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状中,一个“元”字,刺痛洛梓双眼。
“棋生洛梓,受太子谢元唆使,杀害太尉……”
御前中设有议事之厅,此刻被布置为审判之堂。
天珩审判,洛梓经历多回。曾是嫌犯、曾是评事,如今……又是死囚。
此番案件,牵涉两党纷争,为求公允,六部要员连夜被召,轮番讯问。
整整一日,既无人对洛梓施以酷刑,也无人高声呵斥。
只因,他们从未遇到过如此顺从的犯人。
洛梓不辩解,也不争论,对所有指控,她都默默承认。
主审台上,谢戈冷冷看着她。
直至此刻,这份罪状陈列在她面前,她才缓缓抬起眼帘。
洛梓眼中泛红,她待开口,却一时失语。
她曾在军中为奴,听人说过谢戈与沈辞的情谊。
谢戈自幼在军中,沈老将军年迈,沈后与天珩帝俱在京城。
是沈辞将他一手养大。
洛梓嘴唇轻轻颤抖着:“……对不住……”
谢戈眼中冰冷如刀:“还有呢?”
洛梓低头道:“我会以命相偿……”
谢戈冷漠:“你死了,我舅舅便能活过来么?”
洛梓摇头:“……不能。但或许,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
谢戈竟然笑了,他笑她的话——好受?
他心上之人,杀了他至亲之人。待她也死去……他好受什么?
他恨她,更恨此刻的自己——此时此刻还对她有情的自己。
直到两人再无可能的这一刻,他也未有机会,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直到他于审判席上,看着认罪的她。他会永远把这情吞下去全嚼碎,不让她也不让任何人知晓……
此时又听洛梓道:“但此事乃我一人所为,与太子殿下无关。”
每个字都像一把匕首,剜着谢戈的心。
“都这时了,你还要维护他?” 谢戈眼中怒火滔天。
“那你说说,我舅舅为何会出现在鹿苑之中?”
洛梓一时语塞。
“你是如何入的鹿苑?谢元又为何非要与你独行?” 谢戈逼视着她。
“我和他……” 她闭了闭眼,她大可说出那一夜,二人策马,乃是因花前月下、妾意郎情。但若如此,她便不可避免会将谢元牵涉入案中来。
谢戈将她脸上纠结看得分明,不由怒道:
“舅舅之死乃你亲手所致。众目睽睽、无可逃脱!谢元于众人前护你周全,皆因你是他亲手提拔之人,出事了将你抛下,难免误他贤名。
“可日后你头一断、命一丢,他只需轻描淡写一句,说驭下无方、一时之失,便可轻松摆脱干系。你就这样受他利用?”
罪状上,“谢元”二字分明,横亘二人之间。
“你以为你一条命,就能换谢元逍遥法外?还是以为他能保住你?”
谢戈一声冷笑,“倘你身赴黄泉,只怕千载之后,骂名犹存;谢元日后登基为帝,受万人敬仰,青史留名,你就甘心?”
洛梓垂头:“太子殿下仁德无双,若能继位,定是天珩之福……”
“砰”的一声,是谢戈将案上的砚台,摔得粉碎。
“殿下息怒。”一旁同坐的陆鸿,手轻搭在谢戈绷如弓弦的肩上。
他已看出,谢戈这怒火,不止为了血仇,还带了一丝发苦酸意。
“容老臣来与她说。”
陆鸿行至洛梓身边,眼中满是温和之意。
虽为兵部尚书,虽然年岁已长,但这当年的陆三公子,眼底沧桑不过是添了眼中韵致,依旧使人见之心中一缓。
“‘双飞燕后弃其子,倒脱靴后勇争地’。你还记得么?”
洛梓有些惊讶,抬头看向陆鸿。他那温润目光下,是语重心长:
“洛梓,这是你当年定段第一场时,曾用的招式。因弃子果断、不做无谓的留恋,被民间传至今日。
“你当年定段数场,我都曾看过,如今你为何甘为那名弃子,而不做控局之人了?”
“我与太尉乃少年友人,” 陆鸿叹道,“我们当年曾一同离京,那几年,我和他都大开眼界。他说江山秀丽竟至于此,而我叹的是,民间才是钟灵毓秀之地。
“我曾于乡间授课,遇见一名孩童,不过四岁,已能破上古残局。可后来呢?他成了个贩货的皮毛商人,早已不再下棋。这般百姓多得是,因出身卑微而埋没才华。
“如你这般天赋极佳之人……受限于出身,几乎无人能得出头。你费尽心力,才考入天家棋院,实属天珩第一人。如今前程尽毁,岂不可惜?
