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无眼无声
蔡佳涵2024-07-31 09:354,830

  洛梓身边,亦没有哪怕一位相熟的同窗。

  这并不是初段生的考场,而她心中翻覆的,也不仅仅是棋谱。

  还有心底的一份不屈。

  *

  回到数月前,当她自那未语桥边,回到棋院时,已如换了一个人。

  与谢元之间,她无法跨过他曾经那层层叠叠的谎言,却也绕不开他桥上与她厮磨的缠绵之意。她亦惊亦疑、且喜且悲。

  七夕之夜的秘密,如云遮月,知晓的人寥寥无几。

  但在天家棋院同窗眼中,洛梓的变化却如此明显,有什么东西,从她内心深处生了根、发了芽——

  数夕之间,已如此茁壮。

   

  原本,指婚风波虽暂时平息,但人选既定,及冠礼前,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同窗们都以为洛梓会为情所困,为流言所扰,纷纷为她担忧。

  然而,当洛梓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她的手中竟捧着一大摞的书。

  “你要学……这些?”

  那些书,从工部的营造法式,到吏部的选人之道,户部的算筹之术,刑部的判罚之术,再到兵部的行军之道……

  每一本都承载着五人的家传之学。

  五人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讶。

  洛梓却坦然自若:“你们家学渊源,自然不缺这些。但我来自民间,对这些一无所知。”

  她指着棋谱与这些书道:“升段试,我极有把握。在试前,我可以替你们抄棋谱,也可陪你们下棋、练招。只求你们教我这些,可好?”

  她请求交换的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让五人都不禁动容。

   

  田惜语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洛梓,你难道……想直考高段?”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毕竟,问出这问题本身,就是莫大的挑战。

  依循天珩之制,一旦功成升段,棋生便可在棋院研修之余,得蒙选派,赴朝中各部历练。虽无正式职衔,却可亲涉政务,为日后登堂入仕,奠坚实之基。

  初段晋升中段者,得以涉足各部,执掌抄录等琐碎之务,以习行政之道;

  而中段进阶高段之士,则将肩挑评事等职责,真正涉足政务机要。

  此等机遇,对于胸怀朝堂之志的棋生而言,实乃梦寐以求的良机。

   

  而只有考高段的题目,才会涉及国策应对。

  按照惯例,向来都是初段考中段,中段考高段。

  洛梓难道想一步登天,直跳三级?

  洛梓看向几位同窗,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点了点头。

  “犯其至难、因图其致远。我想试试,还请诸位同窗相助。”

   

  若此事使人震惊,则当谢元亲临棋院之日,所有人心中都有了方向。

  谢元来的那一天,与寻常忙课业的日子似乎并无不同。

  连何师尊都不曾得到消息,东宫侍从们鱼贯而入——

  而东宫太子,坐到了洛梓的对面。

  洛梓惊讶抬头时,谢元却笑了。

  “这是我旧时座位。”

   

  原来如此。

  却也、自然如此。

  这便是那一日,太子对她说的唯一一句话。

  他坐在洛梓的对面,没有什么甜言蜜语,甚至也无什么承诺誓言。

  他们只是对弈终日,太子出招,洛梓便接;洛梓设局,太子便破。

  高手对弈,招招不见血,却式式都慑人。

  没人知道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也无人能猜透这是什么缘故。

  只是,在太子离开后,于极度的震惊里,一个又一个课后的夜晚,于初段生们,开始变得忙碌而充实。

  天珩五位世家之后,开始了他们的教化。

  于是那暗夜的昏暗,便有了光。

  那光流转、生长,滋养了洛梓的壮志。

  也是这光,辉映于她的升段试中。

   

  滴漏声中,烛火里是律法的光——

  温方翻开厚重的《天珩律典》,一字一句为洛梓解读典文:

  “法度者,昭天道、分轻重、辨曲直,为天珩立国根本。

  “其重若千钧之鼎,其利如断水之刃。

  “上裁恩怨,以彰天理;下安黎庶,而定乾坤。

  “……此条律法,关乎贵族之死,其判罚之轻重,需依其身份、情节,与于国之影响而定。若是无辜被杀,凶手判车裂之刑;若有争斗之情节,则视其背后缘由,再行定夺……”

  洛梓凝神倾听,时时抄背,还咨以所见所闻之案。

  初试之中,当她应答之时,已能条分理析,引述道来。

   

  又一道光,似铁甲寒光——郑朴引着她,走上了行军之道。

  他铺开地图,指点江山:“此乃我军旧年布阵图,前锋、后卫,各司其职,相互呼应。行军之道,不仅在于勇,更在于谋……”

  洛梓仔细研究地图,未至战场,却已置身于机谋之中。

  是以,当试场上沙盘摆出,那些布阵陷阱一一出现于眼前时,她机变以对。

   

  还有那光,是识人的眼光——

  选人断人之术上,司徒子瞻教她洞察吏部选人机窍。

  “选人之道,首重德才兼备,这重中之重,便是一个‘兼’字。

  “你看此人,虽有才华、却无德行,用之必生祸乱;此人则德行极佳,却无才气,用之虽稳,却只可做犬马驱使,难当大任。长板虽长,却抵不过短板之危。

  “德为经线,才如纬线,用人便如使织锦之梭,务需避开暗结。”

