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天雷尽处
蔡佳涵2024-11-29 13:435,530

  烛泪已残。

  “好友爱侣身亡,又亲眼看见那么多的生离死别,使我深觉人生苦短,便提前了我与她的婚期。”

  陆鸿眼眶泛红。

  “成亲之夜,兵荒马乱。

  “我们婚房简陋,不过是拜了天地,她又与我遥遥拜了父母,继而夫妻对拜。

  “我将这玉棋子放在她的掌心,亲口对她说——”

  他的声音颤抖着:“愿赠卿一生自主。”

   

  “她是我此生见过无双美玉,若她哪一日对我无情了,尽可离我而去。

  “但终此余生,我不会再爱上他人。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一夜春宵,竟是我与她最后一面。”

  “天还未明,我们的新房便被人闯入——”

  *

  几人匆忙闯入,帐帘在身后荡起冷风。

  “师姐怎会寻了短见?”

  洛梓声音微微颤抖,与周遭众人一同围拢,都是难以置信、满目愕然。

  医官缓缓自程芝衍脑后、轻轻揭起一片浸透血迹的纱布。

  暗红色泽,是半凝的血。

  他眉头紧锁,细致地检查着她颈间的淤青,沉声道:

  “程小姐,乃是先遭人脑后重创,而后被悬于白绫之上。所幸发现及时,才勉强留住一线生机。这眼中的血泪,皆因脑后重创所致。”

  郑朴动作轻而慢,细心地拂去程芝衍的血痕。

  他脸色如纸般苍白,紧挨程芝衍坐着,时不时将脸闪向里侧,掩饰眼眶中的红。

   

  “咳……” 一声急剧的咳喘,程芝衍终于睁开了眼。

  剧烈的咳嗽,让她身子一时侧倾,险些要翻下榻来。

  洛梓等人关切地扶住她。

  隋若蘅上前,轻轻为她推拿舒气,而程芝衍气息微弱。

  片刻后,她气息渐顺,才虚弱地平躺下来。

  郑朴惊魂未定:

  “师姐, 您这是怎么了?”

   

  程芝衍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她艰难开口,声如蚊蚋:

  “我……我亦不知……”

  帐帘被猛地掀开,郭烈的身影如一阵疾风般卷入。

  才一入帐,他目光便瞬间锁定了程芝衍——

  那血迹那淤痕,使他目眦尽裂。

  “衍儿!”他呼唤着,不顾有人在旁,直上前将程芝衍紧紧拥入怀中。

   

  他紧紧拥着她,似要将所有的不安都隔绝在外:

  “是谁伤了你?”

  郭烈恨声问着,凌厉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已知洛梓被萧辰提审而出之事,此刻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你们对衍儿做了什么?”

  他甚至在想,是否安国公之死事发,这一刻他横了一条心,管什么天珩律法,谁敢伤了他的衍儿,他就与其拼命……

  大不了,一命还上一命,他替程芝衍去偿。

   

  “与他们无关……”程芝衍的声音虽弱,却自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是有小人作祟。” 她摁住郭烈,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郭烈会了意,将满腔怒火暂时压下,急切询问:

  “衍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程芝衍微微喘息,缓缓道来:

  “我见你们为查案日夜奔波,心中焦急,欲助一臂之力。

  “我想,若凶徒藏匿于我们之中,那前日的宴席中定有蛛丝马迹可循。

  “于是,我悄悄潜入御营,欲寻些线索。”

  “然而……”她轻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却一无所获。

  “我心灰意冷,才回营帐,便觉后脑一疼,接着有一股力道扼住了我的咽喉……”

   

  她语气失望,一时气息不顺,又剧烈咳嗽起来。

  “难道有人知道我们要追查当年之事,提前加害师姐?” 田惜语替她抚着胸口,疑惑问道。

  程芝衍困惑地看向几人:

  “当年?”