可洛梓却只低头:理想抱负,固不曾忘。
但身为罪人,还有何资格替黎民求安宁?
“如您所言,” 洛梓抬起头来,“民间有才华之人,从多年前起,便大有人在。而我能考入天家棋院,太子殿下当初的政令助我良多,” 她轻声一叹:
“那一箭是我亲手射出,我前程是自己毁的,与太子何干?”
“句句不离太子,你当太子待你有恩,荣宠无限?” 陆鸿叹气,“可他对你这样的人,只能是‘宠’。”
“你在棋院,可曾学了《道德经》,是否记得十三章中那句——
“宠为下。”
他惋惜地看向洛梓:“我知你对太子忠心,也略有耳闻,他或曾许了你什么情爱之诺。但你可知他是何等高位,你又是……何等位置?”
陆鸿不曾点破,但谁又不知,洛梓地位相比谢元,是如何卑下?
“居高位者,以宠御下,亦以宠愚人。
“宠之予夺,辱之加身,不过其一念之间。
“谢元自幼锦衣玉食,不曾受半点饥寒之迫,又岂会怜你一路苦辛?
“他对你,充其量是新奇之宠。这不过是上下有别的施舍,他翻掌便可收回,如今事态严重,又岂会保你平安?
“可我曾游历数年,真真见过民间疾苦,亦知你这一路拼搏不易。
“我爱棋,更惜才。
“我知你绝不止是一个东宫之宠、或太子手中之棋。
“若你能招认,乃受了太子唆使,则你不过是个从犯,举告太子便是戴罪立功,我或能从中斡旋,让你于军中服苦役,免去一死。
“军中我还能说得几句话,往后,或还能为你挣一份前程。”
陆鸿谆谆善诱,说着她前程,也握着她性命。
洛梓脑海中却只反复着那句:
宠为下。
自上而下,才是“宠”。
她默默地想,原来如此——
上下有别,宠之辱之,才得之若惊、失之若惊。
只是这上下,不是因谢元东宫之位。
是因他超凡脱俗、不染尘埃,是她生命中遥远也纯净的一颗星。
他不曾受饥寒之苦,却亦被胸中抱负烧灼。
他身居高位,却心有万民。
他对她,不是居高临下的“怜”,他给了她真正需要的东西——
是“敬”。
是共鸣,是赏识。
是他洞察她所求,是他看懂她的梦。
这样的他,才是她所仰望。
以至于她曾奢想,这样的人,会是她的郎君、或成为她的家人……
也想过二人并肩,同为苍生谋福祉。
洛梓低头看罪状,她的名字与谢元的名字,只隔三行。
那三行罪名之上,是他起的梓字,那三行罪名之下,是他的元字。
她默默咀嚼那个“元”字。
元郎,元郎。
患得患失,不过如此——
中秋那夜,他非要她开口唤的“元郎”。
还有那鹿苑策马之时,他揽着她,说要与她同入宗庙……
只如今,她已是血案在身。
染血双手,如何捧那星光?
“太尉之死,是我一人所为,与太子殿下无关。”
她抬眼,死志已在眼中,却异常清明,指尖指向“谢元”二字。
“将此条罪状划去,我自会画押,以命偿此血债。”
谢戈看着洛梓,眼中几欲滴出血来。
“你真偿得起么?” 陆鸿叹道,“娘娘已向陛下请旨,要以太尉死状、还施你身。你要忍这千万刀剐,换那水月镜花?”
千刀、万剐?
洛梓为之一惊,而谢戈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与痛楚,他几欲站起抗议时,陆鸿却看向洛梓:“你想想清楚——
“三日之后,随太尉下葬,你可是要被当场凌迟!
——帘幕后,一个躲藏已久的身影,急速退了出去。
*
“你疯了?”
慎王休憩所中烛火摇曳,慎王与慎王妃面面相觑。
萧辰跪在地上,眼眶泛红。
今夜听闻沈氏要逼洛梓画押,他偷偷潜入审判营中打探消息,却听得了洛梓要被处凌迟一事。
“父亲,落儿要被判凌迟……我……”
凌迟!这两个字,让萧辰再没有片刻安宁——
若落儿真被千刀万剐,那于他而言,亦是一场灭顶之灾。
“父亲我求求您!求您向皇上请旨,参与太尉一案审理。儿子愿为副手,一同揭开真相。”
慎王一时呆住:“你不是最恨入仕么?此案上有大理寺、再上还有刑部,再者,还有那东宫太子呢!”
