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时此话一出,烛影的脸色登时变了,“你骗我?”
“烛大人仔细想想就会知道,路阔堂堂一个将军,怎么可能带着一群人巴巴儿等你到天亮?就算他真的等了,万一你什么都不说,他岂不是白白耗了一宿?”
烛影嘴唇都有白了,一时间绝望盖过了愤怒,人竟有些垮了,喃喃道:“所以你们已经把宁儿的尸体……”
“安顿好了。”阑时语气轻快。
这转折来得猝不及防,烛影彻底懵了,“安顿好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路阔本来就打算善待廖掌柜的尸体,我说的等天亮,只不过是等天亮开城门,可以把廖掌柜送出去,看现在的时辰,估计已经出城找地方安葬了。”
“你不是说要把她拆成……”
“一看你就没拆过人,那可是要费大功夫的,你得先……”阑时住了口,感觉自己说多了,又掉转话头,“总之呢,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做那么麻烦的事,我说那些话其实就是故意激你。”
“可是路阔……他竟愿意听你安排?”
“他可太愿意了,临去南境前还能坑言则一把,路阔求之不得呢。眼下偷偷把廖掌柜安葬了,再放出风去说廖掌柜逃了,让言则找去。路阔怕是半夜都能笑醒。”
烛影不说话了。方才的怨愤、委屈甚至绝望都还没来得及褪去,腹腔里却隐隐有欣喜在往上顶,这两相冲撞着,在她心口囫囵噎作一团,剩在脸上的却只有白茫茫一片。
阑时看着烛影懵懵的表情,慢条斯理道:“昨晚,廖掌柜欲下药谋害醉袖居吴掌柜,被我和烛大人撞了个当场。烛大人追捕不力,被廖掌柜逃了。但万幸救下了吴掌柜,还顺藤摸瓜在廖家井底发现一些曾被廖掌柜所害之人的尸体。这些功劳,足够折你追捕不力的罪了吧?”
烛影的面色略显讶异,“你……打算放了我?”
“你要是就此消失,你家言大人肯定会来审我,反复盘问你昨晚的所有细节,我可不想跟他耗,再说,你那些涉案的姐妹,若是在御京司有人照应,也能少遭点罪吧?”
“你不恨我吗?”
“哦,你说这两根手指啊?你可以先欠着……放心吧,我不会放过你的!”她说出的话是威胁,但语气却像是在安慰,甚至伸出受伤的右手在烛影肩上拍了拍。
烛影侧过头,看着自己肩头那两根包着布条的指头,不知为什么,“吴姑娘”这句威胁反倒让她松了口气,”你想让我做你的眼线?”
“那你愿意吗?”
烛影的目光微微往下垂,声音慢慢恢复了她平日里的冷肃:“砸断手指算我欠你一次,安葬宁儿欠你一次,放过那些姐妹欠你一次,我可以为你舍命三次,但三次之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我一会儿还要放了你呢,这不得算四次啊?”
“只三次,我的命不值钱,你想要随时可以拿去。”
阑时倒也爽快,“行吧,换衣服。”
半刻钟后,烛影穿回御京司的衣袍,头上蒙着黑罩摸索着打开了门,顺着左侧墙边走了约莫二十步,有人接应她,扶着她的胳膊离开了这个隐秘的宅院。
阑时看着她被人带走,终于长长的呼了口气。
一口气没喘完,邱延出现在她面前,“姑娘,小哑巴醒了。”
“太好了,谢幽还在吗?”
“在。”
“师兄,你和谢幽去听听小哑巴能交代点儿什么,我得去一趟善堂。”
“姑娘,善堂那边吴二当家已经带人去了,昨天半夜就去了。”
“二爹爹?”
“二当家昨晚说要去睡了,其实他根本没睡,直接让猴子叫上几个兄弟去了善堂周围盯着,只不过你一直忙活小哑巴的事儿,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那二爹爹传回什么消息了吗?”
“天亮前刚传了信,说是里面没什么动静,他打算天亮后让猴子假装挑选仆役, 进去看看,若是顺利,试试把那个古怪的小丫头带出来。”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阑时舒了口气,“他们就算进去也得再过一两个时辰,我们现在正好回去看看小哑巴。”
她拎上金鳞雁翅刀抬步往外走,邱延小跑着跟上来,“为什么要再过一两个时辰?天不是已经亮了吗?”
“大户人家的管家晨起都很忙的,没有人一大清早出门去买仆从的。”
“姑娘怎么知道?姑娘以前也是大户人家?”
“我小时候给大户人家的少爷做过童养媳。 ”
邱延立刻睁大眼睛,“童养媳? 那后来怎么成了大当家的干女儿了?”
