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枚玉棋子。
微弱光下,棋子玉泽内敛。
那边缘早已磨损,却像是历经过一番生死磋磨,反而通透温润。
酒中映出这一室忽明忽暗的光,也映出对面似远又近的人。
陆鸿没碰那酒,却抬眼问道:
“这玉棋子得之不易,不知国师从何处寻来?”
静泓微微一笑:“老身素爱棋艺,曾四处搜罗珍稀棋子。这枚玉棋子,便是在一处战场野坟中偶然所得。”
“野坟?”
陆鸿闻言,声音愈发沙哑,仿佛被哽住了喉咙。
静泓轻轻点头,眼中闪过唏嘘。
“正是。二十年前,夏阳与天珩交战,无数士兵血洒疆场,最终只能于草草安葬于野外。两年后,战事平息,两国议和,老身便带人前往边境收殓,使这些可怜的孩子们魂归故土。
“当中一处坟中掘开,只得累累白骨,但那夜月色甚美,白骨中竟有光闪过,故而从那白骨指间,找到了这枚棋子。
“这玉竟能于月下流光,十分奇特。与那白骨交错,倒是颇有意趣。”
陆鸿喃喃道:“白骨……?”
“正是,这具白骨的主人,乃是一位被世人所鄙夷的女子。”
“世人因而鄙夷于她?” 陆鸿声音有些哽咽。
“众口铄金,”静泓叹了口气,声音低沉——
“老身听当地人说,那死去的女子,本为夏阳人,却与天珩之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终导致夏阳兵败。天珩人视她为异类,夏阳人亦视她为叛徒,她自己便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
“听说直到下葬,那玉棋子也被她紧紧攥在手中,至死不离。”
陆鸿闻言,眼眶微红,长叹一声。
良久沉默中,还是静泓又开了口。
“老身乃方外之人,于这红尘情欲之事,甚是不精。只是那坟中白骨,死时不过二十出头,一时起了几分恻隐之心,” 静泓叹气:
“当时将白骨带出时,却发现原来她在下葬之时,仍有一口气,竟在棺中刻下了一句遗言——
“说是……要将此物还给一个人。”
陆鸿将那玉棋子翻转,在灯下轻轻炙烤。
片刻后,那上头隐隐露出两个字:
归鸿。
静泓沉声道:“那遗言所说之人,乃是天珩陆鸿……还说是她的夫君。老身曾想,莫不是同名同姓?
“谁人不知,陆大人乃天珩兵部尚书,家中还有贤妻美妾,又怎么会与这不祥之物、不祥之人有所瓜葛?
“但今夜大人既是有缘来此,便不过抱一丝侥幸,想问问大人,可曾见过此物?”
陆鸿闭上双眼,许久后,方沉重点头。
“此乃我之旧物。”
他苦笑一声,看着那棋子上的“归鸿”二字,眼中满是无奈与哀伤。
“这两个字,是我为我爱妻亲手所刻,只为一句誓言——
“且以秋水,待此归鸿。”
“我陆鸿此生,只愿不负家国,不负此心。
“然而,世事弄人,终究还是负了她。
“但这玉棋子的主人,她……纵成白骨,也是我陆鸿的妻。”
“大人此话,实是让老身吃惊,” 静泓不由抚掌摇头,“那野坟中的女子,坟前由幸存的同袍刻了字,她的名字是‘玉奴’。”
“此名乃两国玉工所有,无名无姓,而俱称为玉奴。”
她把玩手中的酒杯,“生而为玉,代代为奴。”
“大人与这等卑下之人,又有何干系?”
陆鸿一字一顿道:
“一见倾心。”
*
“那女奴满身是血,惟一双眸子亮得惊人,那坊主的鞭子仍在跟前,她却捧着手中之物道——
‘此乃魂玉,夜见其光,如玉魂不灭。若以寻常之法雕琢,不过得一块寻常美玉,岂不枉费了这玉中精魂?惟有精心雕琢一百朝夕,方能成器,于月下流光。’
“我还记得,那玉坊主名叫成璟,他闻言更怒,道‘我成璟一生见玉石无数,还需你这贱奴教训?雕出个寻常美玉足矣,你一个贱奴,还真要弄个什么奇珍异宝出来?’