  她在应对中,于是写下——

  取平衡之道,方为上策。

   

  是银光,是暗泽。

  田惜语算盘上的银珠,与隋若蘅墨线相交。

  田惜语为洛梓详述计算之道,《算术精解》翻开:

  “计算之道,首在人心。毫厘之间,称得精妙。“

  还有隋若蘅,手把手教洛梓绘制营造的图纸。

  铺开白纸,挥毫泼墨:“治水如治国,收一分则溃,放一寸则涝。”

  试场上,她将算学与营造发挥得淋漓尽致……

   

  再有曾经谢元教授过她的礼部之典——

  吏、户、礼、兵、刑、工。

  六道光交缠,这是治国之本,亦是入仕之道。

  当温方等人,依谢元所示,将所学尽授,原因无他——

  他们已依稀感知到,洛梓会是太子选中的伴侣。

  或为国母。

  *

  于是,当中段考高段初试结束,最终名单出来后——

  萧辰看见自己名字旁,出现了“洛梓”。

  七夕那夜,萧辰求亲不成,两人之间便不似从前亲厚。

  若说爱与恨之间,泾渭自然分明;

  可偏偏她与他之间,却是感激与恋慕那难以分明的界限。

   

  若她不曾遇见谢元,或许与萧辰之间,那道模糊的界限早便越过了。

  可偏偏,相逢虽不晚,世事却难料。

  而于萧辰,心肝肺腑都已亮给她看过,软肋都双手奉至她的面前,当她拒绝以后,他不是退缩,而只是——

  竟不知还能再给什么了。

  富可敌国的世子,也有朝一日,觉得自己无以为赠。

   

  当他踏入洛梓的生舍时,她正伏案疾书,桌上散落着各种典籍和图纸。

  她的眼中,从兵法到用人,从算计到营造……竟是整个天珩国。

  “落儿,你这是……?”萧辰不由惊愕。

  洛梓放下笔,看见萧辰,不由低眉。

  这是隔开了某种距离的意思。

  “阿辰,你来了。”

   

  萧辰凝视着她,那些套话,竟都不曾出口。只问道:

  “听说殿下来了棋院……你和他,是否已……”

  他生怕听到肯定的回答。

  “没有。” 洛梓看向萧辰,眼中坦然。

  “我已向殿下明言,我和他之间身份有别,如今朝中又过于复杂。从今往后,再不提那些……”

  心底深处,那一夜百转柔肠,都被她压作眼底一丝怅惘。

  “他也应承了,会给我时间、等我决定。何况还有指婚一事未明……在这一切解决之前,为避嫌,我不会再与他私下见面。”

  萧辰心中不知为何,如释重负之余,又有一丝疼痛在悄然蔓延。

   

  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两枚精致非凡的棋子。

  那棋子以玉制成,贵气天成,无疑出自慎王府的精湛工艺。

  这正是七夕那夜,月光如水,萧辰欲以此二子认负,却未能递至洛梓手中的那两枚棋子。

  数月时光流转,这两枚棋子伴他左右,日日摩挲之下,更添了几分温润光泽,也承载了他无尽情思。

  他轻轻翻转棋子,其上赫然刻着一个“落”字,笔划间透露出一股不言而喻的深情。

   

  “落儿,这是那一夜,你未曾接过的棋子。若你我之间终是无缘,我自然不会强求。但这两枚棋子,我亦不会再赠予他人。”

  他的声音柔和,却是做好了决定,每一个字均自心底溢出。

  萧辰将棋子轻轻放在洛梓案上,目光中满是决绝与不舍。

  洛梓望着那两枚棋子,叹了口气,带了几分无奈:

  “阿辰,你又何苦如此呢?”

   

  萧辰神色愈发坚决,他的眼神,仿佛穿透两人相识以来、这由春及秋的时光,此刻直抵了洛梓的心底。

  “若有一日,你真与太子殿下……成婚,我自会取回这棋子,不再打扰。

  “但在那之前,我萧辰只想将一颗真心、放在你近旁,心之所向,无物可阻,你又何必拦我呢?”

  洛梓望着萧辰那执著眼神——那几乎带了一点恳求的神色。

  她心中不由一软,最终,只得点了点头。

  缱绻难报,终是无可奈何。

   

  萧辰大喜,将那两枚刻了“落”字的棋子,小心放置于洛梓的棋盒之中。

  “就让它们日后陪着你,哪怕……只能相伴,我也知足了。”

  洛梓欲言又止,此时萧辰又看见那棋盒旁,是一本棋谱。

  上头的标记,显然是谢元手笔。

  而那棋谱,显然已被研读良久,边角都卷起,却仍被一块镇纸,小心压着。

  萧辰有些失落地问道:“即便太子殿下与你未能有承诺,你……还决定为了他跨级升段?”

