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辰着急地呼唤着洛梓:“落儿!落儿!”
隋若蘅却制住了萧辰:“她此时仍在梦中,切切不可打扰。”
洛梓眼神空洞,似魂离体,无视着周遭一切,缓缓站起身来。
她步伐踉跄,却脚下坚定。
她在安国公的书房中,几番辗转。
温方等人面面相觑,此时不明所以,只得跟在她的身后。
书房内,烛光摇曳,映出满墙古籍与卷轴的轮廓。
举室落针可闻,莫名有一丝压抑。
洛梓手腕轻轻抬起,如在虚空中寻找着某种指引,最终定格于一处。
镂金刺玉,弯弯折起——
那是一道帘钩。
当她终于拉下帘钩的那一刻,书房的顶部,竟而缓缓开启。
随着一阵轻微的机械转动之声,一副璀璨夺目的星图,自天而降。
那星光,瞬间填满了整间死寂的书房。
星图上的星辰,闪烁着柔和而神秘的光芒。
每一颗,都像承载着一个秘密。
几名棋生已然看呆了。
萧辰怔怔望着这幅突如其来的景象,喃喃自语:
“这……这是星图吗?”
隋若蘅在旁看着,亦是惊讶:
“我们只去寻找藏人的暗道与密室,却原来机关在这天上……”
而洛梓手指轻触星图,那细腻触感,似带着她穿透纸张,直达星辰的深处。
她缓缓翻转星图。
那背面,竟是一幅精妙绝伦的棋局!
棋子被牢牢吸附于星图背面。
黑白棋子交错间,似预示着某种命运的交织与博弈。
洛梓的眼中,渐渐恢复了神采。
她低头看向那棋局。
“这是……"
*
东宫之内。
自安国公房中寻出的那盘棋局,经过精心抄录后,缓缓展开于面前。
徐奇带几分迟疑,字字深思熟虑:
“这是派去保护洛梓姑娘的暗卫,偷偷抄得的。她服下隋若蘅所配药物后,复原出了那夜的无眼无声局,而顺着她的记忆,竟真寻得了隐藏的棋局一副……”
徐奇言及此时,不敢再说。
谢元沉声道:“接着说。”
徐奇得此一令,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
“国公死前放出的那不归鸰,死在了天家棋院,那羽中又寻出了洛梓姑娘生舍外的银杏叶子。而……据隋若蘅回报,洛梓姑娘棋盒中专属之物,也在国公死去的书房中搜出。”
谢元皱眉道:“专属之物?”
徐奇心中暗叹了一口气,道:“是萧辰世子七夕相思局的棋子……大概是世子仍未忘情,将那两枚棋子放在了洛梓姑娘的棋盒之中。”
谢元的眉头锁得更紧。
徐奇道:“殿下……属下知此话僭越,但……如今种种迹象看来,恐怕……洛梓姑娘,竟真曾与国公死前对弈,也是目前嫌疑最大之人!”
徐奇小心将话说完,抬眼时,只见谢元的面色,冷峻如寒冰。
他看着那复原的棋局,冷冷道:
“这是——”
*
“眼杀之局?”
国公书房中,洛梓与同窗们,已那棋局复盘完毕。
眼杀,围棋中一种极为凌厉的着法,通过破坏或阻止对方棋子形成“眼”,从而剥夺其生存之地,迫使对方棋子黯然离场。
方寸之间的棋盘上,每一子都蕴含着生死存亡的较量。
此时棋局之上,黑白棋子交错,宛如战场之上的将士,抵死相争。
温方沉吟片刻,眉头紧锁,仿佛能感受到棋局中蕴含的深沉杀意:
“国公兼任御史,又曾被陛下亲封为’天子之眼’……”
几人看向那棋局,在这纷繁复杂的战局中,白子已然陷入了绝境,被黑子紧紧包围,生存空间被压缩得几近于无,仿佛随时都会陨落。
惟一的破局之法,便是——
“眼杀。”
洛梓隔着一方锦帕,指向棋盘中的一枚棋子。
“破局便在此处。”
几人俱不由点头,他们俱为棋中高手,均已看出这破局关窍。
“但我记忆之中,当时那局棋才过半,对方便已投子认了负。”
洛梓回忆道,“而这枚棋子的下法,并不在我那夜的记忆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均集中于那白方破局的棋子。
看着这枚白子,洛梓不由皱眉:“升段试那夜出发时,我所携带的乃是黑棋。棋盒在出山门时,我记得曾被棋院验过,每一颗棋子,都应已通过考验。”
郑朴接话道:“所以这枚白子,便是后来进入的凶手所下?”
洛梓复又皱眉道:“但我记得那一夜,我回到生舍之时,应是亥时。”
“若管家与侍卫证言无误,在亥时之后,再无人进过国公房中。”
萧辰沉吟道:“也就是说,落下这最后一子的,不是旁人,而是国公本人!