“那女奴却捧着那玉道:‘俗世之珍已够多了,但这玉命不在凡俗。
“‘今日便是将我打死,我也不能让这稀世之宝,沦为凡尘俗物。’”
王诣回忆往事,不由叹息:
“当时我也觉得那女奴太认死理,可一旁的陆三少爷闻言,却似颇为所动。
“我才知道,原来五公子为他备的生辰礼,乃是一副稀世美玉打造的棋子。
“那女奴为了那棋子流光,如此以命相护,三少爷也是起了爱才之心。
“唉,三少爷自幼便不屑与世俗为伍,那女奴一番话语,是说中了他心事。
“当时他便上前,从那叫成璟的坊主手中,将那女奴救下,还说是半成之玉,他也愿收。他见成璟将那女奴虐打得浑身是伤、奄奄一息,便提出要将她带走。
“谁想到,那成璟竟狮子大开口,我们颇费了些银钱,才得了她的卖身契。
“我们才知道,那女奴的名字,竟就叫‘玉奴’,说是长在边境,世代为奴,为玉而生。祖祖辈辈都是玉工,只为将璞玉经双手磨砺,化作瑰宝。
“她说是因战乱与家人失散,才被卖到那玉石作坊中。
“三少爷当时买下她,从她手中取过那未被雕琢完工的玉棋子,说是以那玉棋子为契,从此她不再为奴,而成了他的棋侍。
“他还为她换了个名字,我记得是……”
*
“秋漪。”
陆鸿低声道,“目如秋水,使人心起涟漪。
——惟以秋水,送此归鸿。
“那作坊阴冷刺骨,她十指因劳作磨损,却仍紧紧握着那枚玉棋子。”
那一刻,她眼中光芒流转,竟将玉都比了下去。
“原本我在泗水,只想暂留,将她救下,亦不过是因一时心软。我曾对她说,待我离开泗水之日,她便可恢复自由。
“虽然她是我的棋侍,我却从未将她当作奴籍。”
陆鸿看着手中的玉棋子,叹息道:
“她就像这玉,越是雕琢,越发流光溢采。
“她太聪明了。”
静泓挑眉道:“一个女奴?”
陆鸿点头:“我亲自教她识文断字,所有东西只说一遍,她便过目不忘。我教她下棋,不过半年,她已能与我相抗数十手而不败;一年之后,她布局精妙之处,已令我都渐难比肩。
“我自小受宫中大师悉心教导,棋艺之路,自幼奠基方显深厚。而她,十六岁方始接触,可进步之神速,让我这个启蒙之人都自愧不如。
“她年纪比我还小几岁,可到后来,我只觉无论棋艺为人,我都远不如她。”
静泓闻言,眉宇间泛起一抹复杂的神色,沉吟更久:
“大人对此女,赞誉之辞,不绝于耳。”
陆鸿轻轻摇头,苦笑中带着一丝无奈:“岂止赞誉。”
他的目光温柔,落在手中那枚温润如玉的棋子上,仿佛穿透时光,又见那段共度的岁月:“她为我精心磨成了这副玉棋子,也给了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她见惯世情,告诉我无数新奇之事,又照顾我起居、无微不至。
“我还记得那时,沈辞与绘野在山水间作画,而我与她在旁对弈。
“我们在野外风雨中被困,她还能用奇石引火,为我们烤熟野味。
“日复一日,我已不自觉地被她一举一动所牵引。我虽为她讲授棋经,但早心不在此。
“棋经翻至最后一页,我才恍然,我已无再无一招一式可教她,惟这颗心,无招无式、一目了然,却还未来得及交付。”
“一年后,我本该离去。我将这玉棋子交到她的手中,她眼中泫然欲泣,却忍着不曾掉泪,只无论如何不愿接那颗棋子。
“我对她说,我与她之间,以那玉棋子为契,我将这棋子赠予她,便是要还她自由。我将她的身契交付,还将教过她的棋经也给了她。
“她哭着将那棋经翻到最后,乃是一张求亲贴。
“‘玉棋为契亦为媒’。我对她许诺,她是那秋水长天,应享四海逍遥之乐;而我无论天涯海角,定当如影随形。
“我之所愿,唯愿与她携手江湖,共度余生,永不言弃。
“‘归鸿’二字,乃我亲手镌刻,以表衷肠。
“远飞之鸿,只愿为她一人,振翅而归。”
陆鸿忆及旧事,脸上神色无比温柔。
静泓不由叹气:“我在夏阳,亦曾见过些公卿贵族,年少时亦曾于红尘留情,可最终都如倦鸟归巢,没有哪个能真将民间所遇女子,迎娶为正妻的。
“大人对一个出身卑微之人,如此倾心相待,是否只因年轻气盛?
