刃割下的?”
二人相视。
这一眼中,有点点冰雪,似正消融。
虽然那坚冰之下,还有无数利刃,可谢戈终于可以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洛梓点头,语气凝重:“正是如此。若太尉是因我那一箭,被狼群撕碎,又怎会有这种利刃割下的平整刀口?
“而且,不管您是否相信,在我发箭之时,实在不知太尉在那个地方。故而我一直想不通,事情为何会如此凑巧,我当时随意射出的一箭,竟恰好击中了太尉?
“我曾以为是天意弄人,可直到方才,我仔细回想,我记起来——
“那晚鹿苑之中,在我发箭之际,曾有一道闪光掠过。
“殿下,您常年参与围猎,应知猎场之中,人进入之前必须清场。因为人在捕猎时,精神高度集中,任何动静、都可能引发本能的射击反应。
“也因此,若有人不小心进入猎场,便极易被误伤。
“有没有可能,那晚在鹿苑之中,我看到的那一道闪光,就是杀死太尉的那一刀?是那一刀,将我的目光吸引;也是那一刀,使太尉毙命……”
谢戈沉默良久。
直到风都似乎停驻,他才摇头道:
“不可能。”
洛梓有些失落:“噢?”
谢戈抬眼道:“鹿苑当夜,所有人均经过严格盘查。除舅舅这等身份尊贵之人,无人能悄然进入。
“天珩朝中,与舅舅地位相当之人屈指可数,当晚均在宴席之上,未曾离开。”
洛梓眼神黯淡了一瞬,但随即又振作起来:
“那……可有其他可能?当时在鹿苑中的其他人呢?”
她清晰记得,当晚鹿苑中,还有各位皇子、各级属官。
谢戈轻轻摇头,面容凝重如铁:“事发之时,除我之外,其余皇子皆忙于各自苑中的逐鹿之戏,时间紧迫,无暇他顾。
“事发后,鹿苑被翻了个底朝天,每一个离开的人都被细细搜身。除了我们几位皇子腰间的佩剑,再无其他武器的踪迹。”
“而且,”谢戈眉心越发拧起,“所有出入鹿苑的佩剑,每一把都已被精心检验,并无一丝人血的痕迹。”
“人血痕迹?” 洛梓眉头紧锁,疑惑如同迷雾般笼罩心头:“有没有可能,是凶手在行凶后,出鹿苑前,迅速清理了血迹?”
谢戈再次摇头:“皇家佩剑,每一把都拥有特制的血槽。”
他看着她,语气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耐心:
“——若沾染人血,血槽便会转为赤红,三日内方能恢复原色,用以彰显杀敌荣耀。
“然而,那夜所有佩剑,都保有原本银白之色,未曾有丝毫变化。”
洛梓不甘心地追问:“那太尉出事附近,可曾发现其他人的踪迹?”
谢戈依旧摇头:“除我们几人,舅舅出事地点周围,只有他自己的脚印。”
洛梓咀嚼这话,终于低下了头——
若鹿苑中真另有凶手,又如何在短短一瞬间,杀死沈太尉,还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清除脚印逃走?
她声音不觉沉了下去:“或许……是我多想了。”
然而,谢戈却紧紧盯着沈太尉的头颅:“不,你没想错。也许,我们确实遗漏了某些至关重要的线索。”
他沉吟道:“比如,舅舅那夜,为何进入鹿苑之中,以身涉险……”
说到“险”字,谢戈一顿,意识到洛梓并不真正理解他话中深意。
沈辞是布下群狼之局的人,比谁都知道那夜的鹿苑有多危险。
谢戈是为了避嫌,才被沈后和沈辞安排入内,持驱狼之鞭,避人耳目。
可沈辞又有何理由,非要冒这个险?
便真是如母后所言,是此计泄漏,谢元将计就计——可他又能用何种手段,迫使沈辞在明知群狼环伺的情况下,依旧决然入苑?
翻滚的思绪被突然打断,谢戈跟前,只见洛梓猛地抬起头。她小心翼翼道:
“殿下,若您也对此事起疑,能否请您去找一个人?”
