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泪已残。
“好友爱侣身亡,又亲眼看见那么多的生离死别,使我深觉人生苦短,便提前了我与她的婚期。”
陆鸿眼眶泛红。
“成亲之夜,兵荒马乱。
“我们婚房简陋,不过是拜了天地,她又与我遥遥拜了父母,继而夫妻对拜。
“我将这玉棋子放在她的掌心,亲口对她说——”
他的声音颤抖着:“愿赠卿一生自主。”
“她是我此生见过无双美玉,若她哪一日对我无情了,尽可离我而去。
“但终此余生,我不会再爱上他人。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一夜春宵,竟是我与她最后一面。”
“天还未明,我们的新房便被人闯入——”
*
几人匆忙闯入,帐帘在身后荡起冷风。
“师姐怎会寻了短见?”
洛梓声音微微颤抖,与周遭众人一同围拢,都是难以置信、满目愕然。
医官缓缓自程芝衍脑后、轻轻揭起一片浸透血迹的纱布。
暗红色泽,是半凝的血。
他眉头紧锁,细致地检查着她颈间的淤青,沉声道:
“程小姐,乃是先遭人脑后重创,而后被悬于白绫之上。所幸发现及时,才勉强留住一线生机。这眼中的血泪,皆因脑后重创所致。”
郑朴动作轻而慢,细心地拂去程芝衍的血痕。
他脸色如纸般苍白,紧挨程芝衍坐着,时不时将脸闪向里侧,掩饰眼眶中的红。
“咳……” 一声急剧的咳喘,程芝衍终于睁开了眼。
剧烈的咳嗽,让她身子一时侧倾,险些要翻下榻来。
洛梓等人关切地扶住她。
隋若蘅上前,轻轻为她推拿舒气,而程芝衍气息微弱。
片刻后,她气息渐顺,才虚弱地平躺下来。
郑朴惊魂未定:
“师姐, 您这是怎么了?”
程芝衍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她艰难开口,声如蚊蚋:
“我……我亦不知……”
帐帘被猛地掀开,郭烈的身影如一阵疾风般卷入。
才一入帐,他目光便瞬间锁定了程芝衍——
那血迹那淤痕,使他目眦尽裂。
“衍儿!”他呼唤着,不顾有人在旁,直上前将程芝衍紧紧拥入怀中。
他紧紧拥着她,似要将所有的不安都隔绝在外:
“是谁伤了你?”
郭烈恨声问着,凌厉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已知洛梓被萧辰提审而出之事,此刻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你们对衍儿做了什么?”
他甚至在想,是否安国公之死事发,这一刻他横了一条心,管什么天珩律法,谁敢伤了他的衍儿,他就与其拼命……
大不了,一命还上一命,他替程芝衍去偿。
“与他们无关……”程芝衍的声音虽弱,却自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是有小人作祟。” 她摁住郭烈,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郭烈会了意,将满腔怒火暂时压下,急切询问:
“衍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程芝衍微微喘息,缓缓道来:
“我见你们为查案日夜奔波,心中焦急,欲助一臂之力。
“我想,若凶徒藏匿于我们之中,那前日的宴席中定有蛛丝马迹可循。
“于是,我悄悄潜入御营,欲寻些线索。”
“然而……”她轻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却一无所获。
“我心灰意冷,才回营帐,便觉后脑一疼,接着有一股力道扼住了我的咽喉……”
她语气失望,一时气息不顺,又剧烈咳嗽起来。
“难道有人知道我们要追查当年之事,提前加害师姐?” 田惜语替她抚着胸口,疑惑问道。
程芝衍困惑地看向几人:
“当年?”
*
“泗水之难……父亲对我所言不多。但我曾看过他的手记。”
众人围坐,程芝衍倚在床头。
前情尽知,她声音幽幽响起:
“父亲办过的差事极多,这一桩我却印象极深。只因事出离奇。
“当初泗水粮仓被雷劈损,看似天灾,但其后的人祸过于惨烈,使圣上疑心此事有人作怪。
“父亲亲率人马,前往泗水,于那破损粮仓细致搜寻,方才发现那用以支撑粮仓的十二根木梁之中,当中一根横梁竟被悄然替换。
“横梁其内非木,而是铜质。”
“铜?” 洛梓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此乃招雷引电之凶器!” 萧辰亦蹙起了眉头。
程芝衍点头:“正是。以铜高悬于顶,恰如磁石吸铁,引得天雷轰然砸下。
“那一夜,粮仓遭雷击而毁,绝非偶然。”
“父亲拷问了运送横梁的工匠,他们供认,此皆一名唤‘秋漪’的女子,亲自监督挑选。”
“秋漪?” 萧辰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此时还是不敢确信。
“就是……陆大人当年那位未过门的妻子?”