“如今已没有信得过的人了!沈氏一党恨毒了落儿,而太子一党……如今殿下昏迷不醒,怕也无人能护住落儿。”
慎王恨恨地白了一眼萧辰:“你怎不跟那谢元学学?事到临头便晕了过去。”
萧辰辩道:“殿下乃是伤势过重……”
“最是无情帝王心!谢元以伤出脱、不误大局,才是那块料子!你呢?风口浪尖却撞上前去,以公谋私,还想蚍蜉撼树,你这脑子糊涂!”
萧辰一怔,可事态紧急,他仍急切道:
“爹!此事失之公允,我们去参与审理,才真是为了公道!
“自古邪不胜正,又怎能算是蚍蜉之争?
“爹,惟有您的势力,还能为她争得一点公允。儿子也惟有如今入仕,才能保住在乎的人。”
慎王语塞,看向一旁的慎王妃。
她神色冰冷:“不可!此事我绝不答应!” 她拉着萧辰的袖子,“辰儿,你性情温文,此案牵涉太广,你若是卷入,我们……”
“圣旨到!”
不可抗拒的通传声,打断了王妃的劝阻。
慎王与慎王妃迅速对视一眼,彼此眼神中满是惊愕。
“太尉一案,关涉重大。虽六部会审,朕仍感忧虑,恐失公允,难以服众。” 宫人宣读着圣旨——
“慎王公正严明,为人清廉,且与朝中各部向来无涉,足当大任。今使其代行大理寺卿一职,主审太尉一案。务必查明真相,还朝廷以清明。
“慎王世子萧辰,天姿聪颖,此前于国公案中,果决破案、才智过人,盼其为副手,同审此案,共谋公正。
“望卿父子二人,不负朕之厚望,秉持正义,严惩奸佞,以儆效尤。
“望尔等齐心协力,共克时艰,为朝廷、为天下苍生谋福祉。钦此!”
“怎会……怎会如此?” 慎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怕什么便来什么,而萧辰盼什么便都来了?
他不过一个闲王,又怎会轮到他来主审?还要萧辰参与?
“今夜,你究竟还有何作为?” 慎王盯着萧辰。
萧辰身形微颤,声音中带着愧疚:“孩儿不孝,今夜自审判厅归后,擅自做主,向圣上呈书,为慎王府求得这主审之位。”
“荒谬至极!” 慎王怒不可遏,袖风一挥,几案边玉杯应声而飞,直扑萧辰。萧辰亦不抵挡,那碎片,立时在他颊边划出道血口子。
“王爷息怒,保重贵体、亦不可伤了自家和气!” 传旨太监乃是宫中老人,人称顺公公,与慎王相熟的,此时见状急挥手,令侍从退避。
“世子之心,赤诚可鉴,为同窗鸣不平,实乃义举。圣上既颁此旨,必有深意。” 顺公公低声细语,对慎王一家言道:
“此案扑朔迷离,那狼本欲图太子,却殃及太尉。如今沈氏之人杀红了眼,太子之人么,审起来亦略显尴尬。
“昔日倒是有中立之安国公,亦已仙逝……唉,老奴失言!”
顺公公自责地轻拍面颊,欲驱走不祥之言,“总而言之,今夜陛下回营后,长叹不已。恰逢世子投书,陛下览之,即刻连夜拟旨。
“这御营之中,唯王爷您,方能持正不阿,主审此案。”
“至于世子,” 顺公公转向萧辰,“您御前投书一举,固有不合礼数之处。然陛下自幼宠爱于您,那日又亲眼见您护棋生洛梓。
“如今洛梓虽被指为凶手,但她不过卑微棋生,何以能将太尉引入鹿苑,再引狼入苑、引箭射杀?
“其中曲折,必有同谋。而她手中所握线索,正是此案关键。”
“她究竟受何人指使,背后又隐藏何等势力,皆属未知。世子在,方能暂保她性命无虞。”
萧辰脸色瞬间变得凝重,那“暂”字如同利刃,刺痛了他的心。
“只是暂保?”他喃喃重复,透着不甘。
顺公公无奈道:“她杀人罪名已板上钉钉,即便是慎王府的金牌也无法挽回。
“陛下也只是留她三日性命,为求真相大白罢了。
“世子啊,能多留她一日,便多一日希望。
“只要人还在,谁知会怎样呢?”
说着,顺公公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
“这是圣上所赐,您持此令牌,便可提审人犯,不受刑律所限。”
慎王还在犹豫,而萧辰的眼中却燃起了希望火花。
“慎王府领旨,谢主隆恩!”
他毫不犹豫地接过令牌,飞奔而出。
——身后,慎王妃看着那圣旨,眼中生出幽怨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