  *

  “泗水之难……父亲对我所言不多。但我曾看过他的手记。”

  众人围坐,程芝衍倚在床头。

  前情尽知,她声音幽幽响起:

  “父亲办过的差事极多,这一桩我却印象极深。只因事出离奇。

  “当初泗水粮仓被雷劈损,看似天灾,但其后的人祸过于惨烈,使圣上疑心此事有人作怪。

  “父亲亲率人马,前往泗水,于那破损粮仓细致搜寻,方才发现那用以支撑粮仓的十二根木梁之中,当中一根横梁竟被悄然替换。

  “横梁其内非木,而是铜质。”

  “铜?” 洛梓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此乃招雷引电之凶器!” 萧辰亦蹙起了眉头。

  程芝衍点头:“正是。以铜高悬于顶,恰如磁石吸铁,引得天雷轰然砸下。

  “那一夜,粮仓遭雷击而毁,绝非偶然。”

  “父亲拷问了运送横梁的工匠,他们供认,此皆一名唤‘秋漪’的女子,亲自监督挑选。”

  “秋漪?” 萧辰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此时还是不敢确信。

   

  “就是……陆大人当年那位未过门的妻子?”

  “正是。” 程芝衍点头,“因她与陆大人的渊源,所以当初父亲查案时,颇费了些周折,一切察访,都瞒着陆大人、私下进行。

  “本来,粮仓由秋漪监理所建,她就是被怀疑的对象。

  “但此前别无证据,所以无从查起。若不是父亲发现了那铜梁之事,本就要不了了之了。

   

  “父亲到泗水后,还翻出了那女子当年的卖身契,上头的印鉴竟属伪造。他带人去搜了秋漪出身的玉石作坊。

  “没想到,那坊主成璟,早已闻风而逃。

  “种种迹象归结后,终于确认,那成璟,乃是夏阳之人。

  “逃逸前,他留下密信,由潜藏于泗水的细作传递,揭露这引雷炸仓、搅乱泗水的惊天阴谋,竟出自夏阳之手!

  “也因此,那秋漪,便成了众矢之的。”

  *

  “我当时看向怀中的秋漪,只觉陌生至极。”

  陆鸿眉头,锁不住经年往事,“不过数息之前,她还与我鱼水交缠,如胶似漆。闻听此事,我自是半句不信。

  “但指控在前,我不得不问。我问她是否夏阳人,她脸上神情无助,竟答了一声‘是’!

  “她慌乱失措,道自己并非有意隐瞒。她因一场战败,才被俘入天珩,怕夏阳身份引来祸患,才一直隐瞒。后来与我一起,又怕我不信她,才一直不说。

  “沈辞闻言大怒。他说起我们同游时,秋漪曾能以石引火。后来救顾嘉之子时,她又曾布障引风;谁料她再施计时,竟是引雷杀人!

  “他心爱之人被雷劈死,当时就恨得要那秋漪偿命。

  “我将秋漪护在身后,但那一刻,我亦如万箭穿心——

  “她毕竟已是我妻,旁人再如何言说,我也要听她一句解释。

   

  “我强忍悲痛,继续追问:那铜梁,可是她亲自选定、又为何对众人隐瞒?

  “她急切地辩解,道木梁不耐水浸,她才想用铜加固。虽能引雷,但她已设下接地之物,即便雷击,也能尽数导入地下,本应无恙。至于隐瞒,乃是因造价过高,她才想自行解决。

  “沈辞却怒喝打断,道那是她障眼之法,接地之物早已被人暗中移除。绘野正是察觉异样,才冒险入仓,却不幸遭雷击身亡,葬身雨幕之中。

  “我恍惚间想起,出事那晚,因次日放粮、我心绪不宁,曾欲寻秋漪夜谈,却遍寻不着。后来问及,她总是支吾其词。事务繁忙之下,我竟从未怀疑过她会是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

   

  “沈家四姐出示了一封写着“璟”字的密信,证据确凿。

  “我望向秋漪,只见她面白如纸,道那为她提供了多余经费、以铜换木之人,正是那逃跑的玉坊坊主成璟。

  “那一夜,是担心坊主对粮仓不利,才偷偷前去查看。可当她赶到,一切已经晚了……

  “她的辩白听来如此可笑。事已至此,我还有何话可说?

  “那么多的无辜性命因她而死!

  “哪怕她要害的是我性命,我都愿放她离去。但当年泗水之难,从死去的绘野,到因粮仓被淹而饿死的百姓,都是无辜之人。那些灾民中还有几岁稚童、白发老者……

  “我又有何资格、凭一己私情偏袒?”

   

  “几年绮梦,竟是一场阴谋。

  “我不觉松开了护她的双手,任沈辞与那四小姐将她拿下。”

  陆鸿话语渐转无声,眼中亦渐渐沉了下去。

  静泓许久,才叹了一声:“大人为国为民,也是高风亮节。”

  “国师言重,我不过是一个懦夫,” 陆鸿苦笑:

  “临走之时,她回看我的眼神如此无助。她问我,不是曾说要爱她、护她,赠她一生自主,为何一夕之间,竟然食言。”

  “我无言以对,此生至爱之人竟是敌国细作,她是我救回的人,若她害了人,又何尝没有我的罪过?

