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园最南端,有一片水域,便是传说中的花晓池。”
宛若晚风轻柔,黄昏将尽之际,这句话悄悄吹过落儿耳畔——
花晓池。这三字由隋若蘅提及时,似藏着无尽诱惑与期待。
她对落儿道:“那池子改建时,我父亲刚入工部任职,他发现池底另有乾坤。
“那古老机关不知为哪代所设,却被棋院精心保留,惟极少人知晓此事。
“总之,若顺着池水的中轴线,一直向南走——
“便能抵达永巷。”
只这一句,落儿再听不见别的话了。
往南看去,竹叶香气,几乎已萦绕满身。
而在她身后,隋若蘅轻拈起一朵晚香玉。
她将那花瓣轻轻摘下,扬入晚风之中。
“哗啦”!
一只白色小鸟,忽自晚香玉丛中振翅而起,翩然远飞——
*
余晖与落英相逐,掩映着那鸟儿。
它于晚霞中一路南飞,直至夕阳西下。
小小身影,于那渐渐淡却的璀璨中消失。
夜色中,惟星与月。若有人细看时,会发现这鸟头顶的毛发,于白日时与一般鸟儿无异,此刻于星月辉光中,却呈现一片如玉般晶莹的雪白,竟隐隐发着亮。
这鸟儿的双目中灵性毕现,乃皇室御用的传信之鸟——
雪顶鸢。
那雪顶鸢潜入无声夜色,却目的明确,直飞抵了永巷之中。
竹林小筑的隐秘角落里,一条秘道如同潜伏巨兽,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
落儿曾在这里,踏着茫然未知的步伐,一步步走向谢元。
而东宫太子,也曾在这个秘道口降下巨石,封锁住这条秘密通道。
此刻,徐奇站在秘道口,雪顶鸢落在他的面前,鸟喙中衔来几片竹叶,于地面摆出不同的走向。
继而,那小东西便用倨傲的眼神看着他。
徐奇已从雪顶鸢的啾鸣与信号中,听明所以,他转过头看向一旁的小筑。
“明白。太子殿下已等候多时了。”徐奇自言自语道,“那隋若蘅办事,我向来是知道的……”
隋若蘅是太子留在棋院的暗棋,她的任务不仅是确保太子一党的安全,更重要的是在今夜,引导落儿来到这个秘密之地。
徐奇不由深深一叹。
半月前,那条隐秘的通道在夜幕下意外暴露。
落儿匆匆离去后,近卫们紧急商议,一致决定必须将其彻底封死,以绝后患。
“为了太子安危,须绝此后患。”近卫们的声音坚定而决绝。
太子当时点了头,惟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复杂之色。
这期间,弈云殿上,政治风云变幻莫测;棋院之中,青石之怒的传闻更是闹得满城风雨。
原本可以活动的巨石,被替换成了坚固的铜铸之门,封死了所有可能的退路。
封堵工事的最后一天,朝堂上对太子的压力达到了顶峰。
与此同时,那民女落儿在棋院中备受冷遇的消息也传到了东宫。
就在此时,东宫突传新令:只加强秘道口的伪装,但保留秘道。
徐奇瞬间明白了太子的意图。
——谢元想赌一次。
“殿下,她如今已经是天家棋生。外头流言不尽,她一旦离开棋院,就会陷入危险之中。您又不曾道明身份,她……怎会愿意冒险回到这永巷中来呢?”
徐奇知人性莫测,也怕谢元这一赌,印证了民间那些可怕流言。
然而,谢元却还是派出了雪顶鸢与隋若蘅。
名义上,这是一场考验。
若落儿真是细作,她自然会趋吉避凶,远离罪人所居的永巷。
可如果她不是呢?
如果,她只是单纯地挂念“五哥”这位恩人呢?
谢元安排了一路上保护之人,自午后起,便早早等在了小筑之中。
徐奇打开了秘道入口。可他知道他打开的,并不只是一条秘道。
在近卫们眼中,这或许是完美太子留出的一道裂痕,可只有一路陪伴他长大的徐奇,才明白这其中深意——
那也是黑暗血腥权谋路上,太子为自己留下的一线光明。
而此刻的秘道那头,传来越发急促的脚步声……
*
落儿在奔跑!
落英扑面而来,在黄昏与夜色的交织中,飘落于她的发间与肩头。
一个时辰前,她自水中央,从藕花深处分水而入。那是一道多美的机关!
