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蚀骨迷烟
蔡佳涵2024-12-01 12:315,168

   “那是一名宫女。”

   程芝衍道,“她神色慌张,说是不慎有件贵人的衣衫难以清洗。

   “我见她焦急万分,便一时心软,随她前去查看。”

   “一路上,她哭泣着对我说,她是一名洗衣侍女,之所以在那儿哭,是因她要洗的乃是一套猎装,恰是我们三日围猎之局时、天珩棋生所着……”

   她说着,突然顿住。程芝衍脸色变了:

   “我记得那宫人说了一句——

   “‘这上头被赭色糊了一片,无论如何都搓不开。’”

    

   “赭色?” 郭烈终听出了几分端倪。

   “正是,”程芝衍继续说道:

   “我当时也觉得奇怪,我们的猎装质地坚韧,不易染色,怎么会有赭色糊成一片?”

   “此事确是蹊跷,” 郭烈点头认同道:“是否就是这件猎装、暗含蹊跷?”

   程芝衍皱眉道:“这便不知了。我问那宫女,这猎装从何而来,她却言辞闪烁,我看她面红耳赤,想着若再追问,恐怕这不过一件小事,便安慰了两句,随后便离开了。”

    

   “这可奇了,” 郑朴道,“昨夜之后,大家的猎装都被送洗,这一件猎装有甚稀奇之处,那宫女却不愿多说?”

   他一顿,忽然道:“莫非……就是因师姐见了那猎装,故而凶徒担心她有所觉察,所以要将她灭口?”

   郭烈急切站起:“还等什么,就往那洗衣营一探去!”

   *

   月不明,星亦稀。

   专事贵人衣物的洗衣营,如隐秘精致的暗殿,由错落有致的数个小间组成。

   依等级不同,隔间装潢亦有参差。

   而他们此刻所在,正是其中最靠里的一间,静谧而幽深。

   此乃围猎后衣物的清洗之处。

   洛梓等人还在拼力翻找着。

    

   房内,大小不一的数个木桶错落摆放。

   大者宛若小舟,小者则似酒瓮,依据所洗衣物的不同而精心分类。

   清澈水面上,漂浮着各式衣物。

   有重臣所着华丽锦袍,泡影中流光溢彩;

   有女眷所穿精致绣裙,于水中轻盈摇曳。

    

   各式小瓶中装待取用的皂油。

   都是精心制成,依其独特的香气,各自标上了名字。

   桂兰芬芳、青松馥郁……

   后头还有一排木桶,封存着备用的皂油,俱有皇家封印,以示华贵。

   古朴皂角放于一旁,散着草木清香。

    

    “六殿下带着程师姐去找那名宫女了,应该很快就会到。”

   温方沉声道,他们兵分两路,谢戈、王诣、郭烈与程芝衍,本与沈氏亲近,如今于人事上较为便利,便出面去寻那名宫女,而他们,则需找到那件猎装。

   几人开始拼力翻找着,想寻出程芝衍提及的那件猎装。

   洛梓仍是罪人,手上锁链不得摘下,萧辰轻轻摁住了她的手。

   “落儿,让我来。” 他低头看着她的双手,仿佛那是世间至贵的珍宝。

    

   本以为这找寻会是一件难事,谁知事情远比他们想像中的顺利——

   “找到了!”

   天才刚亮,郑朴便喊了起来,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惊喜:

   “就是这件!” 他手中高擎着一件猎装,其上犹带几点未净之皂油痕迹。

   众人小心翼翼地翻开那猎装,只见内里赫然附着一层斑驳陆离之渍。

   深浅不一的赭色,刺眼诡异,使人心生寒意。

   洛梓走上前来,目光紧锁在那片赭色之上。

   “这看着,怎么像是……”

    

   她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片赭色。

   灯光昏暗,她看不分明,不由将那猎装凑到窗边。

   此刻旭日已升,阳光透了进来。

   她将那猎装置于阳光下,仔细端详。

   就在此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猎装一角,竟如腐木遇雨,缓缓蚀出一洞,仿佛岁月之吻,悄无声息。

    

   猛然间,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不知何人失手,一木桶倾覆,内中皂油与水交融,溅落成一片滑腻之海,闪烁着不祥之光。

   随即,数十木桶相继倒塌,封存的皂油倾泻而出。

   那油如蛇,蜿蜒流淌,闪烁着诡异磷光。

   一阵刺鼻之酸,汹涌而至。

   众人慌忙掩鼻,唯田惜语不及反应,咳声连连,似肺腑皆被酸意侵蚀。

   “坏了!这皂油被人加了东西!”司徒子瞻道。

   风卷帘动,日光如剑,穿透缝隙。

   日光与那强酸皂油相遇,白烟骤起!