   

  “既是与生死相许,那她死了,我便也不再独活。

  “只是这话当着旁人的面,又如何说得出口?

  “而她得不到我的回答,便再不开口,直到被人押走,再未辩白一句。

  “我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只怕再看时,便要忍不住冲上前,将她留下……”

  陆鸿说着,再也无法抵制心中悲痛,他大口喘着气,呼吸越发急促。

  突然,陆鸿脸色剧变,竟往地面直栽下去。

  “陆大人?” 静泓国师一惊,上前扶住陆鸿。

  只见陆鸿嘴角,竟然流出血沫。

  *

  “幸得陆大人忍痛割爱、大义灭亲,任我们将那罪大恶极的细作带走。”

  王诣抢过程芝衍的话头,仍是义愤填膺。

  “后来,沈家将阴谋之事,公之于众,又将军饷捐出,用以赈灾,终于平息民愤、止了一场祸乱。” 程芝衍幽幽一叹,缓缓道。

  “听说那细作被押送入狱后,于牢中放火自尽了。

  “如此奇谋,却只留下一坛骨灰。

  “谁知陆大人待她情深无比,得了那坛骨灰后,竟几度寻死,要与那细作殉情。得沈大人及时发现,才不至酿成惨祸。”

  旧事言及此,几人都不由唏嘘。

   

  “可当时却有不少人,因此认定陆大人与细作过从甚密。毕竟,那细作是陆大人亲自带回、亲手教导,还与陆大人有了夫妻之实……”

  程芝衍叹气道:“父亲曾对我提及,当时太多人对他施压,他不得已,只好将那时的陆大人定为疑犯,押送回京受审。”

  萧辰疑惑道,“陆大人彼时虽未入仕,但毕竟公卿之子,竟要被押解回京?”

  “父亲如此作为,乃是因为——”

  程芝衍叹气道:“那时,陆家已经出事了。”

   

  说着,她有些犹豫,看向了谢戈与王诣。

  谢戈道:“但说无妨。”

  程芝衍才道:“陆家世代为盐铁官,有‘计相世家’之称。其家族,曾一直追随祁相左右,与沈老将军素来……不大相合。”

  此事洛梓亦已有些了悟:沈氏一党所在,以军功立身。

  但战争必然带来消耗。

  “天珩与夏阳战事已久,国中确是不堪重负,” 田惜语乃户部出身,小声嗫嚅道,“祁相素来反战,或只是为了使百姓休养生息……”

  王诣冷冷一哼:“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休养生息!当时前线军情紧急,边境连连被挑衅。而当初边境,更有数座村庄被屠,生灵涂炭!

   

  “祁远所图,乃在党争,他是要削弱沈氏军功!哪怕夏阳贼子连连进犯,他竟数度发令,要沈家军按兵不动,天珩民间谣言四起,都说我天珩如此窝囊,只怕不久就要被灭国灭族!”

  程芝衍不置可否:“当年真相如何,我身为小辈,不便评说。只是当年沈家痛失三子,而当今皇后娘娘,曾对我言及当年惨事。

  “彼时她虽只为沈家四小姐,却是烈性之人,这夏阳细作之事被查清后,她便疑心此事与祁相有关。

  “毕竟那场泗水之难,原本最大的受害者,除了灾民,便是被指因战事而连累国本的沈家。

  “一番深查,才发现祁相竟曾授意老陆大人,于暗中减免了部分税收,用以结交民间豪强……”

   

  “这当中得利者,也有那江北顾家!” 王诣打断程芝衍,一脸恨意:“三少爷乃清正之人,可他的父亲兄长,实在是……

  “陆家身为盐铁使,却于祁远授意之下,与那顾家同流合污,私下收紧了铁矿上缴之税,致使沈家兵备短缺,意图逼沈家退兵。”

  “沈老将军为了护卫我边境安宁,才在军备不足的情况下,依然出兵,结果累得三个儿子接连战死!”