  洛梓犹疑片刻,却笑了。

   

  她点点头。她不再否认: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萧辰从此息了那些念头。

  但她却又摇了摇头:“是为……殿下,但也是为我自己。”

  洛梓轻声一叹:“在那个位置,他太累了。虽不知前路如何,我愿为他分忧;而即便他不是太子,只是谢元,我亦终将与他走上这同一条路。”

  她指着桌上典籍:“典籍、技艺,只是这条路的开始。我希望,若有一日,与他并肩之时……我不是为妃、为后、或是为谁的夫人。

  “我希望,我是棋士洛梓,是真的于国有所建树,于民有所助益。”

  惟其如此,才是真的,与你并肩。

  *

  思绪缓缓收回之际,洛梓端然坐定于试场之中。

  她一双明眸,已熟读了六部典籍,亦于明师点拨、棋经助益之下,阅尽古谱。

  此刻,这双眼,却被蒙于黑纱之后,而她沉吟片刻,镇定于纸上写下:

  “四,四。”

  这是一场无眼无声棋。

  天家棋院升为高段的考试极为严苛,最后三场——

  全为盲棋。

   

  盲棋,亦称蒙目棋、闭目棋,自古有之,乃弈棋之特殊方式。

  对弈之时,棋手双目蒙蔽,不借目力以观棋局,惟凭记忆与言语,口述每一步棋之落点,以行对弈。

  这对棋手之记忆力与空间想象力要求甚高,天家棋院也是因此,将之列为升入高段的比试内容,正如师尊对他们所言:

  “围棋棋盘广阔,交叉点繁多,无目力之助,棋手需在心海中构建棋局,拟棋子之移动轨迹,以行落子布局之策。”

   

  另一重原因,则是历代棋院棋生均为世家子弟。世家之间利益相关、彼此纠葛极深,而升段又与朝堂入仕密切相连。

  为防棋局对弈时,棋生与对手之间有什么人情往来、利益交换,干脆从数年前起,升段试的最后三场,便均为盲棋。

  而为了防止考生对弈时,发声使人辩认,于这盲棋以外,还添了一重限制:

  考生不得发出声音,只能于纸上写下落子之处,由专人于棋局中代为对弈。

  而对手落子之时,亦不得发声,均由试场中专人转述于考生耳边。

  既不知对手之容,亦不闻对手之声——

  是故,也有过往的考生,将这高段三试,戏称为无眼无声棋。

   

  与大半年前初入京城定段时、那个拘谨、无措的落儿相比,如今的洛梓,已然脱胎换骨。

  黑纱后,她双目不能视物,却沉静如水、波澜不惊。

  攻势凌厉之余,还添了一份沉着冷静。

  黑暗如海,她却不曾迷航;每一个落子,都定尽风波,从容不迫。

  ——若是识得的人,便会发现,这有几分东宫太子之风。

  此前的几场考试中,她已完成了数场国策应对。

  今日,她将迎来终试前最后一场考验。

   

  无眼无声棋,考生不仅不知对手为谁,亦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唯一所知,便是脑海中的棋局,与对手的棋风。

  “四,四”。

  洛梓先行,首位数为纵列,次位数为横行。

  片刻后,考场侍从回至她耳边。

  “十六,十六。” 这是对手的应对。

  接着——

   

  “三,十六。”

  “十六,四。”

  “五,十七。”

  “十六,十。”

  “四,十。”

  双方完成布局。

  一片静寂中,洛梓以错小目布局,力争得实地领先,对方则三连星应对,选择了棋中外势。

  其后,对手西北边以小飞挂角,挑起战端。

  “六,三。”

  而洛梓却不按套路而行。

  本该于常见的“五,三”顶对方,她却于“八,三”处夹击白方。

   

  “四,二。”

  “三,三。”

  “六,五。”

  “十,三。”

  战况愈烈,随着对手一间跳向中腹发展,洛梓二间跳守边……

   

  终于,对弈已近终局。

  洛梓自信此局已胜,她在等待着对方投子认负。

  虽不能看见对方的脸,但仅凭这棋风,她已几乎猜出对面是谁——

  凌厉冷肃中,却带一股萧条之意。

  应是他们的师兄郭烈。

   

  想到郭烈,洛梓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淡淡同情:

  郭烈对程芝衍的青眼有加,众人都看在眼里。

  自程芝衍被指婚的消息传出后,他便一直魂不守舍。

  他向来棋风凌厉,但近些日子,往往有不顾一切、要与对手同归于尽的意思。

  反而失了稳健。

   

  于郭烈,洛梓固有几分心有戚戚。

  但棋中无私情,她收敛心神,升段至关重要,她并不曾手下留情。

  此时,一片沉默中,终于迎来一些响动。

  棋院中的从人道:“黑方胜。”

  洛梓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赢了。

   

  最后一局无眼无声棋的胜出者们,将逐一被带至高段生专属的纹秤阁中,接受主考官严格的讯问与点评,这将是对他们升段的最终考验。

  想到主考官正是程芝衍的父亲安国公,洛梓心中又不禁有些惴惴。

  就在此时,沉寂了许久的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继续阅读:第五十二章 禁地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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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执白我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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