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名宫女。”
程芝衍道,“她神色慌张,说是不慎有件贵人的衣衫难以清洗。
“我见她焦急万分,便一时心软,随她前去查看。”
“一路上,她哭泣着对我说,她是一名洗衣侍女,之所以在那儿哭,是因她要洗的乃是一套猎装,恰是我们三日围猎之局时、天珩棋生所着……”
她说着,突然顿住。程芝衍脸色变了:
“我记得那宫人说了一句——
“‘这上头被赭色糊了一片,无论如何都搓不开。’”
“赭色?” 郭烈终听出了几分端倪。
“正是,”程芝衍继续说道:
“我当时也觉得奇怪,我们的猎装质地坚韧,不易染色,怎么会有赭色糊成一片?”
“此事确是蹊跷,” 郭烈点头认同道:“是否就是这件猎装、暗含蹊跷?”
程芝衍皱眉道:“这便不知了。我问那宫女,这猎装从何而来,她却言辞闪烁,我看她面红耳赤,想着若再追问,恐怕这不过一件小事,便安慰了两句,随后便离开了。”
“这可奇了,” 郑朴道,“昨夜之后,大家的猎装都被送洗,这一件猎装有甚稀奇之处,那宫女却不愿多说?”
他一顿,忽然道:“莫非……就是因师姐见了那猎装,故而凶徒担心她有所觉察,所以要将她灭口?”
郭烈急切站起:“还等什么,就往那洗衣营一探去!”
*
月不明,星亦稀。
专事贵人衣物的洗衣营,如隐秘精致的暗殿,由错落有致的数个小间组成。
依等级不同,隔间装潢亦有参差。
而他们此刻所在,正是其中最靠里的一间,静谧而幽深。
此乃围猎后衣物的清洗之处。
洛梓等人还在拼力翻找着。
房内,大小不一的数个木桶错落摆放。
大者宛若小舟,小者则似酒瓮,依据所洗衣物的不同而精心分类。
清澈水面上,漂浮着各式衣物。
有重臣所着华丽锦袍,泡影中流光溢彩;
有女眷所穿精致绣裙,于水中轻盈摇曳。
各式小瓶中装待取用的皂油。
都是精心制成,依其独特的香气,各自标上了名字。
桂兰芬芳、青松馥郁……
后头还有一排木桶,封存着备用的皂油,俱有皇家封印,以示华贵。
古朴皂角放于一旁,散着草木清香。
“六殿下带着程师姐去找那名宫女了,应该很快就会到。”
温方沉声道,他们兵分两路,谢戈、王诣、郭烈与程芝衍,本与沈氏亲近,如今于人事上较为便利,便出面去寻那名宫女,而他们,则需找到那件猎装。
几人开始拼力翻找着,想寻出程芝衍提及的那件猎装。
洛梓仍是罪人,手上锁链不得摘下,萧辰轻轻摁住了她的手。
“落儿,让我来。” 他低头看着她的双手,仿佛那是世间至贵的珍宝。
本以为这找寻会是一件难事,谁知事情远比他们想像中的顺利——
“找到了!”
天才刚亮,郑朴便喊了起来,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惊喜:
“就是这件!” 他手中高擎着一件猎装,其上犹带几点未净之皂油痕迹。
众人小心翼翼地翻开那猎装,只见内里赫然附着一层斑驳陆离之渍。
深浅不一的赭色,刺眼诡异,使人心生寒意。
洛梓走上前来,目光紧锁在那片赭色之上。
“这看着,怎么像是……”
她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片赭色。
灯光昏暗,她看不分明,不由将那猎装凑到窗边。
此刻旭日已升,阳光透了进来。
她将那猎装置于阳光下,仔细端详。
就在此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猎装一角,竟如腐木遇雨,缓缓蚀出一洞,仿佛岁月之吻,悄无声息。
猛然间,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不知何人失手,一木桶倾覆,内中皂油与水交融,溅落成一片滑腻之海,闪烁着不祥之光。
随即,数十木桶相继倒塌,封存的皂油倾泻而出。
那油如蛇,蜿蜒流淌,闪烁着诡异磷光。
一阵刺鼻之酸,汹涌而至。
众人慌忙掩鼻,唯田惜语不及反应,咳声连连,似肺腑皆被酸意侵蚀。
“坏了!这皂油被人加了东西!”司徒子瞻道。
风卷帘动,日光如剑,穿透缝隙。
日光与那强酸皂油相遇,白烟骤起!