   宛如幽冥之蛇,贪婪地吞噬着每一寸空间。

    

   “大伙快躲开!”

   隋若蘅喊道,“遇光生变、白烟噬人,这是蚀骨之酸!”

   光下,那蚀骨酸漫来,汪成致命的海,眼见就要吻上众人足尖。

   众人身形闪动,躲避这可怕的威胁。

   “落儿小心!”

   萧辰眼疾手快,一把将洛梓拉入怀中,避开了那腐蚀之吻。

   “阿辰!”洛梓惊呼,只见萧辰靴边已被蚀出一洞。

    

   蚀骨白烟,升腾而起,如活物般翻滚,无情卷曲着周围的一切。

   连那件历经千辛万苦才寻得的猎装,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也渐渐被吞噬。

   “不!”

   洛梓尝试着用手去护住那猎装,然而那白烟触及她手中猎装上的皂油,瞬即冒烟,那烟触及她的手腕,立时发出可怕的嗞声。

   “落儿,快松手!”

   萧辰用手将洛梓手中的猎装一拍,猎装掉落在地,就在所有人的眼前、化为缕缕青烟。

    

   “别管了,现在逃命要紧!”郑朴急切地喊道。

   “可是……这四面都是蚀骨之油,我们往哪儿逃?” 田惜语苦着脸道。

   几人环顾四周,烟雾已使他们目力所及一片模糊。

   蚀骨之油如汹涌潮水,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来人!快来人!” 司徒子瞻朝外喊去,却无人应声。

   步步都是死路。

    

   而几人都吸入了不少白烟,此时胸中剧痛,都呼吸困难。

   田惜语吸入的白烟最多,此刻咳喘得更加厉害,几乎站不稳脚跟。

   司徒子瞻紧紧扶着她,一不小心碰倒了身旁的一个木桶,木桶滚动时发出的轰隆声,在这紧张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木桶在油中透出一点微微的反光,洛梓突然眼前一亮。

   她踮起脚尖,踩着仅有的一点空地,顶着白烟探向前去,用手中镣铐,狠心将那木桶一砸。

   只听“轰”一声闷响,那砸开的桶内侧,竟有块块坚硬之物。

    

   “果真如此!” 洛梓松了一口气道。

   “落儿,你这是做什么?” 萧辰不解道。

   “你们看,”洛梓回头道,“这油一直存放于这桶内,但若真有光透入,岂不是伤及无辜?可这内侧加了这层东西,阻隔了这油,才保其安稳。”

   萧辰上前观察道:“这是……辰砂!能抗风沙腐蚀、亦无惧强酸!”

   “太好了!”得萧辰此话,洛梓不由唤道,“我们只要劈开木桶,以内侧之面为底,这桶壁极厚,定可延缓腐蚀的时间,在这油中搭路而出!”

   几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纷纷点头。

    

   温方首当其冲,他掌风如刀,一挥之下,木桶应声而裂。

   木条四散,于掌风中,错落有致地铺展开来。

   辰砂的光芒闪耀,瞬即被浸入油中。

   余下几人亦不甘落后,纷纷协力而上。

   很快,一条由辰砂铺面、木桶碎片打底的路,便出现在他们眼前。

   “咱们快走!” 郑朴道。

    

   几人继续深入。

   危机四伏的迷雾之中,洛梓每一步都如负千斤。

   她脚上镣铐依律不得解,因而格外沉重。此刻她步履蹒跚,艰难前行。

   她正咬紧了牙关,奋力挣扎,却突觉腰间传来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将她稳稳托住。

   回首间,只见萧辰那双深邃的眼眸正注视着她。

   “落儿别怕,我抱你出去。”

    

