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故人西辞
蔡佳涵2024-11-05 11:514,588

  “殿下!”

  徐奇匆忙上前,谢元那白袍掀起,众人这才发现,谢元身上竟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口。狼爪留下的痕迹,深浅不一,有的已撕裂开来,露出鲜红血肉。

  太医上前视看:“殿下这是受伤过重、失血过多,所以昏迷。”

  天珩帝锁眉,“带下去,好生救治。”

  洛梓心念百转,眼睁睁看着谢元被徐奇等人扶走。

  他的血一路滴落,与沈辞头颅的血,于夜色中渐融一体。

  *

  凤营,夜幽幽。

  谢戈捧着沈太尉头颅,他僵直坐在沈后身侧,两眼空空。

  陆鸿拜倒在一旁,眼中含泪:“殿下……将这……交给仵作吧。”

  谢戈没有放手,只喃喃道:“这是舅舅走的第一夜。”

  就像小时候他怕黑、怕野兽,沈辞总将他抱在怀中,陪他度过……

  血腥气浓重,谢戈吸入鼻中,却只觉依恋——他想陪着舅舅。

   

  只这一点残余了。

  发肤眉眼,温存双手,还有舅舅曾经文弱、后来却为他担当的双肩……

  今后都将逝去,不复再见。

  是最后一面了。

   

  “是我害了他。”

  沈后坐在对面,看着沈辞那苍白而无生气的头颅。

  短短一夜,艳色无双的沈皇后,强硬到头来,现出了苍老之色。

  眼眶泛红,泪却倔强地不曾滴落,仿佛泪落一瞬,便是低头认输。

  她从小最厌恶输!这一场不得不争中,又在场场败仗里,一败涂地。

  可沈辞又做错了什么?

  “辞弟,姐姐知道你从小就不喜争斗,更是厌恶刀兵。你原该风花雪月、快乐一辈子……

  “小时候,我们在演武场中练刀练剑,只有你,躲在角落,以剑作画,将父亲哥哥还有我,都画到沙地上。我当时替父亲教训你,将你的画通通抹去……

  “但其实姐姐心中,觉得你画得很好。”

   

  演武场中,人人只见生死杀戮。偏偏他眼中,是无尽颜色。

  那沙地上的画,栩栩如生。父亲点兵威严如山,大哥拉弓英姿无限,二哥舞剑飘逸似仙。而他的姐姐,在马上一骑绝尘……

  她记得小小的沈辞,一脸正经,说着:

  “保家卫国,靠你和父亲兄长们便好。

  “我日后是要和陆三去游遍天涯的!”

   

  沈辞心心念念的陆三,便是如今的陆鸿。

  权谋场中的陆鸿,华发早生,他坐在沈后的对面,一脸惨然。

  沈后声音嘶哑,“早知如此,当年他和你一道离开,再不回来多好……”

  陆鸿闻言,悠悠长叹,白云苍狗,秋风萧瑟。

  而他初遇沈辞,却是草长莺飞时。

  *

  那年,为世家子弟棋艺启蒙的学堂中,夫子教鞭指着墙上棋局。

  分明是棋中博弈,夫子却句句教着他们忠君爱国。

  棋童们都正襟危坐,惟五岁陆鸿频频走神。

  春光正好,棋局有趣,何苦说些闷死人的话……

  待瞌睡醒来时,他被夫子教鞭敲着脑袋。

  “君子对弈,以礼为先。二人局中相逢,落座之时,如何寒暄?”

  他却是睡意仍在,一时回答慢了一瞬,夫子脸色便已沉了下来:

  “出去!跪到清醒再回来!”

   

  学堂外,池塘边。

  陆鸿跪到柳荫之下,春光透过柳梢洒在身上,暖意丝丝点点。

  他才发现那儿、早跪了另一个孩子。

  那孩子低头,颤抖不已,似正伏首低泣。

  彼时小小的陆鸿,一时好奇,他膝行挪到那孩子身后,轻轻一拍:

  “你在哭么?”

   

  那男孩转身,他才看清,那男孩满眼是笑。

  那男孩好看得要命,陆鸿自幼被人夸丰神俊秀,但这小男孩才让他看得呆住。若论五官,二人不相上下,可那男孩眼中满是灵秀之色,笑起来时更是使人动容。若陆鸿一笑是春水生花,那男孩便是春光在眼,温暖明媚。

  他原是因笑不可抑,才忍不住颤抖。

  陆鸿这才看清,那男孩身下,竟以柳枝画了张画,以枝为线,以叶渲染,浓淡相宜——画面中,一本正经的夫子,竟跪在这几岁稚童身前。

  “哈哈哈哈……” 两人忍俊不禁,都是纷纷一笑。

  “啪!” 从学堂中,横飞出夫子的一枚棋子。

  棋子挟带劲力,将两个孩子都打趴在地。

   

  小陆鸿啃了一嘴泥,还不忘问道:

  “我叫陆鸿,你叫什么?”

  男孩眼中一片烂漫天真,他利落爬起,将手中还握着的柳枝,往那水中一扔,回身时,小手往陆鸿身前地上轻叩,如于棋盘之上行礼。

  他稚嫩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子老成,模仿着夫子的语气问道:

  “君子相逢于局中,该说什么?”

