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此情已动。
只于无声处,自有深深语。
谢元轻声道:“七夕将至,听闻每年的京城之中,都有仙人云姬祭。你……可愿与我同往一观?”
天珩民间,大荒仙人与云姬因棋结缘的旖旎情事,流传极广。
而七夕之日,更是不知从哪年哪月起,便有了仙人云姬祭。
街头巷尾,均是花灯璀璨,而每盏花灯下,都有一局棋。
唤作“相思局”。
若是灯下之人布了局,而灯外之人破了局,那破局之人,便可将这花灯提走,也将灯下之人一道带走。
总有适龄的青年男女,于棋中便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一番邀约,还能有何意呢?
洛梓面红耳赤,抬眼看向谢元,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
就在此时,外头突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
那是徐奇的声音,从帘外急促地传来。
“殿下,陛下紧急召见!”
谢元闻言,眉头微蹙,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迅速转身,伸手轻轻握住了洛梓的手臂,环绕之时,自是温柔。
“我先让人送你回棋院。”
他语气回复沉着,掩抑了几分不舍。
但昨夜之事,终归需要向天珩帝做个交代。
洛梓点点头,眼神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化作一句:
“殿下……多加保重。”
千言万语,此刻却无法言尽。
原该是依依留连之际,谢元却没有得到洛梓的回答。
可他也不便多言、予她压力。
谢元只郑重道:“七夕之夜,永巷之外未语桥,我会持灯相候。”
待谢元身影消失,洛梓才缓缓回过头来。
未语桥,未语桥……
未能语及,情已深重。
可目光落在自己的诸般私物上,停驻于一抹青绿——
是她的那身棋生服。
出事那日,这身袍服被除,如今得证清白,这身棋生服亦归还于她
此时,它正静静躺在那些私属物品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她轻轻抚摸着那青衫上的丝线,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怅然。
这一针一线,都是她棋局的步步为营、世局中的步步艰难,才险险换来。
自己用了整整十九年的时间,才挣回这一身棋生的青衫。
弃之有憾。
*
谢元踏入大殿一刻,已察觉了某种异样。
平日天珩帝召见时,只有内臣在侧侍立,然而今日却截然不同。
沈后坐在天珩帝的身侧,她已无昨夜的气急败坏,此刻脸上竟还带着笑。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谢元抬头看向高坐在龙椅上的天珩帝。
天威莫测。
“昨夜之事,朕已尽知。”
天珩帝向来是喜怒莫测,此时语气听来竟亦是平和非常:
“皇后今早一来,便替你求情。”
沈后起身,盈盈一拜。
“太子殿下虽说是夜闯大理寺,又擅自带走了彼时被认定的犯人。这种种行事,固有莽撞不周之处,却也是我沈氏军中不查,险些让奸人挑唆了战事。”
她看向谢元的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仿佛昨夜那挥鞭相向的,是另一个人。
天珩帝面前的她,没有了那些举止失仪,没有了那些气急败坏。
是了,这才是沈氏之女,武能斩敌首于万人中,文能运筹帷幄军帐中。
她对谢元开口,不是直呼其名的“谢元”,亦不是冰冷疏离的“太子”,而竟是:
“元儿,” 她笑道,“我已向你父皇请了罪。是母后不察,一时为国事急火攻了心,竟险些将天珩的人才折损。幸有元儿,才解了天珩夏阳不合之危。”
她又向天珩帝道:“元儿如今行事,大有陛下少时之风呢!”
谢元心中审视着局面:
帝王之道乃在制衡,而自己昨夜所为,已打破了某种平衡。
他与天珩帝,父子相望,却隔着半座殿堂。
沈后的话,听来字字诛心。
“自那军机图失窃后,说什么的都有;待昨夜过后,保不齐有人会说,咱们堂堂天珩太子,被夏阳细作美色所惑,还夜闯大理寺,非把个卖国之人救了出来、更是亲手抱入东宫。这事传开,此前那大费周章的民间选才,岂不都成了笑话?”
天珩帝轻咳一声,沈后似自觉失言,忙掩袖道:
“是臣妾失言。毕竟军机图一事,大理寺已有定论。至于流言么,我相信殿下对那女子么,想来定是……”
天珩帝终是开了口:“元儿是惜才。”
谢元得天珩帝这句维护,脸上却无一丝笑意。
他太了解他的父皇。
当天珩帝说谢元不过是惜才,那意思便是——
谢元只能是惜才。
沈后轻轻一拍自己脸颊:“自然是惜才。但众口铄金啊!本想着,元儿才过十九岁的生辰,此事不急。但今日来寻你父皇,我们都觉着,看你如今行事,确是需要个人收束一番。”
话音才落,内监通报之声传来。
“安国公及国公之女觐见!”
