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上她身上的回生花衣,我看得惊慌不已。
“我匆忙冲出营帐,喊军医来为这孩子诊治。
“军医诊断后,说这孩子有先天不足之症,需以灵芝等贵重药品救治。
“可那时军中物资紧缺,此物又哪里能得?
“我当时便道,不如将这孩子带回京中——
“我陆家府中灵药无数,定能将她救活。
“可就在这时,沈辞却走入营帐。
“他不知何时,竟已回转军中,行至我面前道:
“‘救了这一个孩子,只怕千万人都要因她而死。’
“我不觉震惊,不过一个孩童,如何便牵系着千万人了?”
“沈辞告诉我,自从与夏阳军对阵,他便时时生疑,只觉对方对天珩过于熟悉,似已于天珩潜伏多年。
“他派人探查时,才发现过去三年,有人一直从夏阳境内,与天珩互通消息——而所联络之人,便是泗水郡守顾嘉。
“沈辞道,他已找人探查清楚,当年那泗水玉坊的坊主成璟,并不仅是一个普通的夏阳细作——其真实身份,乃夏阳甲胄师之后。
“他潜伏天珩、忍辱负重,只为找出天珩军备的弱点,传回夏阳;
“粮仓案发后,成璟逃回夏阳,可过去一年,却频频使人寄回孩童所用之物。沈辞顺藤摸瓜,才找到这个女童。
“他几经探访,已确信这女童,与成璟有关;
“定是他在天珩潜伏时与人所生,因逃跑之时不及带走,才留在天珩境内;
“而如今对方的主帅,就是成璟!
“他们重甲坚兵、利器无数,如今已虏走我军几名将领,沈辞干脆将计就计,以这女童作诱饵,提出交换被俘将领。
“以此为由,他要诱夏阳军深入泗水。
“得知这孩子竟是成璟之女,我心中五味杂陈。
“回想当初,若不是他鞭打秋漪,使我心生恻隐,后来又怎会有那番缘法。
“但那……是否只是二人演给我看的一场戏?
“可若没有那一场戏,又怎会有后来的悱恻缠绵;没有那番缠绵,又怎来得生灵涂炭?
“我心中百事交集,但那女童在我怀中,如此孱弱,我实在不忍。
“沈辞也看出我脸上为难,便安慰我道,这女童只是诱饵,不会真的伤了这个孩子。他说这孩子在军中,也有续命之药。只是晚个几天救治,也并无大碍。
“待仗打赢后,即便那成璟被碎尸万段,他也定会将这女童救治得宜。
“将来待她长大,只要不告知其身世,让她当个天珩的孩子便好。
“我虽担心这孩子安危,但沈辞又挥手,将几个重伤垂死的士兵,带到我的眼前。他痛心落泪,道天珩国将不存、这些士兵日日赴死,惟有以一战止戈。
“我便是万般不愿,看着这血肉模糊的士兵们,也只得点头。
“我任他们将那女童身上的血衣脱下,又用暂时续命的药,给她灌入口中。
“那孩子虚弱非常,可看见我时,竟又露出了一抹笑。
“我不忍再看,她不知我也算是害她之人,仍对我笑得那样天真无邪……”
“沈辞将那孩子血衣寄至夏阳军中,道是要讨回孩子,就到泗水郡来。
“我曾抱一丝侥幸,或许这孩子并非成璟之女,夏阳军也不会答应沈辞的请求。
“谁知才过半日,夏阳军中便传回消息,答应了沈辞的条件……”
*
“你说……太尉大人,竟用一名稚童的血衣,去引诱夏阳主帅入伏?”
洛梓听着陆文渊说起当年往事,只觉似有寒意直冲头顶。
她蹙起眉头,眼中闪着不可置信的痛心:
“可那稚童何罪之有?若稍有差池,此举岂不是太过狠辣,有违人伦……”
陆文渊轻轻扬起嘴角,眼中闪过一丝深邃:“沈辞当年可并非如此说辞。
“那些幸存的老兵们曾忆起,泗水之战时,沈辞对全军宣称,那细作恶贯满盈,不仅淹没了泗水粮仓,引发民变,更使我天珩将士损失惨重。他自称替天行道,以那‘孽种’为饵,才成功诱使细作率兵深入陷阱!”
洛梓只觉浑身冰冷,如被卷入无尽黑暗:
“所以……那回生花……”
她语气颤抖,仿佛看到了那锈箭之上,缠绕着的经年之血、累月之悲。
“便是那孩子血衣上的图案。”陆文渊沉重点头。
“后来呢?” 洛梓颤声问道,渴望着能有一场意外。
然而——
“那一夜,天珩大军获了全胜,而那女童亦在战场上死去。”
没有意外。
她早该猜到的,什么续命之药,只怕都是幌子。
战场无情,一个婴童,如何能够幸存?
