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非我亲生,乃我兄长遗孤。”
陆鸿又吐出了一口血来,缓缓道:“我二位兄长,自幼便比我更为有才,亦更通晓权斗之术,却也因此,深陷局中,皆于狱中死去。
“大哥死时满面鲜血,只留下我一个侄子,年方五岁,却亲眼看见父亲在狱中惨死。
“哥哥们死得不明不白,我们家又何尝不想追究?但那时父亲只剩我这一个不肖子,为了留住我,才……” 陆鸿不忍再说,又是一杯酒入喉:
“可当时,父亲来接我时,一语不发,只一夜白头。
“我们将五岁侄子救出,过继至我膝下,对外只说是我的儿子。
“孩子原叫文源,改名作了文渊——
“只因他死里逃生,出自那不见底的深渊。”
“自秋漪死后,我早无求生之念。”
陆鸿惨白着一张脸,眼睛已即将闭上。
静泓国师为陆鸿于心口运气,又续了片刻的命,她无奈摇摇头:
“尚书大人似是服下了剧毒之物。仍不愿告诉老身,害你之人是谁么?”
陆鸿却叹气道:“敢问国师,又是否知道,当初害死我妻之人是谁?”
静泓沉吟半晌:“难道大人知情?”
陆鸿苦笑,靠静泓为自己注入的气,勉强苦撑着:
“陆某将死,惟有一心愿未了。国师……可愿听陆某一陈往事?”
*
“人人当我败家情种、沈家走狗。实则么——”
陆文渊低声道:“太子殿下将我安插在沈氏一党中,我不得不时刻谨慎,不但要刻意与忠于殿下你们时时作对,还得找了那么些红颜知己,掩人耳目。”
他轻叹一口气,无奈说道:“天珩与夏阳征战不休,已致生灵涂炭,死伤无数。和局,方为上上之策。
“我自幼受父亲与祖父影响,一路追随祁相。可惜陆家受沈家胁迫,祖父为了换回叔父与我的性命,当初,是得了祁相授意,才于明面上背叛了他。”
“祁相授意?” 洛梓震惊不已——
“是祁相……要您的祖父,背叛他?”
陆文渊点头,他眉目间睿智之色,与此前那草包情种的模样,判若云泥。
“祁相坐镇天珩中枢,权倾一时,犹如烈日当空,然则物极必反,盛极而衰,其为新帝所猜忌,实属必然。即便不是祖父出面指证,也会有旁人。”
“那……昔日祁相被定的那些罪名,诸如勾结地方豪绅、私减税赋、贩官鬻爵,都是沈家看准了圣上心意、刻意构陷么?” 洛梓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祁相乃谢元之外祖父,于洛梓心间,其形象一直高洁如云上之月,不可侵犯。即便祁氏一族后来衰败,史书之中亦多有贬损之辞,然在洛梓心目中,谢元那般纯洁无瑕之人,其外祖父定然也是品行高洁,无懈可击——
“非也,” 陆文渊缓缓摇头,言辞恳切,“那些事情,确是祁相所为。”
洛梓不由有些吃惊。
“只是,那都是祁相为了民生,从中斡旋的无奈之举。
“当年,地方盐铁之税,沉重如山,压得百姓苦不堪言,若非祁相暗中减免,恐民间早已怨声载道,甚至揭竿而起;更别提地方豪强一个个蠢蠢欲动,安抚不当,则可致烽火连天。然则,明面上又需维护天珩律法之威严,故只能暗中行事,以求两全。
“至于买官卖官之事,乃因天珩连年征伐,府库空虚,闲职售予有能之士,既可充盈国库,又能人尽其才。
“祁相慧眼识珠,所荐之人,虽科举上八股不精,却于实务上各有所长,如泗水之顾嘉,不善文辞,但精通水利,治理水患,功不可没。
“为政之道,岂清白二字所能概括?