“那家老员外不是好人,经常打骂我,后来正好赶上大爹爹带人劫了那员外家,我就趁乱把老员外给捅了。大爹爹看我这么缺德,正适合做他闺女,就把我留在身边了。”
邱延被她忽悠得一愣一愣的,低低念叨:“原来姑娘之前这么可怜……”
阑时也没想到他这么厚道,拍拍他的胳膊,故作神秘,“千万别告诉别人。”
“啊,好,我一定保密。”
外面停了辆马车,车帘一掀,胡淅露出个脑袋冲阑时笑。
“胡兄怎么在这儿?”
邱延:“我昨晚看姑娘一直左手拿刀,右手包着,似乎吃不上力。正好胡神医要去御京司看榜,我捎他一段路,也好给姑娘看看伤。”
阑时暗叹:难怪覃先生之前总提起这位邱师兄,人厚道,心又细,办事还妥帖,真真是一个顶十个的可靠。
她道了谢,钻进车里,邱延自己坐在前面赶车。
马车稳缓前行,若不是马蹄踏地的“哒哒”声,几乎感觉不到车在动。
胡淅解开阑时手上的布条,两根手指早已青绿发紫,上面还带着铁刺球砸出的血洞。胡淅啧啧称叹:“祖母绿都没你绿,就是水头不太足,否则这两根手指头薅下来能卖个好价钱。”
阑时心领神会,“上次你喜欢的那个祖母绿戒指,过两天让人给你送去。”
胡淅对于财物一向来者不拒,笑了一下算是谢谢。然后伸手在阑时手指上一捏,阑时原本还算轻松的脸色瞬间白了。
胡淅正经起来是不管她脸色的,把她两根手指捋直,从旁边的药箱里掏出药膏和几片薄薄的竹简,一通忙活下来,总算把她的手指固定好。
阑时始终一声没吭。等胡淅做完这些抬起头,夏阑时靠在一旁,双眼垂闭,面色沉沉。若不是脸上脖子上的汗正哗哗往下淌,胡淅还以为她睡着了。
他从箱子里抽出一块止血用的白布放在她没受伤的手里,“把汗擦擦吧,快到了。”
阑时没睁眼,她真希望这辆马车再多走个把时辰,让她能消消停停的眯一会儿。
不过想归想,她已经闻到隔壁街那家鸳鸯炸肚的香味了,说明确实快到了。
她下了大决心才勉强坐直些,把脸和脖子上下抹了一遍,胡淅在旁边嘱咐:“这两根指头千万别再磕着碰着,否则以后就真拿不住刀了。”
阑时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胡兄,你昨晚逮到什么人了?”
胡淅一愣,“逮人?没有啊,我昨晚睡得可好了。”
阑时撩开帘子问外面驾车的邱延:“师兄,你不是说药铺有人被按了吗?”
邱延:“谢公子让我这么说的,他还说,一定要当着烛影的面说这些话。”
“那茶商名单呢?那个看着不像假的。”
“那个也是谢公子给的。”
胡淅好奇的凑过来,“这姓谢的到底是干嘛的啊?”
阑时:“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跟他走这么近?”胡淅突然警惕起来,“你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他比我强吗?”
阑时又往后靠了回去,“我再送你一套琉璃樽,别再问这种问题了好不好?”
她神色实在疲惫,胡淅住了口,让她歇一会儿。
只可惜阑时上眼皮刚碰了下眼皮,马车就停了,邱延回头道:“到了,姑娘先下车吧,我送胡神医去御京司。”
阑时也没说什么,近乎麻木的睁眼,下车,正要离开,胡淅又探了半身出来,“阑时妹妹等一下。”
他手里还捏着个小瓶子,“你让我做的东西,刚才忘给你了。”
“这么快就做好了?”阑时接过去,打开瓶塞看了一眼,“就一个啊?”
“吃完一个,再找我要下一个。”
他一脸得意的笑,然后缩回车里,“走吧邱兄弟。”
邱延朝阑时点了个头,抬鞭催马离去。
阑时又低头看看手里的瓶子。
这是她前几天让胡淅帮忙做的,用踏春秋炼成的小药丸。
她虽功夫不赖,毅力也是卓绝,但毕竟身形清瘦,体力总是受限的。所以,夏阑时第一次听说踏春秋这个东西就馋的不行,表面上说的冠冕堂皇,暗地里却偷偷藏了点儿,让胡淅做成药丸,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胡淅显然留了心眼,怕她上了脾气没有节制,每次只给一颗。
一颗就一颗吧,只是有备无患而已。对付御京司之流根本用不着吃这个。
阑时把小瓶子塞进衣襟,进了醉袖居的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