  随后,他向地上的小陆鸿伸出手,故作老成地说道:

  “在下沈辞,得遇阁下,幸甚至哉!”

   

  那些年,确乎是幸。

  二人日日厮混,斗鸡走狗、诗词应和,琴棋相偕、无所不为。

  凡有沈辞处,必有一个陆鸿……

  他们一个“眠松”,一个“隐鹤”,是多少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

  沈辞喜丹青,总能从坊间搜来些古今画师之作,他还记得他们十六那年,沈辞如获至宝,捧回来一摞画册。

  那画册上写着“绘野”二字。他知那是民间那几年兴起之人,那画师行踪神秘,画作所绘,尽是些人迹罕至的绝美之地,笔法空灵,令人仿佛身临其境。

  他们这些久居深宅的子弟,通过这画册,亦触到了外面的广阔与奇妙……

  岁月悠悠,又记起二人行将及冠那年,京城的城门外。

   

  也是月圆之夜,二人并肩策马于城门。

  “你父亲要是知道你跟我跑了,岂不是要扒了我的皮!” 沈辞故作轻松。

  二人已然长成,也知彼此家中的政治立场,实则相悖:陆家世代为盐铁官,乃是祁相的人,并不支持战争;而沈家世代以军功立身,与陆家于朝中乃是政敌。

  陆鸿闻言,苦笑中带着一丝忧伤。

  他们的同窗好友因政斗牵连而流放远方,二人送走同窗后,相约在这一夜离京。他看向沈辞,心底早做了决定:

  “我不过家中排行第三,你也只是第五,咱们在家中都是无足轻重的闲人。倒不如一同寄情山水,快活一生!”

  彼时,陆鸿看向京城之外。大好山河,只在眼前。

  “我这一生别无所好,只喜下棋。但留在京中,弈棋者、终当为局中棋子,倒不如去民间看看,寻遍异士奇人,搜遍妙招绝式,方不误了此生!”

  当时沈辞一笑:“好!就此约定!我画尽江山秀丽,你弈遍世间棋局。我们再不回这污糟之地!”

   

  二人相视一笑,身后却有马蹄声响起,二人回头。

  “坏了!是姐姐!” 沈辞一脸苦涩。

  只见沈四小姐一马当先,冲到二人跟前。

  一扬鞭时,却是打落了城门的锁——

  “快走,二哥就要追来了!别让他打断了你的腿。”

  “姐姐……” 沈辞错愕,而陆鸿亦是尴尬,沈家四姐怎会在此出现?

  “你跟陆鸿相约离京的信,被三哥翻出了,”沈四小姐撇嘴,“什么‘眠松隐鹤’,你们这名起得也太酸了!”

  她话带嘲讽,但二人都看懂了,她的眼中,是对弟弟的爱与包容,也是愿他能远离这红尘纷扰的期许。

  “多谢姐姐!” 沈辞朗声一笑,二人就这样,从京城远走……

  *

  “那一年,他和你离家,还是我放走了你们,我以为,能让你们做世家中的异类,再不回名利征战场,就这样也挺好……

  “可也是那年,我的哥哥们出事身死,国中反沈家暴动四起,人人说沈家军只剩我一个女流,定是后继无人。

  “父亲让我从那乱民中找回沈辞。我还记得他告诉我……他要成亲了……”

  是呵。陆鸿自然记得。

   

  他们那时游走山河间,经过一处乡间断崖时,一名女子正在崖边。

  那女子不惧生死,就悬在崖边青松上,展了画纸、信笔涂鸦。

  她脸上有沧桑之色,眼中却是狂野放达与不羁。

  沈辞看得呆住——而那笔法画意,如此熟悉。

  待那日风光都落了纸,他才看清女子的落款,正是“绘野”。

  沈辞激动得步步上前,险些摔下断崖,被那女子长袖一拉。

  而他毅然一跪:“求您收我为徒!”

   

  那绘野玩味一笑,“做我徒儿,可不能怕死。”

  她松开那长长的袖子,沈辞就这样被吊在断崖边,双腿悬空。

  整整半日辰光,陆鸿替好友看得胆战心惊,可沈辞就这般不怕死、挺过了足足一日。

  绘野收了沈辞为徒,陆鸿也只得随二人留在了那乡间,在那儿做了个教棋的先生。

  他见证着沈辞,先是为了画,后是为了人,再后来……

   

  他看向了此时坐在他对面的沈后,二人都不忍再往下回忆。

  沈家兵败,民间暴乱四起。

  绘野死了,而沈辞回到了京城。

  沈后记得沈辞如何斩断情思,又如何在哥哥墓前跪下,于危难中承担大局。

  她看他折了画笔,也将旧画一张张烧尽。

  自此江山,失了颜色。

   

  而陆鸿亦想起,后来陆家败落,他亦下狱,沈辞拼尽一切,将他救出。

  天牢之外,沈辞对他说,“……我知这朝局是个烂摊子,但绘野不在了,哥哥们也死了……我只有你了。今后有我沈辞一日,便有你陆鸿一日……”