“若皆清清白白,则政务难以平衡,国亦难以运转。祁相深知此理,故权衡利弊之间,难免留下把柄。
“然则,其一生只为天珩国本操劳,心系苍生,其忠其智其格局,实乃我辈之楷模。”
“此后,祖父致仕,决定不再留于朝中。
“谁知,叔父受那点年少情谊所困,说沈辞对他有什么救命之恩,竟改旗易帜,从此惟沈家之命是从。
“但我乃祖父带大,祖父此心从不曾变。
我们暗中行事,始终辅佐太子殿下,只为求大局之稳。”
洛梓心中大震,才缓缓开口:“那围猎之局、青苔标记,就是你所为?”
陆文渊点头道:“正是。
“太子殿下命我暗中改去天珩棋院的标记,将你引入极难之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助你胜出。还要我关键时刻,放出萧辰找寻,保你性命无虞。殿下对你,确是用情颇深……”
洛梓闻言,心中几度翻覆:“是殿下之意?”
所以她的获胜,也是谢元计划之中?
她突然想起拨缨宴时,东宫之人为她换上的华裳。那身衣服那般合体,分明是为她量身定做……
她那时只当是谢元对她极有信心,此刻却突然明白,原来那份笃定,不止是对她。
种种猜测一一印证,她忽然觉得难过。
所以事已至此,她的元郎,却仍是她看不透的太子殿下。
她心中疼得木然,只听陆文渊道:
“我改去标记所用青苔,尽藏袖中,昨日黄昏更衣之时,我借口对那宫女起意,将青茶尽洒于猎装之上,则宫人送洗后,才定无疑心。
“谁知被你们识破,我惟有出此下策。” 他说着,叹了口气。
洛梓问道:“既是猎装已毁,又为什么要杀死那无辜的洗衣宫女?”
陆文渊一顿,“你当那是寻常宫女?”
他冷笑一声:“实则那是沈太尉留在御营中的眼线。
“沈家罪孽深重,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莫说是一名宫女,当初泗水之战,你可知他们还做了什么?”
*
“我浑浑噩噩,原想奉养父母天年之后,便寻一处山水间,自行了断。”
陆鸿淡漠道,他眼中已渐渐血红:
“三年后,天珩与夏阳再度开战。此战极为关键,圣上御驾亲征。
“那年沈老将军旧疾复发,沈辞首任主帅。
“他说我需有军功立身,带我上了战场。我于名利之途毫无兴趣,但沈辞屡番助我,我又对绘野之死心中有愧,便只得随他而去。
“我们与御前大军兵分两路,前往边境。
“谁知上战场后,我们被对手打得措手不及。
“夏阳重甲经三年之功,变得比此前更为可怕、也更坚不可摧。
“人人都说夏阳军中出了一位奇人,精研了重甲胄,才将我们打得一路败退。
“沈辞日日忧虑不已,对我说此战若败,天珩必亡。
“我眼见着天珩兵将,在我身边一一死去,又想起当年那夏阳阴谋下惨死的灾民们,不由决定振作起来。
“我自幼虽不喜从政,却也熟读兵书,我连夜研究了我军与夏阵的地图,又将战场上缴获的夏阳重甲,细细钻研,终于想出一条计策。
“天珩军备不足,其箭矢无法穿透夏阳重甲——
“我们唯一的胜算,乃在近战。”
静泓国师闻此良策,眉梢微挑,轻吟一声:
“近战?大人真是目光独到。”
陆鸿苦笑:“国师勿要见笑,我当时将夏阳重甲日夜钻研,发现其虽坚如磐石,却亦藏有破绽——
“其甲胄虽护心周密,然为保头颅灵动,咽喉之处设了活动机关——
“此正乃其软肋也。
“只要能将夏阳军引至低洼环绕之地,我们从外包抄,再瞄准对方咽喉,那处机关薄弱,精准一击,定能制敌。”
静泓沉默良久,终道:“大人好计谋,难怪当年夏阳功败垂成!”