*
马蹄与车轮碾过枯枝败叶。
细碎沉重的沙沙声,一声如一叹,回荡在茂密猎场之中。
兵部尚书陆鸿的车驾,宛如一叶孤舟,在无尽秋意中缓缓穿行。
陆鸿痛失多年挚友,方才葬仪上,更是失态痛哭,直至昏厥。
车帘时而被风吹起,偶有官员身影掠过,目光触及车内陆鸿那憔悴面容,无不唏嘘,为之一叹。
就在这秋意与叹息中,尚书车驾渐渐驶入密林深处。
日头西移,光影交错,旁渐无人。
陆鸿在车中,缓缓睁开双眼。
光斑隔着帘缝,落在他的脸上,似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秋。
人们常言,他是纸上得来的尚书。
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上过战场的——唯一的一次。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二十年前,沈辞带他上的战场。
沈老将军抱了恙,只有他们二人相扶着筹谋。
书上的兵法,在实战面前,如儿戏般不堪一击。
书画诗词,换不回一场胜利。
他们兵败如山倒。
陆鸿耳畔,至今回响着战鼓的轰鸣,士兵们的哭喊。
这是漫长梦魇,时时缠绕着他。
直到那一日,沈辞双目血红,对他声声痛诉:
“此战若败,天珩必亡,百姓危矣!”
——思绪纷飞间,车驾突然停下,马匹发出惊恐的嘶鸣。
驾车之人先是怒喝道:“何人胆敢阻拦尚书大人的车架!”
然而,只一瞬,他的语气便由怒转敬,“原来是您?”
陆鸿缓缓掀起车帘,眼前映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密林暗影中,那人仿自幽冥中踏步而出。
那人冷冷地矗立于车前,周身散发着寒意:
“我有要事,需与大人私下相商。”
陆鸿的守卫见状,连忙上前阻拦:
“大人身体不适,此际实不便见客。”
可话音未落,来人已化作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闪电般扑向守卫。
守卫与车夫只觉眼前一花,随即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鸿目光深邃,看清眼前人。
“……怎么是你?”
还未及再说,脑后已传来一阵剧痛,他眼前一黑。
*
骤雨初歇。
帘帐内,萧辰等人焦灼地等待着。
自那葬仪之上,洛梓一番令人错愕的举动后,她便被谢戈不容分说地带离,留下一众同伴心悬半空。
萧辰自是百般不愿,拿着令牌数度强调,洛梓在定案前,不得有失,得谢戈许诺后,才勉强让二人离开。
此时夜已渐深,而洛梓的身影迟迟未能出现。
萧辰终于耐不住性子,猛然站起:“不行,我得去找她……”
话音未落,帐门被猛然掀开,一阵冷风卷入,一位身着官服、面容严峻的老者,不期而至——
吏部郎中王诣。
“……王、王大人?”萧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王诣的身后,谢戈带着洛梓走入,使众人又喜又惊。
萧辰走向洛梓,万分关切:“落儿,你……”
“阿辰,我没事。” 洛梓脸色沉重至极,只对萧辰摇摇头。
萧辰小声问道:“你究竟跟六殿下说了什么,王大人怎么来了?”
洛梓的目光,在萧辰与数位同窗脸上掠过,最终低下头,沉默不语。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启齿。
王诣大步流星地踏入营帐,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与愤怒。
众人连忙上前,恭敬地行礼:
“拜见王大人!”
王诣只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眼神触及洛梓时,冷哼了一声。
“老夫乃奉六殿下之命而来。”
谢戈道:“泗水之事,我已略知一二,” 他一顿,“闻说王大人或能有所助益,故将其请来。”
萧辰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似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我等正查到泗水,却陷入困境,一筹莫展。还望大人能伸出援手,助我们一臂之力!”
然而,王诣却并未立即表态,而是冷冷看向洛梓,眼中闪过翻腾的怒意。
他咬牙切齿道:“泗水之事早已尘封,与太尉之死有何关联?凭这妖女一面之词,如何能信?莫不是又要攀咬旁人、借以脱罪?”
洛梓跪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大人恕罪,我害死太尉,已自认死罪。只是鹿苑当晚,疑点重重,只怕背后还有旁人操纵……”
“操纵?”王诣狠狠打断,他性子直率,怒火中烧之下,竟将心中所想不顾一切地说了出来,“圣上虽然向着太子,但公义自在人心!你们同流合污,害太尉惨死,若律法不将你处死,老夫拼了一条命,也会将你绳之以法!”