“在落儿你离开之后,国公在这棋局上,又下了最后一子,破了你的局?”
“在你离去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让国公将已认了负的棋局重又拾起,并下了这一子?”
“眼杀……眼杀……”洛梓重复着这一局面,目光突然被一物吸引。
——是那书房之中,巨大的匾额。
“天下之目。”
国公身兼御史大夫之职,贵为天子之眼。
“这眼杀之局,竟是由国公最后添的这枚白子而成。”
她抬头看向那匾额:
“天下之目……眼杀……这是巧合吗?”
*
一根银针,刺破夜色黑沉。
它轻轻触碰在那枚关键的棋子之上。
棋子惨白如雪,在棋局中泛着幽幽的寒光,蕴含着某种不可说。
片刻过后——
银针依旧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毫无变化。
银针对那棋子毫无反应,隋若蘅轻轻摇头,眉头微蹙,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还是测不出毒性。”
几人的脸上,都难免浮现出一抹失望之色。
郑朴焦急地搓着手,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
“都一晚上了!这棋子,我们已试过以火炙烤,也试过以冰冻之,怎么就是找不出问题呢?”
田惜语也显得有些不可置信,她喃喃自语:
“难道……致死之物真的不是它?”她的目光在那棋子上徘徊,似乎在寻找着某种答案。
而温方看着洛梓,不由皱眉。
“洛梓……抱歉,但恐怕身为大理寺中人,我们要将你带回去了……”
一语既出,举室皆惊。
萧辰怒道:“温方你这是什么意思?若人是落儿杀的,她又何苦喝下毒药、找出这局棋?”
温方眼中亦有一丝无奈:“我自然相信洛梓不会有意杀人。但……如今看来,她确是与国公对弈之人,也许是有人借她的手,杀了国公。假若查出真相是误杀,我定会为她争得一个公道。”
萧辰拂袖:“公道?大理寺中尽是沈氏之人,你把她带回去,她还有何活路可言?”
温方沉声道:“那就放任不管、就此包庇,我们与沈氏一党又有何差别?”
“都别争了!”
一旁的洛梓打断二人,她走上前,目光坚定地看着隋若蘅:
“银针给我试试。”
隋若蘅有些意外,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将银针递给了洛梓。
洛梓接过银针,手指轻轻摩挲那尖细的针尖,似在做着某种决定。
她看向温方道:“你教我刑律时,曾说过,若一人有嫌疑,大理寺欲将其带去,身为天珩子民,可给出至少半日时间,让其安置家人、或寻讼师,以便自证,对吗?”
温方点头:“对,” 他叹气道,“但自我们昨日傍晚归来,如今已然过去大半夜了。”
“因此,我还有一个时辰去自证清白,对吧?”
洛梓说完,她隔着一方锦帕,竟将食中二指靠向了那枚棋子。
萧辰大惊失色,他猛地伸出手想要阻止,声音中带着焦急:
“落儿别碰!你想做什么?”
洛梓却沉声回应:“若是国公死前一个时辰内,不曾有外人进入,那这枚棋子,就是国公本人所下。
“而我们复原了他的白骨,他死前的最后一个动作,便是执棋。那这枚棋子,必与国公之死,有脱不开的关系。”
她眼中闪着睿智的光,继续分析道:“虽然我们已经试过寻常之态、火烧冰浸,但我们或许忘了一件事——
“一枚棋子,在对弈之中,所经历最多的,不是火之炽热,亦不是冰之极寒。执棋之人,最常做的,是将棋子置于指间,于深思熟虑之间,反复摩挲。”
萧辰若有所悟,他看着洛梓,声音中带着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
洛梓的神色更加凝重,她缓缓说道:“若棋子有毒,则触发其毒性的,或许还有一种可能……”说着,她的一根手指已经隔着帕子,触上了那枚棋子——
“乃人指之温。”
萧辰焦急万分,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
“落儿!这棋子若是致死之物,你这样以身试毒,会出大事的!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冒险?”
洛梓却只摇了摇头,眼中闪着决绝的光芒:
“安国公死亡前夜,曾与人对弈,而那人若果真是我,则国公之死,只有两种可能:其一,若能证明这多出的棋子是致死之物,当中又有时间之差,则应是那一夜——在我离开之后,有人以这枚棋子,毒死了国公大人。
一语既出,几人俱是心头沉重,而洛梓仍在继续:
“但若不能证明这棋子有毒,便只有第二种可能——
“那一夜,我确曾与国公对弈,无论以何种方式,或他人假我之手,国公之死,恐怕都只有一种可能——便是我洛梓投毒。”
萧辰颤声道:“落儿!你明知此事有异……”
洛梓却清醒异常:“阿辰,不必心存侥幸了。无论何种局面,均需认清了眼前,才有转机——如今,我确乃嫌疑最大之人。”
萧辰急切地想要说服她:“想要转机,我可以带你走……他们……” 他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洛梓的几名同窗,声音中带着一丝恳求,“想来也不会为难我们……温方,你好歹与洛梓同窗,真要做到这一步么?”