“也是无奈之举。当时夏阳军已攻入天珩境内,我便再是颓废,又怎能坐视国之将亡?” 陆鸿叹气,“却也是这一计,使我后悔终身。”
“计策虽有,但要将敌军诱至何处,又要如何诱敌,仍未有定论。直到有一日,沈辞对我说,几位随军的谋士已选定一处,作诱敌之所。
“我一问之下,大感意外:离我们当时最近的低洼之地,竟是我和他都不愿再去的伤心之地——泗水。
“我万万想不到,绘野之死让他几欲轻生,三年之后,他竟会选定此处。
“但沈辞对我说,三年已过,再有多少往事,亦应向前看了。
“我无奈之下,只得随军前往。
“可才到泗水,我便病了。
“泗水一草一木,都让我想起从前。
“山水之间,都似有秋漪身影。我和她曾在此流连,相识相恋,又怎能忘怀?
“三年了,我心未变,泗水却已与从前不同。
“我教过棋的地方,已然变作歌坊;
“而沈辞从前与绘野作画的林子,也已被战火夷平。
“想想世事无常,沧海尚且能化桑田,云烟转瞬即逝,眼前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拖着病体,回到军营中,自斟自饮,独自消愁。
“然而昏沉之际,却听见营帐外,传来一阵哭声。
“那哭声极为凄厉,却又十分稚嫩。
“我晕晕沉沉往外走去,我挣扎着起身,透过营帐的缝隙,隐约看见沈辞怀里抱着一个弱小的身影,正从我帐外走过。
“我一时疑心自己眼花,只见他怀中所抱,竟是一个孩子。”
“那孩子身量娇小,似一岁多的模样,身上裹着一件花衣,看着格外柔婉。
“我定睛看时,那童衣上乃是回生花的纹样。
“这是泗水赈灾特有的衣料,因纹样柔婉,常被用作女童之衣。
“我只当这是哪个灾民的孩子,却不料听见沈辞发令——
“‘将这孩子好生看管,’他将孩子交到身边人的手中,对下头士兵低声吩咐:
“‘这便是我军制敌的关键。’”
“我不明所以:一个小小女童,却要如何制敌?
“只怕沈辞是信了什么方士之语,要行什么婴童诅咒之事。
“我忙撑着病体,走出帐外,可才出营帐,沈辞见了我,便神色大变。
“我才一质问,他便目光闪躲,只向我保证,绝无巫蛊诅咒之事,待我再要问时,他便支吾着说这是谋士们的筹划,与我无关。
“他当日还有军务,即将外出。临走时,只嘱我安心养病,莫理杂事。
“可当晚,那女童啼哭不止,也不知为何,听到她的哭声,我心中异常烦乱。
“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终忍不住坐起。
“循着哭声,我一路走到那女童所在的营帐。
“帐外士兵将我拦住,无论如何不肯放行。我本欲离开,可那女童哭得实在可怜,我便厉声喝出我军中职衔,又痛陈军规,道这婴童夜啼乱了军心,我需查看一二。他们无奈之下,只得放行。
“走进去时,竟看见那孩子哭得满脸通红,只是无人搭理。
“我心生不忍,不由上前。
“也是奇怪,那女童竟一下伸手,握住我的指尖。
“她小手绵绵软软,脸上满是泪痕,我心中也不知何故,竟软作一团,将她抱入了怀中。而她入我怀中,竟然就不哭了。
“我看她眼睛中汪着泪水,看着我时,却轻轻地‘啊’‘啊’叫唤。
“我忍不住用指尖轻轻逗弄她的小脸,为她擦去泪水,她竟然露出了笑颜。
“自秋漪去后,家中惨变,我已活得如同行尸走肉,直到那孩子在我怀中一笑,我竟觉自己像是活了过来。
“她的呼吸又软又轻,看着我时,仿佛我是这世间最可信赖之人——
“那眼神,无端让我想起了秋漪。
“我与她惟有那一夜春宵,若有孩子,定然也已两岁多了。
“这孩子虽只一岁多,却无端牵动着我的心。或是因为,从前秋漪也曾这样看着我,似要将性命都交托我手。
“想起秋漪,我不由心中剧痛。曾经彼此交付身心,最终却落得那般结局……
“我就这样痴痴看着那孩子,只觉心神皆荡。
“可下一刻,那孩子却突然脸色剧变,连连咳嗽,我看着她红润的小脸越发苍白,一时手足无措——
“而那孩子,竟然咳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