   他将洛梓悬空抱起,似抱起生命中最珍贵的宝物。

   尽管她身上的锁链,让他足下不复轻盈。

   可这担子却让他嘴角扬起了笑。

   他步履虽艰,仍坚定不移,蚀骨之烟渐侵其衣,烧出斑驳孔洞,使人痛楚难当,他却将洛梓护在怀中。

   “阿辰,你把我放下……” 洛梓自责道。

   “没事。” 萧辰摇摇头,微笑忍着那疼——

   她是否明白,此刻她在他的怀中,二人肌肤相近、呼吸交缠——

   万般蚀骨酸意,便尽化绕指甜。

    

   待他们终于逃到营外时,只见人们将一名宫女抬出,她的面容扭曲,已然气绝,而郭烈扶着程芝衍,后者脸色铁青。

   “我遇见的人,就是她。我和烈哥赶到时,她已气绝身亡。”

   “六殿下和王大人领着人,已去查谁有嫌疑下手了。”

   “只是人证物证俱损,这可真是无从寻起了。” 几人颓丧着往回走去——

   “什么猎装、什么证据,都已被毁得干净……咱们这可难办了。”

   萧辰眷恋地拥着洛梓。

   她微弱呼吸似有香气,她微颤身躯引他悸动。

   直到她轻轻挣动,试图挣脱他的怀抱——

   “阿辰,放我下来,”洛梓声音轻柔,仿佛怕伤了他,“这天色尚暗,你抱着我走这夜路,太过危险了。”

    

   萧辰千般不舍,才不情不愿将洛梓放下。

   他轻声道:“于我而言,万般灰暗中添了你,便都变了颜色呢。”

   这句话,却让洛梓瞬间陷入了沉默。

   萧辰以为自己的话越界,一时想着该如何找补——

   洛梓却猛然回首,死死盯着那蚀骨白烟中的洗衣营。

   接着,洛梓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仿佛终于得到了什么答案。

   “添了……变色?”她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明悟的光芒。

   “我好像……明白了。”

    

   她话语悬于唇边,仍未落下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徐奇神色匆忙,踏入了他们的视线。

   萧辰心中若有所觉,他问道:“徐统领匆匆而来,所为何事?”

   徐奇喘息未定,施礼回禀:

   “回世子的话,太子殿下在营帐中听到外面的喧哗,得知洗衣营出了乱子,特地派我前来一探究竟。”

   郭烈在旁,不由勾起一抹冷笑:“洗衣营距太子营帐如此之远,竟也能惊动东宫大统领,殿下对这洛梓,可真是……”

   他话音未落,便被程芝衍轻轻扯了扯衣袖,只得沉默。

    

   徐奇微微一顿,终是坦然承认:

   “确是如此。太子殿下有言,洛梓姑娘乃是解开此案的关键,若她有何不测,此案将难以推进。

   “因此,特命我将洛梓姑娘带至一处万无一失的安全之地。”

   此言一出,周围人神色各异,有惊有虑,更有所思。

   温方眉头紧锁,为难之色溢于言表:

   “可洛梓……目前仍是嫌疑之人,怎能轻易带走?”

    

   萧辰则是一步上前,对着徐奇,有些为难:

   “我们已有了些头绪,殿下如此大张旗鼓地带走洛梓,是否过于草率?”

   徐奇压低嗓音,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与无奈:“世子,局势紧迫,若再按部就班,此案恐将陷入僵局。洛梓姑娘这三日来屡遭暗算,殿下深感忧虑。

   “他让我转达,请您即刻前往慎王殿下处,利用慎王主审的身份,将近日发现的种种疑点公之于众,以此为由,宣布案件尚有诸多不明之处,为洛梓姑娘争取更多时间。”

   “而属下,则会将她带至一个安全之所,确保她平安。”

   萧辰闻言,心中虽担忧不尽,却也深知这是目前最好的安排。

    

   徐奇又催促道:“世子,您若再犹豫不决,只怕那六殿下的人马一旦返回,我们就错失良机了。

   “六殿下虽公正无私,但他手下的人,又有哪个不是将洛梓姑娘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此话如一记重锤,敲在萧辰心上,将他又推了一把。

   他望向洛梓,眼中满是柔情与决绝:

   “我去找父亲,将锈箭血衣、太尉断口,以及我们被蚀骨迷烟袭击之事,一一禀报。你……先随徐奇去寻太子殿下,你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洛梓点点头:“阿辰,你们也多加小心。事已至此,我们唯有保护好自己,才能有机会找出真相。”