宛如幽冥之蛇,贪婪地吞噬着每一寸空间。
“大伙快躲开!”
隋若蘅喊道,“遇光生变、白烟噬人,这是蚀骨之酸!”
光下,那蚀骨酸漫来,汪成致命的海,眼见就要吻上众人足尖。
众人身形闪动,躲避这可怕的威胁。
“落儿小心!”
萧辰眼疾手快,一把将洛梓拉入怀中,避开了那腐蚀之吻。
“阿辰!”洛梓惊呼,只见萧辰靴边已被蚀出一洞。
蚀骨白烟,升腾而起,如活物般翻滚,无情卷曲着周围的一切。
连那件历经千辛万苦才寻得的猎装,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也渐渐被吞噬。
“不!”
洛梓尝试着用手去护住那猎装,然而那白烟触及她手中猎装上的皂油,瞬即冒烟,那烟触及她的手腕,立时发出可怕的嗞声。
“落儿,快松手!”
萧辰用手将洛梓手中的猎装一拍,猎装掉落在地,就在所有人的眼前、化为缕缕青烟。
“别管了,现在逃命要紧!”郑朴急切地喊道。
“可是……这四面都是蚀骨之油,我们往哪儿逃?” 田惜语苦着脸道。
几人环顾四周,烟雾已使他们目力所及一片模糊。
蚀骨之油如汹涌潮水,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来人!快来人!” 司徒子瞻朝外喊去,却无人应声。
步步都是死路。
而几人都吸入了不少白烟,此时胸中剧痛,都呼吸困难。
田惜语吸入的白烟最多,此刻咳喘得更加厉害,几乎站不稳脚跟。
司徒子瞻紧紧扶着她,一不小心碰倒了身旁的一个木桶,木桶滚动时发出的轰隆声,在这紧张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木桶在油中透出一点微微的反光,洛梓突然眼前一亮。
她踮起脚尖,踩着仅有的一点空地,顶着白烟探向前去,用手中镣铐,狠心将那木桶一砸。
只听“轰”一声闷响,那砸开的桶内侧,竟有块块坚硬之物。
“果真如此!” 洛梓松了一口气道。
“落儿,你这是做什么?” 萧辰不解道。
“你们看,”洛梓回头道,“这油一直存放于这桶内,但若真有光透入,岂不是伤及无辜?可这内侧加了这层东西,阻隔了这油,才保其安稳。”
萧辰上前观察道:“这是……辰砂!能抗风沙腐蚀、亦无惧强酸!”
“太好了!”得萧辰此话,洛梓不由唤道,“我们只要劈开木桶,以内侧之面为底,这桶壁极厚,定可延缓腐蚀的时间,在这油中搭路而出!”