萧辰快步上前,举起那枚天珩帝亲赐的手令,自有威严,“太尉之死依然存疑,洛梓乃是关键人证,得圣上允准,定案前不得有失。”
温方在旁补充道,“此案查办乃圣上之意,而幕后之人究竟是谁,还需如今主审的慎王来定夺。大人同为朝廷命官,自应以真相为先,而不应持私怨。否则,岂非乱了天珩法度?”
王诣目光落在那天子令牌上,令牌龙纹生威,赫赫地注视着他。
他又看向谢戈,后者淡淡道:“孤自有计较。
王诣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勉强坐下,却仍是一脸不服。
萧辰眉头紧锁,与同窗们交换了个眼神,终于启齿:
“或许……是时候让大人亲自辨认一下那证物了?”
*
昏黄烛光下,箭身锈迹闪着幽暗微光。
每一道痕迹,都说着往昔沧桑。
还有那发了灰的秘密,待人追寻。
这正是从沈太尉营帐寻的那根锈箭。
原本,鉴于王诣与谢戈微妙的立场,萧辰内心并不情愿将此箭取出。
但时局紧迫,与其拖延,不如尽早揭开真相,否则一旦明日午时钟声敲响,洛梓的性命便将岌岌可危。
此刻,萧辰双手微颤,小心翼翼将那锈箭捧至谢戈与王诣面前。
“大人,您可曾见过这物件?”
谢戈与王诣的目光,均落在那箭矢之上。
“辞”字,勾起故人的回忆。
谢戈双手微颤,呼吸沉重,而王诣眼眶不由自主地泛了红。
“此物……从何而来?”
萧辰道:“太尉大人生前,最后所见,便是此物。
“箭尾血布,有回生之纹,似与泗水郡之往事有不解之缘,亦牵系太尉离逝之谜。故泗水之秘,还望大人能细细道来。”
王诣轻抚那根锈箭,似被某种深藏的回忆所触动。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
“这……确是太尉的遗物。”
“泗水……乃不祥之地。”
他长叹一声,终于开启了那段回忆。
“此郡常年水患侵扰,二十多年前,更曾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洪灾。”
王诣眉头紧锁:“郡中粮仓被淹,民不聊生。而当时的泗水郡守,便是顾家旁支之子,顾嘉。”
“顾家……是江北顾家?” 温方脸色骤变,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
在座数人亦有些惊讶,江北顾家,曾是手握江北数处矿藏,富甲一方的大家族。鼎盛时期,甚至能与萧辰所属的萧家相提并论。
“正是。”王诣点了点头,脸上浮出一丝冷笑,“顾嘉此人,读书骑射,样样不精,为人更是谦和过度,被顾氏族长视为懦弱……”
“但顾家为了扩大势力,便向当年的祁远捐了个官,将他派往泗水这小郡任职。”
说到祁远,谢戈不觉眉头一皱。
祁远,乃是祁相的名字,王诣这般直呼其名讳,可见对其多么不以为然。
只听洛梓吃惊道:“捐官?”
她有些不信,“咱们天珩不是……不许买官卖官么?”
更何况,祁相还是谢元的外祖,纵然祁家后来败落,祁远仍是一代名相。
她不解地看向众人,而旁人都不由目光闪躲。惟谢戈冷冷一笑。
萧辰看向洛梓,低声解释道:“祁相当年,确曾私下将些闲职售予豪强。后来祁家遭难,此事亦是缘由之一。”
王诣闻言,眼中满是不屑:“祁家把持朝政多年,门生无数,一官半职,都从他手中定夺。招揽羽翼、只手遮天,幸而今上英明,才护佑我朝纲不败!”
他睨了一眼洛梓:“可惜妖人辈出,还是祸乱国体!”
洛梓感受到王诣的恶意,只得微微低头。
谢戈冷冷转移话题:“当年究竟发生了何等大事,为何郡历一无所载?”
“还能有何缘故,不过是祁远等人所为,将那郡历毁掉,意图掩饰他们闯下的弥天大祸!” 王诣冷声道,“泗水乃是小郡,顾嘉虽一无是处,但却曾专工水利,故而他去该处任职,倒也无不可。
“可就是这么个小郡,后来却惹出连番祸事。先是暴动四起,百姓怨声载道;后来,更是被曝出勾结夏阳细作!”
“夏阳细作?”几人声音同时响起,都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