“正是。” 程芝衍点头,“因她与陆大人的渊源,所以当初父亲查案时,颇费了些周折,一切察访,都瞒着陆大人、私下进行。
“本来,粮仓由秋漪监理所建,她就是被怀疑的对象。
“但此前别无证据,所以无从查起。若不是父亲发现了那铜梁之事,本就要不了了之了。
“父亲到泗水后,还翻出了那女子当年的卖身契,上头的印鉴竟属伪造。他带人去搜了秋漪出身的玉石作坊。
“没想到,那坊主成璟,早已闻风而逃。
“种种迹象归结后,终于确认,那成璟,乃是夏阳之人。
“逃逸前,他留下密信,由潜藏于泗水的细作传递,揭露这引雷炸仓、搅乱泗水的惊天阴谋,竟出自夏阳之手!
“也因此,那秋漪,便成了众矢之的。”
*
“我当时看向怀中的秋漪,只觉陌生至极。”
陆鸿眉头,锁不住经年往事,“不过数息之前,她还与我鱼水交缠,如胶似漆。闻听此事,我自是半句不信。
“但指控在前,我不得不问。我问她是否夏阳人,她脸上神情无助,竟答了一声‘是’!
“她慌乱失措,道自己并非有意隐瞒。她因一场战败,才被俘入天珩,怕夏阳身份引来祸患,才一直隐瞒。后来与我一起,又怕我不信她,才一直不说。
“沈辞闻言大怒。他说起我们同游时,秋漪曾能以石引火。后来救顾嘉之子时,她又曾布障引风;谁料她再施计时,竟是引雷杀人!
“他心爱之人被雷劈死,当时就恨得要那秋漪偿命。
“我将秋漪护在身后,但那一刻,我亦如万箭穿心——
“她毕竟已是我妻,旁人再如何言说,我也要听她一句解释。
“我强忍悲痛,继续追问:那铜梁,可是她亲自选定、又为何对众人隐瞒?
“她急切地辩解,道木梁不耐水浸,她才想用铜加固。虽能引雷,但她已设下接地之物,即便雷击,也能尽数导入地下,本应无恙。至于隐瞒,乃是因造价过高,她才想自行解决。
“沈辞却怒喝打断,道那是她障眼之法,接地之物早已被人暗中移除。绘野正是察觉异样,才冒险入仓,却不幸遭雷击身亡,葬身雨幕之中。
“我恍惚间想起,出事那晚,因次日放粮、我心绪不宁,曾欲寻秋漪夜谈,却遍寻不着。后来问及,她总是支吾其词。事务繁忙之下,我竟从未怀疑过她会是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
“沈家四姐出示了一封写着“璟”字的密信,证据确凿。
“我望向秋漪,只见她面白如纸,道那为她提供了多余经费、以铜换木之人,正是那逃跑的玉坊坊主成璟。
“那一夜,是担心坊主对粮仓不利,才偷偷前去查看。可当她赶到,一切已经晚了……
“她的辩白听来如此可笑。事已至此,我还有何话可说?
“那么多的无辜性命因她而死!
“哪怕她要害的是我性命,我都愿放她离去。但当年泗水之难,从死去的绘野,到因粮仓被淹而饿死的百姓,都是无辜之人。那些灾民中还有几岁稚童、白发老者……
“我又有何资格、凭一己私情偏袒?”
“几年绮梦,竟是一场阴谋。
“我不觉松开了护她的双手,任沈辞与那四小姐将她拿下。”
陆鸿话语渐转无声,眼中亦渐渐沉了下去。
静泓许久,才叹了一声:“大人为国为民,也是高风亮节。”
“国师言重,我不过是一个懦夫,” 陆鸿苦笑:
“临走之时,她回看我的眼神如此无助。她问我,不是曾说要爱她、护她,赠她一生自主,为何一夕之间,竟然食言。”
“我无言以对,此生至爱之人竟是敌国细作,她是我救回的人,若她害了人,又何尝没有我的罪过?