几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纷纷点头。
温方首当其冲,他掌风如刀,一挥之下,木桶应声而裂。
木条四散,于掌风中,错落有致地铺展开来。
辰砂的光芒闪耀,瞬即被浸入油中。
余下几人亦不甘落后,纷纷协力而上。
很快,一条由辰砂铺面、木桶碎片打底的路,便出现在他们眼前。
“咱们快走!” 郑朴道。
几人继续深入。
危机四伏的迷雾之中,洛梓每一步都如负千斤。
她脚上镣铐依律不得解,因而格外沉重。此刻她步履蹒跚,艰难前行。
她正咬紧了牙关,奋力挣扎,却突觉腰间传来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将她稳稳托住。
回首间,只见萧辰那双深邃的眼眸正注视着她。
“落儿别怕,我抱你出去。”
他将洛梓悬空抱起,似抱起生命中最珍贵的宝物。
尽管她身上的锁链,让他足下不复轻盈。
可这担子却让他嘴角扬起了笑。
他步履虽艰,仍坚定不移,蚀骨之烟渐侵其衣,烧出斑驳孔洞,使人痛楚难当,他却将洛梓护在怀中。
“阿辰,你把我放下……” 洛梓自责道。
“没事。” 萧辰摇摇头,微笑忍着那疼——
她是否明白,此刻她在他的怀中,二人肌肤相近、呼吸交缠——
万般蚀骨酸意,便尽化绕指甜。
待他们终于逃到营外时,只见人们将一名宫女抬出,她的面容扭曲,已然气绝,而郭烈扶着程芝衍,后者脸色铁青。
“我遇见的人,就是她。我和烈哥赶到时,她已气绝身亡。”
“六殿下和王大人领着人,已去查谁有嫌疑下手了。”
“只是人证物证俱损,这可真是无从寻起了。” 几人颓丧着往回走去——
“什么猎装、什么证据,都已被毁得干净……咱们这可难办了。”
萧辰眷恋地拥着洛梓。
她微弱呼吸似有香气,她微颤身躯引他悸动。
直到她轻轻挣动,试图挣脱他的怀抱——
“阿辰,放我下来,”洛梓声音轻柔,仿佛怕伤了他,“这天色尚暗,你抱着我走这夜路,太过危险了。”
萧辰千般不舍,才不情不愿将洛梓放下。
他轻声道:“于我而言,万般灰暗中添了你,便都变了颜色呢。”
这句话,却让洛梓瞬间陷入了沉默。
萧辰以为自己的话越界,一时想着该如何找补——
洛梓却猛然回首,死死盯着那蚀骨白烟中的洗衣营。
接着,洛梓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仿佛终于得到了什么答案。
“添了……变色?”她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明悟的光芒。
“我好像……明白了。”
她话语悬于唇边,仍未落下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徐奇神色匆忙,踏入了他们的视线。
萧辰心中若有所觉,他问道:“徐统领匆匆而来,所为何事?”
徐奇喘息未定,施礼回禀:
“回世子的话,太子殿下在营帐中听到外面的喧哗,得知洗衣营出了乱子,特地派我前来一探究竟。”
郭烈在旁,不由勾起一抹冷笑:“洗衣营距太子营帐如此之远,竟也能惊动东宫大统领,殿下对这洛梓,可真是……”
他话音未落,便被程芝衍轻轻扯了扯衣袖,只得沉默。
徐奇微微一顿,终是坦然承认:
“确是如此。太子殿下有言,洛梓姑娘乃是解开此案的关键,若她有何不测,此案将难以推进。
“因此,特命我将洛梓姑娘带至一处万无一失的安全之地。”
此言一出,周围人神色各异,有惊有虑,更有所思。
温方眉头紧锁,为难之色溢于言表:
“可洛梓……目前仍是嫌疑之人,怎能轻易带走?”
萧辰则是一步上前,对着徐奇,有些为难:
“我们已有了些头绪,殿下如此大张旗鼓地带走洛梓,是否过于草率?”