“我记得拨缨宴时,大人曾指着这杯中酒,道人生如黄梁一梦,情字不曾饶过谁;可依老身之见,那名与利,更是梦中之梦——
“不过情之一字,又能留得住谁?
“纵那女子不曾离世,大人与她相对几十年,而身边世家贵女无数,至你与那女子相看两厌时,余生漫漫,难道又不会有一丝后悔?”
陆鸿摇了摇头:“国师所言信然,公卿贵族们娶门当户对之人,自古有之。只是我从小,便不喜自己的世家身份。
“我幼时,曾随父到治下视察。陆家世代为天珩盐铁官,父亲临各地督税。我亲眼看见那些百姓为税所困,苦不堪言。
“有一回,一个铁矿之主,因税额难缴,竟将手下的矿工,活活打死,最后换来一纸粉饰太平的文书,言其已竭力而为。
“那时我便知,世家之特权,实乃民脂民膏堆砌而成。而这些身外之物,终沦为权谋争斗之器。
“故我幼时便厌倦政务,也才与沈辞逃离京城。离京之际,天际鸿雁南迁,我心亦随之翱翔,愿化作那南飞之鸿,遨游四海,不复还朝。
“她与我,有相似之处。她身处红尘,却不愿流俗,” 他举起那枚棋子:“这棋子是她亲手打磨,她怜玉之温润,我则怜她之坚韧。
“情深至此,大人又为何与她分离?” 静泓看向陆鸿,眉目间有叹惋之意。
陆鸿却不回答。他举起手中那枚棋子,轻声道:
“棋,博弈之具。
“教她习字习棋时,我曾教过她,古体‘棋’字中,还有一个‘艹’部,如人之手。” 他长叹一声,“这意味着,身为棋子,总受双手拿捏,从来便不由自主……”
陆鸿举起那酒杯,一饮而尽:
“是我误她。”
*
“都是孽缘!”
王诣叹道,“一年后,我再访泗水,却发现那玉奴改名秋漪,早与三少爷出双入对。我才知道,三少爷不仅还她自由之身,竟还许下白头之约。
“二人婚期已定,还送了我一张请帖。
“他们虽尊卑有别,但三少自幼便与寻常人不同,我虽心有微词,也只得收了那请帖;
“五公子亦已与那绘野定情,竟与三少爷秋漪订了同一日成婚。
“他们对我说,四人已然约定,要一同山水逍遥,日后生出子女,还要结秦晋之好,代代为亲……”
王诣的声音渐渐低沉,满是惋惜:
“可谁又能料到,命运竟如此捉弄于人。
“后来,我们才恍然醒悟,原来,我们都错信了秋漪那蛇蝎心肠的贱奴!
“那年水患,本是天灾,而她一场人祸,却让上万无辜百姓陪葬!”
“上万无辜百姓?” 谢戈闻言,脸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难道是……泗水粮仓之难?”
众人闻言,纷纷转头望向谢戈,脸上写满了惊愕与不解。
“泗水粮仓?”
田惜语恍然:“我想起来了!
“我幼年时,曾听父亲提及,泗水郡连年水患,粮仓屡屡被淹。
“二十多年前,更曾遭遇一场前所未有之灾,百姓苦不堪言。
“最惨痛的,是在最需粮食救命之时,粮仓被毁殆尽,竟至颗粒无存,无数灾民因之饿死。
“自那以后,为了避免悲剧重演,每逢雨季,泗水粮仓便干脆不再囤粮,即便有余粮,也会运往其他郡县暂存,直至旱季再运回。”
“难道说,当年那场粮仓之灾,竟与那女奴有关?” 萧辰渐有些了悟。
“何止有关!” 王诣咬牙切齿,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那恶妇,即便被千刀万剐,也难偿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