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们婚期已定,还有半月就将成婚。
“本应有父母之命,他们亦投书家中,表了娶妻的心意。
“但也是那时,夏阳重甲新成,沈家军大败,沈老将军……”
王诣言及此,不由掩面。
“将军他……痛失三子!”
一时人人沉默,谢戈脸上亦顿时晦暗。
这是沈家从前最伤痛的往事,也改写了沈家后来的所有布局。
“前线军情紧催,兵丁与军饷都告急。
“征兵收税至泗水之时,却恰逢五十年不遇的大雨,正是灾年。
“泗水郡守顾嘉,不过一介书生,纵是通晓水利,让他做些守成之事,勉强可不出大错,但当时饥民遍野,他又哪里拿得住这般棘手局面!
“暴乱频生,五公子与三少爷,竟于婚期前音讯全无。
“沈家几番去信,却都不得回音!
“娶谁不娶谁,已是微末小事,沈老将军那时只剩了这一个儿子,如今的皇后娘娘,当年不过是沈家四小姐,虽沙场中英姿飒爽,但毕竟身为女流、难以服众。
“沈家无奈,只得恳请圣上垂怜,赐恩旨平定泗水之乱,寻回五公子以续香火。”
“当年圣上初登大宝,却还是当机立断,顶着祁相施压,认定沈家为国之肱骨,泗水更不容有失。一道圣旨,我们邻近八郡,均调拨余粮及物资,共援泗水之难。
“我心中担心五公子,于是将郡务交予副手,带着几个亲随,亲自押运粮食到泗水。
“初抵城门之时,粮车不慎露了一角,粮袋微露,一群乱民涌上、几乎将我车驾掀翻。
“我几经波折,才保得粮车不被劫走。打听之下,方知泗水之乱已至不可收拾之地步。
“灾荒所到之处,已有人要易子而食,更甚者——
“郡守顾嘉的独子亦被乱民掳去。
“乱民们扬言,若官府再不迅速开仓放粮,他们便要先烹煮了顾嘉之子,用以祭拜苍天,并以此来喂饱那些饥饿的灾民。
“然而当时因水患乱局、道路险阻,我运去的粮食只撑了两日,而其余数郡之粮运送尚需时日,顾嘉夫妇,日夜啼哭,恐爱子难逃厄运。
“可他们日哭夜哭,也哭不来赈灾之粮,更哭不来平乱的兵。眼巴巴的,就到了他们孩子要被灾民煮了吃的那日。
“我至今难忘那一日,乱民们在城墙下头搭了草棚。
“草棚门大开着,我们看得分明,只见棚里架起了一口大锅。
“那棚中,生了熊熊大火,在锅底烧着。
“顾嘉之子哭得可怜,热气腾腾,火舌都要舔到那孩子身上了。
“我也是着急,但势单力薄,也是爱莫能助。
“眼看这孩子就要惨死在众人眼前,天外突刮来一阵狂风,竟将那草棚的顶都掀翻。暴雨落入锅中,沸火瞬间变冷,而锅底的火也被扑灭了。
“灾民一时大乱,以为是上天示警,也就在这乱象中,一个女子突然从乱民中冲出,她不顾一切闯入草棚之中,拼死将那顾嘉之子救下。
“我细看时,才发现这宛如天降的女子,竟是那三少爷心心念念的秋漪。
“后来,我们往旁观测时,才发现当时那草棚外,竟被布起了几道巨大屏障,也正是那几道屏障,将当时风暴中的狂风转了向,引向了草棚,才扑灭大火,救了顾嘉之子。
“而这一切,竟都是那秋漪的巧计。
“她智计如此不凡,又冒死闯入乱民之中,将顾嘉之子安然救回,顾嘉夫妇自是感激涕零,当场向那秋漪下跪,道此恩必报。
“我追问秋漪,方知五公子、三少爷与画师绘野,本已远离是非之地避祸,想寻一平静之地成婚。
“然见民生凋敝,闻泗水之乱,心生恻隐,毅然将婚期推后,决定返回。当时他们商量着,待这场大灾过后,再行婚事亦不迟。
“秋漪先行回转,见顾嘉之子有难,才施此计相救。
“两日后,五公子一行三人,风尘仆仆而至,向顾嘉亮明身份,愿助其共渡难关。他们于各处开辟道路,又四处说服灾民,助各郡粮草陆续抵达。
“那秋漪竟颇识大体,于郡中处理各项杂务,均井井有条。她向顾嘉进言,道泗水粮仓受连绵雨水侵袭,屋顶渗漏之处颇多,恐援粮受损。
“秋漪自告奋勇,说要带人加固粮仓之顶,以防不测。
“顾嘉见识过她布障引风,又感念其救子之恩,对其言听计从,即委以监理重任,命其速速行事。
“几日后,粮仓之顶在秋漪监理之下建成,各郡援粮亦达。
“顾嘉遂以郡守之姿,在城头上当着众百姓的面,向乱民承诺,粮仓清点完毕,次日清晨即刻放粮,绝不食言。
“那一夜,数万灾民都守在城墙下,只待那赈灾粮救命。
“我在城头上往下看时,但见那些灾民们扶老携幼,一个个都面黄饥瘦,有的孩子因过度饥饿,浑身皮包骨头,肚子却高高鼓起,看着实在可怜。
“雨下了一整夜。我因连日奔波,一觉睡到三更,忽被一声惊雷炸醒,迷糊间只听外头有人大喊,‘粮仓出事了!’
“我匆匆披衣而起,却见粮仓守卫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而粮仓的围墙竟被劈开了一道口子,那雨水尽皆灌入。
“我们检视粮仓,才发现当晚暴雨之中,竟有一道雷劈向粮仓!