“所以……”洛梓艰难开口,“拨缨宴那夜,太尉也是看见这件血衣,才突然离开御营,以至被害?”
洛梓听着这些尘封的往事,脑海中突然闪过鹿苑之夜的场景——
那被幼狼血浸透的缨穗,引来了母狼的疯狂报复,将沈太尉撕成了碎片。
她恍然明白——
当年,沈太尉也是用一名无辜幼童的鲜血,诱骗其亲人走向绝望深渊……
思绪如潮汹涌,这一切,似乎都冥冥之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莫非因果总循环,报应终不爽?
“那年,沈辞将那幼童血衣寄去,使夏阳兵败之夜,电闪雷鸣,暴雨不断,当时军中都在谣传是那女婴怨气深重,惊动上苍,必有一报。
“也就在那一夜,红光笼罩了整个天珩皇宫,先皇后生下了殿下。
“为了掩盖这桩以幼童为饵、招致天怒的丑闻,朝廷大肆宣扬,说那夜暴雨是贵人降生的吉兆,并将皇后生下的嫡子立为了太子。”
陆文渊声线沉沉,说起这段不为人知的秘辛。
“所以……圣上对祁家,也并非全然无情?” 洛梓试探着问道。
陆文渊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你错了。圣上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制衡。
“当时祁家已经衰败,沈家又因战胜夏阳而声势大振。
“若不立祁家之后为东宫太子,又如何能打压、制衡沈家?
“帝王的心术,向来如此。”
洛梓闻言,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后来,叔父被秘密接回京城,捡回了一条命。
“而那位泗水郡守顾嘉,因包庇细作、而被安国公一本参倒,全家流放。途中他旧病复发,不久便郁郁而终。” 陆文渊继续说道。
“那……” 洛梓再次开口,语气中充满了疑惑,“他的孩子呢?”
“那孩子因为是旁支之后,在顾家流放时得以幸免,被留在了天珩都城的天牢之中。虽然身陷囹圄,但他年纪尚幼,一直被安置在特等牢房中,衣食倒是无忧。原本说过了今秋就满二十岁,要被流放北疆的。” 陆文渊解释道。
洛梓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问道:“这孩子……难道就是国公案中的那个人?”
陆文渊看了洛梓半晌,点了点头。
他既是东宫暗棋,对一切前情,自是了如指掌,“既是你已知情,我便不再隐瞒。那孩子名叫顾轩,几月前竟被人从天牢中带出。
“据查,他于国公案中好一番作为,被查出后当场自尽了。”
洛梓皱起了眉头,“是他将我引去了国公府?可他既能逃出天牢,又能潜入国公府,本有机会逃生,为何又要回到天牢坐以待毙?”
陆文渊叹了口气,声音中充满了无奈:
“你在大理寺中,难道没有听说过吗?他死后,仵作与太医院联手验尸,发现顾轩患有失血之症,时时发作,本应活不过十岁。
“他能撑到二十岁,已是天赐。他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拉上国公陪葬。”
一番往事,竟这样动魄惊心,洛梓闻之只觉唏嘘。
“为何……你对此事如此了如指掌?”她的语气中有些疑惑。
陆文渊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走到窗边,轻轻推开那扇紧闭的窗棂。
窗外,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吞噬光明、啃食希望。
日头已渐渐升至中天,远处传来阵阵喧嚣之声——
或是将对洛梓进行处决的预兆。
信号烟仍未升起。
青红之色未定——
是祸,是福,仍未可知。
陆文渊转过头来,笑容中带着一丝莫名意味。
“此事关系着祁相、顾家,亦属陆家最不愿启齿的秘密。
“所以我告知前情,是想要您知道,夏阳国师静泓,恐怕来者不善。
“本次秋狝,殿下不曾防备,竟被那沈辞布下群狼。
“但事到临头,死的竟是沈辞,我们怀疑,乃是夏阳人将计就计,为报当年泗水之仇,也加害于太子殿下。
“夏阳当年,就曾有一支捕狼军。
“此军由异人所组,其血脉中有克制狼群之物,故可驯狼以为己用,再以狼为先锋,战场上所向披靡。
“泗水之战中,因沈辞与叔父之计,捕狼军全军覆没。
“但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后人在夏阳,能操纵群狼,使其反噬沈辞,而嫁祸于东宫。
“若果真如此,我们待在此间,便是坐以待毙,中了夏阳的离间之计,不但太尉身死,还会连累太子殿下和您……”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一声示警。
陆文渊急急推开窗子,只见断崖对面隐蔽处,竟升起一股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