徐奇压低嗓音,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与无奈:“世子,局势紧迫,若再按部就班,此案恐将陷入僵局。洛梓姑娘这三日来屡遭暗算,殿下深感忧虑。
“他让我转达,请您即刻前往慎王殿下处,利用慎王主审的身份,将近日发现的种种疑点公之于众,以此为由,宣布案件尚有诸多不明之处,为洛梓姑娘争取更多时间。”
“而属下,则会将她带至一个安全之所,确保她平安。”
萧辰闻言,心中虽担忧不尽,却也深知这是目前最好的安排。
徐奇又催促道:“世子,您若再犹豫不决,只怕那六殿下的人马一旦返回,我们就错失良机了。
“六殿下虽公正无私,但他手下的人,又有哪个不是将洛梓姑娘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此话如一记重锤,敲在萧辰心上,将他又推了一把。
他望向洛梓,眼中满是柔情与决绝:
“我去找父亲,将锈箭血衣、太尉断口,以及我们被蚀骨迷烟袭击之事,一一禀报。你……先随徐奇去寻太子殿下,你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洛梓点点头:“阿辰,你们也多加小心。事已至此,我们唯有保护好自己,才能有机会找出真相。”
尽管,真相此刻在她心中,正卷起骇浪惊涛。
洛梓犹豫片刻,转身之际,又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交到萧辰手中。
“阿辰,还有一样东西,请你帮我交给六殿下……”
“这是……?” 萧辰不解。
洛梓在萧辰耳边,轻声说了数句。
萧辰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而洛梓眼中,还有他似懂非懂的难过。
她轻声道:
“请你替我交给六殿下,若我的猜测没错……
“于此物上,他或会有新的收获。”
*
断崖之畔,乱石嶙峋。
经年风雨怒吼,凝成了永恒狰狞。
就在这奇险无比的绝境之中,竟奇迹般地隐匿着一间悬空小屋。
小屋依山势而建,巧妙地利用了地形。
从外看去,小屋似与周边乱石融为一体,上头覆以藤萝古树,乍一望去,只当是巨鹰之巢,摇摇欲坠于风雨之间。
洛梓被徐奇安放在马车中,一路穿过重重守卫,直至抵达此处。
“此处乃旧时瞭望之用,后来因猎场改建,此屋便废弃了。
“殿下因有猎场历年的地图,故知有此隐蔽之处。”
他轻轻推开门扉,引领着洛梓步入那悬空石屋之中。
“还请姑娘在此处暂避,殿下已安排了一人,将在此保护姑娘。”
言罢,徐奇从怀中缓缓取出一对信号烟。
有别于围猎之局所用,这两支烟身细长。
青赤相间,相缠相生,宛如古木上并蒂之花。
“姑娘请看,此乃两支信使之烟。若慎王处采信了新得的证据,此案得以暂时搁置,我便会以青烟为号,那时,姑娘便请离开此屋,重返御营;
“若变生不测,我将点燃赤烟示警,还请姑娘留在此地,听屋中之人安排。”
随着洛梓踏入小屋,徐奇退至门外离开。
屋内,一抹身影悄然起立,似早已预料到她的到来。
那人身形挺拔,眉宇间透露出一股不凡的气质。
“洛梓姑娘,这厢有礼。”
他微笑着行礼。这人熟悉、却也陌生——
陌生的是他的神情面貌,与此前完全不同——
从前,他一脸戏谑、满目嚣张,时时为难,处处作怪——
而此刻,他气宇轩昂,其身端正。
这截然不同之态现于眼前,洛梓却似并不意外。
她轻声道:“果然是你。”
那人轻笑道:“果然?”
“放出迷烟之人,也是你吧?”
对方却摇头,似十分不解道:“迷烟?”
洛梓点头:“为使那件猎装消失,也让证据化为乌有。”
“我似乎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那人表情不置可否。
“如今猎装已尽化白烟,那宫女又死无对证,但我不会看错。”
洛梓深吸一口气,声音坚定而清晰:
“那猎装上的颜色,并非赭色,而是青色——
“青苔之色。”
望着这判若两人的同窗,她缓缓说道:
“我在民间逃荒时,曾为人洗衣。朱红变赭色,只除非是遇了青苔。但若是寻常青苔,又怎会有人放出蚀骨烟,立意要毁灭证据?”
洛梓颤声道,“除非,这是天珩棋院留下记号的特殊青苔。
“我听阿辰告诉过我,那三日围猎之局中,我们留下的记号曾被人篡改,我在错误的引导下,才入了那险境,与夏阳之人相逢。
“也就是说,那将青苔藏于猎装之内、又毁灭证据之人,就是改去记号,将我引入迷途之人。
“天珩猎装为防染污,做了特殊处理。我们的猎装沾上青苔,只有再加上一样东西,才会留下赭色难除——
“是茶水。”
“那日拨缨宴上,确有一人,曾因茶水打翻,换掉了身上的猎装。”
“就是你吧,陆公子。”
眼前人终于变了脸色。
这不是别人,而正是兵部尚书陆鸿之子——
陆文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