“那雷暴不仅将守卫们劈晕,还将那粮仓房顶劈至粉碎。
“雨水如洪灌入,又不及泄出,待我们闻讯赶去时,粮仓中已如泽国一片。
“雨势太猛,我们纵然打开粮仓泄洪,外头亦是一片汪洋。
“那水位急升,我们拼着挤进粮仓,只见那些救命的粮食,被雨水泡得肿胀腐烂,竟是颗粒无存。
“更令人心惊的是,在那片狼藉之中,一具尸体浮出水面。
“那尸首显然是被雷劈中,遍体焦黑,又被泡入雨水中,上头还沾着腐烂的粮食,真是惨不忍睹。
“五公子当下便号啕大哭,我们定睛看时,都不由大惊。
“那水中尸首,竟是五公子未婚妻——画师绘野。
“我们见之心痛,却也只当是一场意外。
“那秋漪也是脸色惨白,只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
“粮仓是她监理改建,但毕竟天灾一场,我们也未及追究。
“何况当时事态紧急,也不及多想——只因收敛绘野尸首后,天已大亮。
“灾民们在城墙下高喊着放粮,却只看见一袋袋泡至腐烂的粮食。
“此时又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道天珩连年征战,夺了家中壮丁,征走百姓口粮,如今竟用这些烂米烂菜来敷衍他们,这是要将百姓逼上绝路!
“一时间,民怨沸腾,局势失控,竟成了一场暴动。
“那些灾民挥着手中的锄头棍棒,冲向城中守卫与官兵。
“都是饿惨了的无辜百姓,谁又忍对他们动刀?
“可乱象已起,当时我在那城下,试图阻挡乱民,但一时间踩踏无数,还有稚子老人,当场就在混乱中被踩死……”
王诣回首起那不堪的一幕幕,依然难抑其心痛。
“那乱局一发不可收拾,较之此前,十倍不止。
“泗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朝中祁相一党,更是借此向沈家发难。道沈家兵败,还征兵加税,致泗水大乱。”
“若非当今皇后娘娘——当年的沈四小姐临危受命,随当时圣上指派的钦差到了泗水,我们险些错过了背后真相!”
“……钦差?” 谢戈沉声道:
“莫非是……”
*
“程师姐!程师姐您在吗?”
千帐明灯,阑珊尽处,立着郑朴。
他心中忐忑,只觉如今的走向,越发使人心惊。
从青石之怒,到国公之死,程芝衍的存在,总像是一道漫漫阴云。
“当年泗水之事,乃由安国公任钦差亲查,后来参了顾家的,亦是国公。”
这是王诣的话——安国公,又是安国公。
然而,国公已逝,真相仍在雾中。
他们又想到程芝衍乃国公之女,或知其父生前旧事。
在旁人开口之前,郑朴自告奋勇,要来将程芝衍寻去。
世人眼中的程芝衍,举手投足间尽是大家风范,端庄温婉、得体异常。
很少有人知道,郑朴心中却有另一个她——
那年父亲奉太子之命,带着他潜入夏阳,营救国公妻女。
他们潜入之时,烛影摇红。
一片血光中,一袭白衣的少女回头看向了他,眼中是冷冷的杀意。旁边是她母亲的尸首,而身前是夏阳人的尖刀——
刀柄在她手中,刀尖已反插入对方胸中。
少女衣衫凌乱,半露香肩,雪肌带血、触目惊心。
他看见她将刀从那人胸前拔出,眼神冷冽如冰,使人心悸。
接着,她转头一刻,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过……
烛火、血光、泪水。
破碎少女身前,交织出郑朴此生所见最美图画。
他甚至隐隐有些恍惚,程芝衍的肩头,似开出了一枝蔓生的花。
郑朴从小在军中长大,历尽那么多生死关头,却都没有那一刻、使他这样动魄而惊心:这样冷的眼睛、这般狠的模样,却美得非凡。
当他回过神时,却只见程芝衍肩头一片雪白。
他后来听人说,人在极动情时,会产生幻觉——
她在他的眼中,便是那血中绽放的蔓生花。
于血污中竟得了滋养,于柔弱里胜了刚强。
他当时不敢言语,只避开眼神,将一件外袍披在了程芝衍的身上。
后来,程芝衍一路随他们回到天珩,抵达边境之时,夏阳人追杀而至,谢元横刀在前,救了程芝衍的命。
他时时关注着程芝衍,他猜她对太子殿下便是在那一刻倾心。
是的,谁会看见他呢?一个小小兵部郎中的儿子。
太子殿下的身后,她变了模样,清冷却不失可人,温婉又使人怜爱,仿佛那个杀人的少女,只是他梦中一抹带血的幻影。
他曾以为自己已放下,愿做那远远守望的星辰。
直到今夜,当他们说那是回生花,当王诣说安国公与当年案子有关……
郑朴再也无法定下心来:若此事真与师姐有关,他……
他又该如何是好?
此时秋风瑟瑟,翻飞的落叶如他纷乱的心。
郑朴已在外呼唤了数声,内里却毫无回应。
他犹豫片刻,道:“师姐,得罪了!”
他一把掀起那帐,风吹起帐子一角,撩在他的脸上。
抬眼时,他竟看见三尺白绫,悬于梁上!
“师姐!” 郑朴一声惊叫,冲上前去将她抱住。
那少女不复大家闺秀的模样,又是那样的挣扎、破碎。
只见程芝衍双足已然离地,轻轻晃动着。
颊边有点点微湿,一滴、两滴……
郑朴抬头,看见程芝衍半睁的双眼——
正滴下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