“既是与生死相许,那她死了,我便也不再独活。
“只是这话当着旁人的面,又如何说得出口?
“而她得不到我的回答,便再不开口,直到被人押走,再未辩白一句。
“我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只怕再看时,便要忍不住冲上前,将她留下……”
陆鸿说着,再也无法抵制心中悲痛,他大口喘着气,呼吸越发急促。
突然,陆鸿脸色剧变,竟往地面直栽下去。
“陆大人?” 静泓国师一惊,上前扶住陆鸿。
只见陆鸿嘴角,竟然流出血沫。
*
“幸得陆大人忍痛割爱、大义灭亲,任我们将那罪大恶极的细作带走。”
王诣抢过程芝衍的话头,仍是义愤填膺。
“后来,沈家将阴谋之事,公之于众,又将军饷捐出,用以赈灾,终于平息民愤、止了一场祸乱。” 程芝衍幽幽一叹,缓缓道。
“听说那细作被押送入狱后,于牢中放火自尽了。
“如此奇谋,却只留下一坛骨灰。
“谁知陆大人待她情深无比,得了那坛骨灰后,竟几度寻死,要与那细作殉情。得沈大人及时发现,才不至酿成惨祸。”
旧事言及此,几人都不由唏嘘。
“可当时却有不少人,因此认定陆大人与细作过从甚密。毕竟,那细作是陆大人亲自带回、亲手教导,还与陆大人有了夫妻之实……”
程芝衍叹气道:“父亲曾对我提及,当时太多人对他施压,他不得已,只好将那时的陆大人定为疑犯,押送回京受审。”
萧辰疑惑道,“陆大人彼时虽未入仕,但毕竟公卿之子,竟要被押解回京?”
“父亲如此作为,乃是因为——”
程芝衍叹气道:“那时,陆家已经出事了。”
说着,她有些犹豫,看向了谢戈与王诣。
谢戈道:“但说无妨。”
程芝衍才道:“陆家世代为盐铁官,有‘计相世家’之称。其家族,曾一直追随祁相左右,与沈老将军素来……不大相合。”
此事洛梓亦已有些了悟:沈氏一党所在,以军功立身。
但战争必然带来消耗。
“天珩与夏阳战事已久,国中确是不堪重负,” 田惜语乃户部出身,小声嗫嚅道,“祁相素来反战,或只是为了使百姓休养生息……”
王诣冷冷一哼:“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休养生息!当时前线军情紧急,边境连连被挑衅。而当初边境,更有数座村庄被屠,生灵涂炭!
“祁远所图,乃在党争,他是要削弱沈氏军功!哪怕夏阳贼子连连进犯,他竟数度发令,要沈家军按兵不动,天珩民间谣言四起,都说我天珩如此窝囊,只怕不久就要被灭国灭族!”
程芝衍不置可否:“当年真相如何,我身为小辈,不便评说。只是当年沈家痛失三子,而当今皇后娘娘,曾对我言及当年惨事。
“彼时她虽只为沈家四小姐,却是烈性之人,这夏阳细作之事被查清后,她便疑心此事与祁相有关。
“毕竟那场泗水之难,原本最大的受害者,除了灾民,便是被指因战事而连累国本的沈家。
“一番深查,才发现祁相竟曾授意老陆大人,于暗中减免了部分税收,用以结交民间豪强……”
“这当中得利者,也有那江北顾家!” 王诣打断程芝衍,一脸恨意:“三少爷乃清正之人,可他的父亲兄长,实在是……
“陆家身为盐铁使,却于祁远授意之下,与那顾家同流合污,私下收紧了铁矿上缴之税,致使沈家兵备短缺,意图逼沈家退兵。”
“沈老将军为了护卫我边境安宁,才在军备不足的情况下,依然出兵,结果累得三个儿子接连战死!”