两行脚步声中,熟悉至极的身影,出现于大殿之上。
程芝衍。
华服盛装、玉立亭亭。
在她身旁,安国公一脸凝重。
程芝衍走上大殿,转向谢元时,满目尽是欲言又止之意。
那高台之上,传来天珩帝的声音,威严庄重、不可推移。
“你本还有一年,便将及冠。”
谢元抬头,看向他的父皇,而后者眼神中,深不见底。
“今日,便提一提你的婚事罢。”
*
黑纱飘飞,白幔幽幽。
洛梓的马车登上棋院之时,陈尔萱的灵车刚下山门。
棋生陈尔萱于棋舍中自尽,今日是她的发丧之日。
无论生前如何,毕竟她死时,仍是棋院中名正言顺的学生。
她陷害洛梓之事,已无对证,棋院还是依旧制,许了陈家于棋院——这陈尔萱身死之地——发丧的请求。
那送葬的队伍如此寥落,耳边是陈家人的窃语和哭声。
洛梓下了马车,就这样立在那棋院的小山上,看眼前运着陈尔萱尸首的灵车,缓缓离开。
她想起两人初见那时,陈尔萱在天家的花车之上,与她的囚车相逢。
谁能想到,再一次车马相逢,已是易地而处、生死相隔?
或许这就是天家棋院。白是以骨作盘,黑是碧血成灰,胜负总要以死终局。
陈尔萱屡屡设局、次次相逼,洛梓本该恨的。
可这一刻,看着那死寂的灵车,她却只无端忆起陈尔萱的那双手。
初见那日,她们一同净了手。她从未见过那么雪白的一双手。那样美好的十指纤长,下棋时,指骨轻轻捏着棋子,粉白中泛起微微的青意……
如今不过百日,红颜竟成枯骨。
“洛梓!你可算回来了!”
那山门之内奔上来的,是等候已久的几位同窗。
他们的肩上,犹有黑纱。毕竟同窗一场,今日陈尔萱发丧,还是戴了黑纱一袭。但几人的心思,显然亦在等洛梓回来上。
田惜语泪眼婆娑,眼睛因连日哭泣,已肿成桃子。她抽噎着道:
“我们都担心得疯了,听说皇后还让人对你用了私刑!”
隋若蘅紧随其后,一见洛梓,便脸色严肃,把住了她的脉搏:
“果是中了沈家的棠棣之毒,幸而处理及时,如今大半已散,只要多加调养,当不打紧了。”
温方站在一旁,眼底之下尽是乌青,显然是这三日不曾入眠:
“我每日在大理寺外,等我爹回来,再把消息传给大家。我们一直盯着,可恨还是被沈后一党截了你去,险些让你丧命!”
“你被那谢戈带走后,咱们是一路直追!” 司徒子瞻指着郑朴,“他都急出了失心疯,还想帮你劫了六皇子的车架。”
郑朴愤然道:“急的岂止是我?知情的,谁不觉得洛梓冤枉?谁知那背后的阴谋头子,竟是章师尊!还有这陈……”
洛梓却制住了他:“死者已矣。”
她看着陈尔萱灵车远去的方向,轻声叹了一口气。
温方沉声道:“此次你被陷害,我们明知有异,却苦无对证。幸而太子殿下英明,及时赶到。只是他竟敢与夏阳质子联手,实在一步险棋。恐怕……”
洛梓心有警觉,却仍问道:“恐怕什么?”
隋若蘅看四下已无外人,低声道:“太子与夏阳王室之间,早在六皇子伤残之后,便有无数流言。如今他为了救你,竟与夏阳质子合作,只怕是更难堵住悠悠之口。”
司徒子瞻接口道:“听闻今日一早,圣上便将他宣去了,也不知是何说法?”
郑朴闻言,忽然转向洛梓道:“洛梓,你不是刚从东宫回来……哎?”
一旁的司徒子瞻轻轻踢了郑朴一脚,几位同窗的脸上,都多少有些不自在。
洛梓毕竟女儿之身。
若说太子殿下救她于水火之中,是为了政治考量、天珩福祉,但昨夜大理寺之事后,据人通传,太子殿下将她抱入东宫。
温方之父温仁归来后,神色忧虑,对他叹道:
“太子与那洛梓之间,相逢之时那般情态……”
话语未尽之处,是温仁练达之处,却亦是通透人皆能揣摩之意。
堂堂东宫太子,还彻夜不眠、衣不解带,后来更是摒退左右,二人独处一室。
以那沉稳持重的太子而言,此事早已失序、绝非常态。
几人出身世家,风月之事自是有所了解。
他们不瞎——洛梓既美且慧,于棋之一道,更是才华横溢,日后定前途无量。若太子殿下真有垂青之意,也不过人之常情。
何况洛梓民望甚佳,若能得她为伴,也是美事一桩。
但他们也不傻——洛梓与太子之间,可谓微妙复杂。当中夹杂着民选之事、细作流言,还有身份上的种种鸿沟。
若这段情事,真发展下去,那依天珩之制,东宫太子的妾室,有位份九品:奉仪、昭训、承徽、良媛……或者哪怕能封顶成为良娣——
天珩先祖曾有一令,平民之女不得入主中宫。
总归,洛梓不会是太子妃。
*
“还请陛下与娘娘,收回指婚成命!”
安国公跪伏于地,语气中尽是惶恐之意。
在他身后,程芝衍低眉敛目,而谢元眸色幽深。
“芝衍这孩子福薄,只恐难承天恩。又才过了母丧之年,老臣还指望着这孩子,多陪老臣两年呢!”