  两个曾再不愿回京的少年,终于被磨尽了意气,回到了朝中。

  “我知他和你都不愿,” 沈后叹气,“亦知这些年,你们有多累。

  “沈辞终身不娶,只因心中仍有那叫‘绘野’的画师;他说他再不执画笔,只因夏阳敌国未破日、天珩丹青无从画……

  “是我误他。”

  一如那沙地上,被抹去的一张张肖像。

  逝去的,岂止是沈辞幼时旧梦、年少情浓……

  泪在这一刻才落下。

  她也才意识到,她的父亲、兄长、弟弟,竟已全都离世了。

   

  谢戈眼神穿透夜色,冷冷问:

  “今夜群狼何来,又为何沦为狂兽、嗜血失控?”

  沈后看向陆鸿,后者在一旁神色惨痛:“那群狼是辞兄于边境引入,其种彪悍,血统源自夏阳,却是在天珩精心养大的。

  “今夜引入鹿苑的,俱是母狼。而无论谢元之马、抑或夏阳皇子之马,均已被幼狼之血浸透……”

  “用幼狼之血刺激一群母狼?” 谢戈心头泛起寒意。

  “这般毒计,是谁想的?”

  沈后看着谢戈,咬了咬牙:“我也是母亲……”

  ——才最懂那种疯狂,却也利用这种疯狂。

   

  谢戈叹气,“你们盘算已毕,那血定能引群狼失控疯狂,将那拓跋启与谢元困作一道,想出事之后,借此狼品种,将罪名栽赃夏阳。待谢元与拓跋启双双身死,便无对证。”

  “正是,”陆鸿点头:“为防生变,那鹿苑是我与辞兄亲自布置,内里属官及大门把守,都是沈家旧部,绝无外人能中途进入。

  “鹿苑已是铁桶一块,群狼则通过一狭窄通道,安插入内。那通道窄迫,仅可容兽类通过,人类极难通行。

  “今夜沈兄于拨缨宴上离席,往那杏林中去,就是为了确保入口无碍。我们早说定了,拨缨之时,他必归来,但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沈兄竟走了许久未归,但我再见他时,已是……” 陆鸿不忍再说。

   谢戈看着舅舅的头颅——曾经的沈辞,温润如玉、满目慈悲。可经年之后,这般毒计,竟是他与母亲一同想出!纵是心中有恨有痛,亦添了一番心寒。

  

  “今夜事发后,我已派人去暗中堵死通道,去的人回来报说,那通道中只有狼爪印痕,绝无人迹脚印,可谁知……”陆鸿的语气突然变得激动起来,“谢元竟能死里逃生,而辞兄竟会莫名出现进了鹿苑之中,被那洛梓一箭射去,引群狼撕肉啃骨、遭此惨祸!”

  “哪有什么莫名!”沈后拍案而起,怒火熊熊:“定是此计泄漏,谢元借刀杀人,赌我们不敢追查。又不能亲自动手,就使那洛梓听其号令,替他发箭!”

  “洛梓”二字,引谢戈脸色微变。

   

  长久沉寂中,谢戈却突然抬头:“错的是我。”

  沈后不由一怔,不敢置信地看向对面的儿子。

  “母后,我恨过你们。” 谢戈说着,声音嘶哑:“沈家吞下昆吾之矿,是为不忠;你与舅舅以群狼伏击谢元洛梓,是为不义……” 他似终于醒悟过来——

  “可我呢?我以为,只要避其锋芒、退出夺嫡之争,就能保全沈家,却原来虎狼之地,偏安一隅,让你们为我挡在前面,才致今日这般惨状。”

  早知如此,不如堂堂正正去争,而非让毒计滋生、阴谋横行。

  就连曾经单纯的洛梓,亦成了权谋争斗中人。

  他又何尝不恨?恨她,也恨自己。

   

  “母后,此案,我会以大理寺少卿身份,亲自去查。”

  他眼中只余冰冷:“沈家的错,我会去改;舅舅有罪,我会去偿。

  “谢元若是幕后元凶,他明知有异,仍以此诡计残杀舅舅,又与沈家何异?

  “使洛梓为他杀人,又何以担那棋圣贤名,以何继承天珩大统?

  “无论如何凶险,我定将凶徒绳之于法。

  “忠义之事,便由我两全!”

   

  沈后看向谢戈,悲痛中终有了一丝欣慰。

  一旁的陆鸿,亦是激动:“殿下能如此振作,实乃沈家之福!亦是军中之幸!我定鼎力相助,直至寻出杀死辞兄的凶手!”

  可沈后却突然顿住,她紧紧盯着谢戈:“戈儿……洛梓,你要如何处置?” 她怒其不争,“你一次次心慈手软,而她亲手杀你至亲,还要放过她?”

  谢戈闭了闭眼,洛梓发出的那一箭,将他心中某个温柔角落射得粉碎。

  有什么东西已轰然崩塌,化作无尽尘埃。他缓缓睁开眼,看向沈太尉的头颅,轻轻合上了那未能瞑目的双眼。

  “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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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执白我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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