洛梓看向谢戈,只见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这是沈家最痛苦的往事,又与谢元的外祖有这样深的渊源……
“沈老将军缓过劲来,回京后第一件事,便是追究盐铁税一事,要陆家给个交待。陆家两位公子,都因此下狱。”
王诣一声冷哼:“他们宁可在狱中先后自尽,也不愿招认祁相之罪……”
程芝衍点头叹道:“陆家两位公子,自幼曾于祁相府中开蒙,又是祁相亲手带入仕途,自然以死明志。不过,二人的死,也曾有人议论过内有蹊跷……”
“哪有什么蹊跷!” 王诣道,“陆家那两个我知道,自幼就心高气傲的,能做出那样事情来,我一点不意外。
“但那时,陆家只剩下三少爷这一根独苗,因他与秋漪之事,罪名坐实,将判斩刑。幸得当年五公子多番说服,陆老又不愿陆家绝后,才总算指认了祁远那只老狐狸!”
田惜语心直口快,此时不由皱眉道:“那毕竟是曾经的祁相,您多少放尊重些……”
“尊重?” 王诣冷笑,“祁远勾结各地豪强、私减盐铁之税,还买官卖官,值得我多少尊重?证据被陆老大人一一呈上,圣上也是念他从龙有功,只是撤去了祁氏一党数人官职,竟还留着祁家女儿在那皇后之位,耽误了咱们六殿下多少年……”
“王大人!” 谢戈冷冷道,“言多必失。”
王诣被谢戈止住,不得已住了嘴。
而洛梓闻言,不由将此前所知一一联系了起来。
就是这泗水之难引发连串事件,才导致祁氏一党被打压定罪,自此式微。
沈家吃遍军备短缺的亏,才立意要拿下陆家。
想必亦是从那时起,陆家交出了盐铁掌控之权——
也才有了后来昆吾之矿被标为废矿,成了安国公囊中私物、由沈家私练军备一事。
一时间,她竟无言以对,而身边众人都是心事重重,气氛无比凝重。
“既有如此旧怨,” 温方终打破沉默道,“那陆大人失踪、程师姐遇袭之事,是否与夏阳有关?”
王诣急道:“我看就是如此!当年夏阳余孽,借此秋狝之机,卷土重来。
“那静泓国师,从前害死过我们天珩多少人,便是再施奸记、害死太尉大人,又有何希奇?”
“夏阳与此事个中关联,确是不容忽视,”谢戈沉吟道,“只是,本次秋狝大典,戒备森严,夏阳十三骑即便武艺超群,又怎能在这铜墙铁壁中如鱼得水?
“何况两国当前交好,静泓若真如此作为,但凡被捉住一点错处,岂非破了两国和局?若真要行事了无痕迹……”
他的话语一顿,“除非在天珩内部,有人暗中为虎作伥,为夏阳铺路搭桥。”
此言一出,每个人心头都笼上了一层阴霾。
谢戈声音更加沉稳:“再者,我对此次调查早有准备,王大人的行踪更是机密中的机密,按理说,即便是幕后的黑手,也难以预料到我们今夜能顺藤摸瓜,找到国公这条关键线索。这背后,是否还藏着更深的布局?”
洛梓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她转向程芝衍,眼中闪过一抹灵光:
“莫非……这两起事件,其实并无直接联系?”
众人或惊或疑,都看向了她。
洛梓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泗水往事,史无所载。如今对此仍有所知的天珩朝臣——
“仅剩陆大人、王大人与程师姐三人。
“陆大人已出事失踪,王大人被我们提前带至此地。
“但陆、王二位大人身为长辈,回忆起往昔并不奇怪。
“而程师姐所知,来自国公手记。个中细节不曾亲历,对其记忆更微乎其微。
“为何对方会如此迫不及待,非要对她下手?”
“除非……” 洛梓语气愈发坚定,“师姐遇袭,与泗水往事无关。
“是她在御营中,无意间窥见了某些不该目睹的秘密。
“而这些秘密,足以唤醒她其他记忆,甚至可能揭露一切。”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程芝衍身上。
郭烈关心则乱,不由焦急:“衍儿,你仔细想想,御营之中,你可曾察觉到任何不同寻常之处?或是,你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才招此横祸?”
程芝衍轻咳了几下,秀眉微蹙:
“我当时察看了每一顶营帐,着实未发现任何异样……”
“不过,在我离开时,曾听到一阵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