洛梓却摆了摆手,她脸上无一丝无奈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坚定:
“阿辰,不要强迫温方。无论你们是情愿或是被迫,若我让你们放我离开,我便是陷你们于不义。
“天珩有其法度,既为其子民,便当遵守。我不能让你们因我而受牵连。”
她转向温方,后者面色中,有为难亦有凝重。
洛梓轻声道:“天珩刑律,是温兄你教我的。我知道,以你为人,即便你心中再如何信任我,还是会选择以证据为先,对吗?”
温方的脸上,是凝肃之色。
这是一种默认。
天珩得以刑律立国,便是因这份不徇私。
洛梓缓缓向几位同窗深深一拜,声音中是坚决与感激:
“如今证据确凿,而我那夜目不能视、口不曾言,记忆如此模糊,我自知嫌疑实难洗脱。多谢几位同窗,直到如今仍替我扛着,共查真相。
“若我今夜遭遇不测,生死皆为我自愿承担,与诸位绝无干系。”
一句“绝无干系”,却让萧辰的心痛楚难当。
他再也顾不得周围还有旁人,一把将洛梓那紧握帕子的指尖,连同帕子一起,紧紧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阿辰?”洛梓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惊讶和不解。
萧辰隔着那层薄薄的帕子,与她一同握住了那枚有致死嫌疑的棋子!
他的声音低沉也坚定:“落儿,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让我帮你!”
若真需要这指尖的温度来验证,他便与她一同承担。
洛梓闻言,心中涌起巨大的不安:
“阿辰,国公是因二指执棋而遭遇不幸,若这棋上有毒,你也有危险!我才是那有嫌疑之人,此事本与你无关……”
“怎会无关?”萧辰急切道:“那两枚棋子是我赠予你的!”
“凶手欲栽赃陷害于你,用的却是我送你的棋子。它们是慎王府独有玉矿所制,那‘落’字更是我亲手刻上。我慎王府早已深陷此局,无法脱身。”
他眼中满是生死与共,然而,隋若蘅等几人在旁,那样的旁观与注视之下,他只得尽力掩饰着内心波澜:“还请诸位不要误会。我今日对落儿的相助,乃为早一刻找到这毒源,如此,我们破案的希望便多一分。
他看着洛梓,心中多渴望说一句“只因是你”,但开口说出的却是:
“身为天珩子民,又同在大理寺历练。即便你不是落儿,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真相不明,使共事之人独自涉险?
“说得好!” 一句话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僵局。
却是一旁的郑朴,他目睹此景,一时间激昂慷慨道:
“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定要助你一臂之力……”
萧辰却轻轻摆了摆手:“若这棋局暗藏毒计,我与落儿涉险便已足够,你们还需在旁策应,以备不时之需。”
郑朴闻言,还欲再坚持,身后却伸来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他疑惑地回过头,只见司徒子瞻站在他身后,神色复杂。
而其他几人的脸色,也都显得极为奇特。
郑朴心中一紧,小声向司徒子瞻问道:“怎……怎么了?生死关头,我们怎能不去帮忙?”
司徒子瞻叹了口气:“你这傻子。”
他将郑朴拉到一旁,声音压得极低:“我们同入棋院,他二人若真有危险,我们自当鼎力相助;但现下么……
“他们二人这般情态,你横插进去,又算什么?”
郑朴闻言,愣在原地,半晌才喃喃说道:
“可是……洛梓不是与太子殿下……”
他的话语未落,司徒子瞻已迅速捂住他的嘴,眉头紧锁:
“你少说两句!还是专心替他们望着风吧!”
*
烛火摇曳之中,萧辰与洛梓共执着那方锦帕。
两人的指尖轻轻相扣,仅隔着一枚棋子——
这颗承载着致死命运的棋子。
他们的温度,却在这微小的接触中,来回传递着。
她若死,他亦难独活。
但在这执棋相对的一刻,他却觉得此生已无憾。
洛梓另一只手执着银针,轻轻触在那棋子之上。
她眼神专注笃定,密切注视着银针的变化。
窗外,那棵掉光了叶子的黄栌树,形单影只。
它投下的影子,渐渐随那天光转移了方向。
天将明时,那银针终于发生了变化。
顺着洛梓与萧辰的指尖,那棋子之上似乎晕染出了某种神秘的事物。
“银针变色了!”隋若蘅惊呼道。
渐渐褪去的夜色,似亦染上了银针之中。
转瞬间,那银针之上竟显现出了剧毒之色的漆黑!
这棋子,竟真有毒性!
隋若蘅急急上前,她眉头紧锁:
“无色无味,火烧冰冻皆无伤,却以指温触发……”
她声音颤抖着,脑海中似飞快闪过什么。
“这莫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