  洛梓看向谢戈,只见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这是沈家最痛苦的往事,又与谢元的外祖有这样深的渊源……

  “沈老将军缓过劲来,回京后第一件事,便是追究盐铁税一事,要陆家给个交待。陆家两位公子,都因此下狱。”

   

  王诣一声冷哼:“他们宁可在狱中先后自尽,也不愿招认祁相之罪……”

  程芝衍点头叹道:“陆家两位公子,自幼曾于祁相府中开蒙,又是祁相亲手带入仕途,自然以死明志。不过,二人的死,也曾有人议论过内有蹊跷……”

  “哪有什么蹊跷!” 王诣道,“陆家那两个我知道,自幼就心高气傲的,能做出那样事情来,我一点不意外。

  “但那时,陆家只剩下三少爷这一根独苗,因他与秋漪之事,罪名坐实,将判斩刑。幸得当年五公子多番说服,陆老又不愿陆家绝后,才总算指认了祁远那只老狐狸!”

   

  田惜语心直口快,此时不由皱眉道:“那毕竟是曾经的祁相,您多少放尊重些……”

  “尊重?” 王诣冷笑,“祁远勾结各地豪强、私减盐铁之税,还买官卖官,值得我多少尊重?证据被陆老大人一一呈上,圣上也是念他从龙有功,只是撤去了祁氏一党数人官职,竟还留着祁家女儿在那皇后之位,耽误了咱们六殿下多少年……”

  “王大人!” 谢戈冷冷道,“言多必失。”

  王诣被谢戈止住,不得已住了嘴。

  而洛梓闻言,不由将此前所知一一联系了起来。

   

  就是这泗水之难引发连串事件,才导致祁氏一党被打压定罪,自此式微。

  沈家吃遍军备短缺的亏,才立意要拿下陆家。

  想必亦是从那时起,陆家交出了盐铁掌控之权——

  也才有了后来昆吾之矿被标为废矿,成了安国公囊中私物、由沈家私练军备一事。

  一时间,她竟无言以对,而身边众人都是心事重重,气氛无比凝重。

   

  “既有如此旧怨,” 温方终打破沉默道,“那陆大人失踪、程师姐遇袭之事,是否与夏阳有关?”

  王诣急道:“我看就是如此!当年夏阳余孽,借此秋狝之机,卷土重来。

  “那静泓国师,从前害死过我们天珩多少人,便是再施奸记、害死太尉大人,又有何希奇?”

  “夏阳与此事个中关联,确是不容忽视,”谢戈沉吟道,“只是,本次秋狝大典,戒备森严,夏阳十三骑即便武艺超群,又怎能在这铜墙铁壁中如鱼得水?

  “何况两国当前交好,静泓若真如此作为,但凡被捉住一点错处,岂非破了两国和局?若真要行事了无痕迹……”

   

  他的话语一顿,“除非在天珩内部,有人暗中为虎作伥,为夏阳铺路搭桥。”

  此言一出,每个人心头都笼上了一层阴霾。

  谢戈声音更加沉稳:“再者,我对此次调查早有准备,王大人的行踪更是机密中的机密,按理说,即便是幕后的黑手,也难以预料到我们今夜能顺藤摸瓜,找到国公这条关键线索。这背后,是否还藏着更深的布局?”

  洛梓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她转向程芝衍,眼中闪过一抹灵光:

  “莫非……这两起事件,其实并无直接联系?”

   

  众人或惊或疑,都看向了她。

  洛梓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泗水往事,史无所载。如今对此仍有所知的天珩朝臣——

  “仅剩陆大人、王大人与程师姐三人。

  “陆大人已出事失踪,王大人被我们提前带至此地。

  “但陆、王二位大人身为长辈,回忆起往昔并不奇怪。

  “而程师姐所知,来自国公手记。个中细节不曾亲历,对其记忆更微乎其微。

  “为何对方会如此迫不及待,非要对她下手?”

   

  “除非……” 洛梓语气愈发坚定,“师姐遇袭,与泗水往事无关。

  “是她在御营中,无意间窥见了某些不该目睹的秘密。

  “而这些秘密,足以唤醒她其他记忆,甚至可能揭露一切。”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程芝衍身上。

   

  郭烈关心则乱,不由焦急:“衍儿,你仔细想想,御营之中,你可曾察觉到任何不同寻常之处?或是,你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才招此横祸?”

  程芝衍轻咳了几下,秀眉微蹙:

  “我当时察看了每一顶营帐,着实未发现任何异样……”

  “不过,在我离开时,曾听到一阵哭声——

  

  

继续阅读:第九十三章 蚀骨迷烟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太子执白我持黑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