隐秘小道出现在她面前,通往那天家棋院的山下,穿越了繁华无尽的京华,指向她心心念念的永巷。
花晓池的水波仍在眼前摇曳,泛着清冷于世外的光泽。田惜语和隋若蘅的挽留声在耳边萦绕,却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已如隔世之音。落儿什么都忘了,只拼命奔往她心之所向——
她远离了那座由权力和阴谋构筑的高峰,朝着人人畏而远之的永巷深处挺进。从极北之地抵达极南之端,心跳如激昂鼓点回响。
一路上,夜色渐深;她身边,春意愈浓。
是的,永巷。
人人提之色变的永巷。却是她与五哥的初见之所。
当她听见“永巷”这两个字时,心中那根苦苦压抑的弦终于断裂。
原来区区三日,竟可思之如狂;而思念如潮,还竟可决堤。
她想念五哥,是敬重、是思慕、是感恩……
是这样的夜,定要奔向你。有许多的话要说,却只有这个人想见。春日的花朵纷纷扑面,黄昏至夜色盖不住她的脚步。
东风拂面,生长的不只是那草那花那树,竟也有心中的渴望……
五哥,五哥。
原以为相见不知何日,却不想柳暗花明!
当她走到秘道尽头时,她的心跳得更加剧烈。
她即将见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期待和激动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一切如昨。那曾经堵上的巨石已然消失,入口处的光亮就在前方,似邀她踏入。落儿深吸一口气,踏出了秘道。
经历过生死一线,体味过繁华低谷,她再次回到了这个地方。
微风拂过脸颊,竹林中特有的清凉,使她无由宁静下来。
她闭上眼睛,恍惚间,似还能听到那夜的风雨。
“这里…都没变。” 她喃喃自语。
小筑灯火依旧微明,她一步一步,走向那点微光。
脚下细石微微作响,每一步都牵动心跳。
走到门边时,内心却似卷起了无数线头,缠着她驻足于门前——
要如何解释她的不请自来,如何说出她的再次打扰?
似此星辰非昨夜,又为谁风露立中宵?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了轻轻一叹。
熟悉,也亲切,穿越了这数日相隔,直击了她的心扉。
“落儿。”
那声音轻轻唤道,似有说不尽的感慨,又像是读懂了门外人的思念。
落儿愣住了,眼中不由有些微热:只听脚步声,五哥认出了她。
这一刻,所有解释都随了晚风,只一份彼此心知的默契,于竹门内外流淌。
“你回来了。”门内的人再次轻声说道。
棋声落尽,月明云归。
谢元早已听见了雪顶鸢的啼鸣。那声音三短一长,是顺利之意。
那时还是黄昏,他却点起一盏灯,想为她照出自己的方向。
在黑暗中的这片竹林,是他最后一片净土,亦是他最后一点坚持。
辰光过得那样慢,他看那灯火忽暗又忽明,随那夕阳换了月与星。
徐奇将秘道打开时,沉闷的声响在夜色中格外清晰。甚至,他能听见徐奇不曾出口的叹息。那是徐奇的无奈与担忧,也像命运对谢元遥遥一叹。
谢元垂下那道纱帘。
他有许多冠冕堂皇的借口:青石之怒需知其详情、朝堂势力需提醒她小心,有万种千般是他身为太子,需对这民间选出棋生,所应做的试探乃至引导。
但,手眼通天,自有人替他去做。
如斯良夜,何必如此?又何至于此?
那巨石被移开时,他听见心底的大石也终于落下——
用尽了手段与心机,不过为了此刻,再做一回她帘后的五哥。
隔着帘子,他看见小筑的竹门终于被推开,而落儿穿着那身棋生的青衫。
如竹叶青青,是他的落儿,终于归来。
晚风拂过她的发,为她梳妆,一时他竟有些羡慕那风。
他紧紧盯着她的身影,几乎要将每一个细节都烙入眼中。
她不负所望,真就穿山涉水,自那极北的权力顶峰,于这样的夜色中,一路奔向了这泥泞幽深的永巷——
她像那仅知往前的小兽,就这样入了他的局。
却也入了他的心。
落儿坐到谢元的对面,声音不由微微颤抖。
“我……”
想要发出声音时,才发现喉头哽咽。想说我好想你,又觉这话越界;想问你可还好?又想五哥关在这儿,哪里会好?
千言万语,却似那纸间朝露,出口即散——
情自衷肠,竟是无话可说。
帘后,谢元却也无言。原来有些局,设局者,竟也入局。
他不由笑了——
“别来无恙?”
*
更深,露重。
虫鸣与鸟叫声时时随花香飘来,如斯静夜,惟有两人的声音时时响起。
落儿说着她死里逃生的庆幸,讲着她得到面具的惊喜,又提及找到慈航谱的惊险,还有踏上弈云殿时如何亦步亦趋……
她说起以一敌六时,那几招几式是如何施展……
一切种种,谢元早已得知,这夜却听她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告诉他在那些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她面对困境的恐惧与紧张,她孤身一人的忐忑和惶恐……
以及她不曾变改的坚持和无畏、忍耐与勇气。
帘后,谢元早无法克制脸上笑意:
“落儿大喜,五哥有礼相赠。”
谢元将一本发黄的棋书,自帘后递到落儿手中。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