   尽管,真相此刻在她心中,正卷起骇浪惊涛。

    

   洛梓犹豫片刻,转身之际,又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交到萧辰手中。

   “阿辰,还有一样东西,请你帮我交给六殿下……”

   “这是……?” 萧辰不解。

   洛梓在萧辰耳边,轻声说了数句。

   萧辰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而洛梓眼中,还有他似懂非懂的难过。

   她轻声道:

   “请你替我交给六殿下,若我的猜测没错……

   “于此物上,他或会有新的收获。”

   *

   断崖之畔,乱石嶙峋。

   经年风雨怒吼,凝成了永恒狰狞。

   就在这奇险无比的绝境之中,竟奇迹般地隐匿着一间悬空小屋。

   小屋依山势而建,巧妙地利用了地形。

   从外看去,小屋似与周边乱石融为一体,上头覆以藤萝古树,乍一望去,只当是巨鹰之巢,摇摇欲坠于风雨之间。

    

   洛梓被徐奇安放在马车中,一路穿过重重守卫,直至抵达此处。

   “此处乃旧时瞭望之用,后来因猎场改建,此屋便废弃了。

   “殿下因有猎场历年的地图,故知有此隐蔽之处。”

   他轻轻推开门扉,引领着洛梓步入那悬空石屋之中。

    

   “还请姑娘在此处暂避,殿下已安排了一人,将在此保护姑娘。”

   言罢,徐奇从怀中缓缓取出一对信号烟。

   有别于围猎之局所用,这两支烟身细长。

   青赤相间,相缠相生,宛如古木上并蒂之花。

   “姑娘请看,此乃两支信使之烟。若慎王处采信了新得的证据,此案得以暂时搁置,我便会以青烟为号,那时,姑娘便请离开此屋,重返御营;

   “若变生不测,我将点燃赤烟示警,还请姑娘留在此地,听屋中之人安排。”

   随着洛梓踏入小屋,徐奇退至门外离开。

    

   屋内,一抹身影悄然起立,似早已预料到她的到来。

   那人身形挺拔,眉宇间透露出一股不凡的气质。

   “洛梓姑娘,这厢有礼。”

   他微笑着行礼。这人熟悉、却也陌生——

   陌生的是他的神情面貌,与此前完全不同——

   从前,他一脸戏谑、满目嚣张,时时为难,处处作怪——

   而此刻,他气宇轩昂,其身端正。

   这截然不同之态现于眼前,洛梓却似并不意外。

    

   她轻声道:“果然是你。”

   那人轻笑道:“果然?”

   “放出迷烟之人,也是你吧?”

   对方却摇头,似十分不解道:“迷烟?”

   洛梓点头:“为使那件猎装消失,也让证据化为乌有。”

   “我似乎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那人表情不置可否。

   “如今猎装已尽化白烟,那宫女又死无对证,但我不会看错。”

   洛梓深吸一口气,声音坚定而清晰:

   “那猎装上的颜色,并非赭色,而是青色——

   “青苔之色。”

    

   望着这判若两人的同窗,她缓缓说道:

   “我在民间逃荒时,曾为人洗衣。朱红变赭色,只除非是遇了青苔。但若是寻常青苔,又怎会有人放出蚀骨烟,立意要毁灭证据?”

   洛梓颤声道,“除非,这是天珩棋院留下记号的特殊青苔。

   “我听阿辰告诉过我,那三日围猎之局中,我们留下的记号曾被人篡改,我在错误的引导下,才入了那险境,与夏阳之人相逢。

   “也就是说,那将青苔藏于猎装之内、又毁灭证据之人,就是改去记号,将我引入迷途之人。

   “天珩猎装为防染污,做了特殊处理。我们的猎装沾上青苔,只有再加上一样东西,才会留下赭色难除——

   “是茶水。”

    

   “那日拨缨宴上,确有一人,曾因茶水打翻,换掉了身上的猎装。”

   “就是你吧,陆公子。”

   眼前人终于变了脸色。

   这不是别人,而正是兵部尚书陆鸿之子——

   陆文渊。

  

  

继续阅读:第九十四章 青红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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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执白我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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