安国公只觉得自己被放在火上烤。东宫与中宫斗得你死我活,他明哲保身了这些年,如今竟要将亲生女儿送入这漩涡?
那陈家女儿,还尸骨未寒呢!
沈后却笑得恣意:“国公此言差矣。安国公府三代忠良,芝衍这孩子,性情样貌更是万里挑一,当年还曾手刃夏阳贼人,于我天珩有功。” 她轻轻一顿,看向了程芝衍,“当然,此事也不可委屈了芝衍。孩子,你可愿意?”
安国公还未及阻拦,一旁的程芝衍,竟已跪下了。
“芝衍谢陛下与娘娘大恩!太子殿下为天潢贵胄,臣女何德何能,怎敢企及……”
安国公闻言,松了一口气:总算女儿脑子还算清醒。
却听程芝衍的声音颤抖着,她一双美目终于抬起。
那当中竟是狂喜之意。
程芝衍眼泛泪光,似平生大愿终得偿。
“但臣女信心诚则灵,若真能与殿下结得此缘,臣女愿追随殿下,终此一生,定与殿下祸福同担、荣辱与共,为天珩江山谋福祉!”
“好!如此格局眼界,堪为闺秀楷模!” 沈后笑声朗朗,“元儿虽然非我亲生,却也是我看着长大,两个孩子,实在天造地设!”
大理寺之事,沈氏一党落败。
但那又如何?
沈后惬意地笑了:程芝衍毕竟是她的人,只要能把程芝衍放到谢元身边,何愁大事不成?
谢元沉声道:“母后费心了。”
而他的眼中,映出的却是他的父皇。
结党是身为太子的大忌。而他此番所为,乃与后宫和军方为敌;那夜又同夏阳质子联手……无论哪一件,都触及君王的逆鳞。
这些年来,程芝衍与沈后过往甚密,而谢元与沈后一党,素来不和。
众所周知之事,帝王如何不知?所谓沈家把柄,东宫能得到的,天珩帝又难道不曾了然?而沈后做事,又何尝真绕开过天珩帝?
帝王之道,在于制衡。这是试探,亦是敲打。
天珩帝需要谢元把身边的位置留给程芝衍。
他要他的太子,向自己表这个忠心。
谢元伏首一拜——
*
“落儿!”
蓦然回首时,只见山门外,一骑飞奔而来。
白马之上,向洛梓奔来的少年,满眼血丝、青衫憔悴,正是萧辰。
洛梓回到棋院,已然三日。
她所听闻的消息,惟有殿前天子震怒,使太子幽居自省。而东宫之中,有如石沉大海,不曾为她传来任何消息。
直到今日,课后便守在山门之外的她,等来的却是萧辰。
他那一袭青衫,曾洒脱而不羁,如今重见,却只觉那无边富贵里,竟有了一份落拓之意。
不过十日光景,他眼中的少年意气,竟已黯去了大半。
“……怎么这般憔悴了……”
他却只看见她苍白虚弱,语气中满是疼惜歉疚:
“是我来迟了。我……”
他忽而顿住。一时竟不知如何措辞——
她抄谱出事那夜,是去探望于他,他心中五内俱焚,连番尝试营救。
只是……
他要如何对她解释,他夜闯大理寺,却被拦在门外。后来又夜闯宫禁,还惊动了金吾卫。父亲慎王爷派人将他带回,禁足家中。
“那洛梓乃风口浪尖之人,如今与东宫更是关系莫测。你还是离她远些……”
萧辰从来随性而为、不曾有憾,而直到这十日熬煎,方知有悔。
他不曾入仕,连大理寺的门都不得而入,他四处寻人,找谢戈、找他爹、找他那些一同为伴的世家子们……
他从小便是天之骄子、锦绣中人,却不曾有这样一刻,这样挫败而无力。
原来诗酒逍遥,不过给她快乐,却换不来她的平安。又所以,他们萧家富了几代,却非要与“贵”沾边,是为这般。
直到今晨,听闻一个消息后,王府的禁制再也挡不住他,他飞马而回。
山门之外,他们信马由缰而行。
清风抹不去他眼中的忧虑之意。
“阿辰,”洛梓只摇摇头,“我这不是已经平安了么?太子殿下已救了我,如今我又回了棋院,你不必这样自责。”
萧辰黯然道:“……你们……”
他忽然说不下去,山门之外,旧事涌上心头。
曾经他驾车,送着他的落儿来到此处,然后眼见着她,成了天家洛梓。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心心念念,她的彻夜不归。
她字迹都是东宫笔法,她总凝视字帖棋书,时时嘴角上扬。
她眉间眼底,都是东宫那人的影子。
但这一刻,萧辰心中的疼,却不止为他自己。
回望那天家棋院的山门,宏伟至极、高不可攀。
而他和她在这山门之下,显得如斯渺小。
他策着马,真想带着她,就这样一骑绝尘,再不回头。
萧辰深吸一口气,有些艰难地开口道:
“你可知,太子已被指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