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宁儿说完这些的时候,面色依旧平静,眼底没有一点泪星。
倒是吴烬看着她平静的脸,越看越觉得忧伤,眼泪在眼眶边摇摇欲坠。
廖宁儿笑了,“吴掌柜还真是个软心肠,听个故事都能落泪。”
“我只是觉得,这故事里的女子……受苦了。”
“我倒不觉得她苦。人过自己不想要的日子才会苦,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自己,虽然艰难,但每一天都是有盼头的,我想,她应该从未后悔过……”
吴烬假意转头去看旁边墙上的字画,偷偷用袖子蹭了下眼角。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开口,语气已然冷静了不少,“这女子好不容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为何不继续安稳的过下去?为何要生出那许多枝节来?”
“什么枝节?”
“我今天……找崔家的丫鬟问话。”
“然后呢?”她平静着一张脸。
“那丫鬟承认,是她在崔琼的饮食里加了东西,而那个给她送东西的人,正是廖记负责给各家宅院送布的黄樱姑娘。今日晌午前后,崔家丫鬟被我妹妹带走了,下午黄樱就不见了,不久后我手下的兄弟就在柳河渡口见到了她,她轻装简行,扮做男子模样,显然是想逃。”
“你们故意在崔家闹出大那么大动静,就是为了打草惊蛇?”
“我们已经猜出这几桩命案并非一人所为,参与的人多了,便总会有人坐不住,只要随便搅一搅,自会有人冒出来。”
“是那位谢公子猜到的吧? ”
“是。”
“我以前也曾听说过他的名声,那时候大家都说他是神童,夸得天上难寻地上难找,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廖宁儿看着吴烬,目光坦然,“他猜错了。”
“什么意思?”
“此事并非多人所为,全是我一个人做的,至于那些参与其中的女子,不过是受我威胁,迫不得已罢了。”
吴烬的眉慢慢皱起,片刻后,他“嗖”的站起来,“廖宁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不就是为此而来吗?”
“我来是想让你说出全部的真相,不是让你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罪责!”
“我说的就是真相……”廖宁儿还是笑,笑容比往常更加剔透,“自打我过上了自己想要的日子,便见不得别的女子受苦,这世上被困缚的女子太多了,独我一人自在,总觉得自己的自在是偷来的,越是看多了她们,就越是控制不住的想管闲事,后来慢慢的,开始除掉一些该死的人……”
吴烬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味,“一些?除了这次的三个人,你还杀过别人?”
廖宁儿没回答,起身走到一旁打开柜子,从最底层掏了个小盒子出来,递到吴烬手上。
“这……是什么?”
他伸手想要打开,却被廖宁儿压住了,“等出了这个门再打开。”
吴烬懵懵的点着头,看向她的目光免不了透出几分焦灼。她这幅模样,无法让人不担心。
他隐约有一种预感——不是预感,他几乎可以确定,她在和他道别。
廖宁儿重新坐下,给吴烬的杯子添满酒,“当年你离开京城后,隔三差五就有人来买大批绸缎,虽然每次都换了不同的人,但我知道是你安排的。没有你那几笔买卖,我当初也没有本钱偷着做别的生意,也不会有机会自立门户。这盒子里的东西就当是我的谢礼,谢谢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希望我好的人。”
她端起酒杯看着他,“我知道你和我一样爱钱,那便祝吴掌柜日后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宁儿,我爱的不光是钱……”
“还是爱钱吧,旁的不可靠,”她目光在吴烬那杯酒上点了一下,“再喝一杯,算我敬你的。”
“宁儿……”
她不再理会他的哀伤,仰起头一饮而尽。
吴烬也只好端起杯,吞了那杯苦涩的酒。
他神色郁郁,看着廖宁儿的视线又开始模糊起来。他苦笑自己今天倒成了水做的,抬袖去擦泪,袖子上却并没有水迹——他此刻正在头晕眼花。
吴烬后脊出了微微一层薄汗,这酒里加了东西。自己方才一时情迷,竟没分辨出是嘴里太苦涩还是那酒里有什么怪味。
他苦笑,自己好歹是个土匪头子,竟有一天被这种小手段放翻了。
廖宁儿在他视线里渐渐和烛光融做一滩诡谲的红云,吴烬终是支撑不住,歪倒在桌上。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暗暗想着:这破事儿千万不能让家里那帮家伙知道,尤其是夏阑时,否则能被他们笑话一辈子。
他自然不会想到那位“尤其”正赶来救他。
夏阑时和路元驰匆匆赶往廖记,然而刚跑过两条街,在街口迎面撞上了一队御京司差使。
为首之人正是烛影。
“吴姑娘,有人举报你假借言大人之名,在崔家随意抓人,毁坏御京司声誉,言大人命我带你回去问话。”
阑时挠挠下巴,朝烛影露出个假笑,“烛大人误会了,我那不是抓人,是崔家夫人说如今崔琼不在了,家里用不着那么多下人,想要发卖掉几个,节约用度,我就想着去挑拣个乖顺的丫鬟回家照顾我娘,仅此而已。”
烛影侧头吩咐旁边的人,“你,去找崔夫人问问此事是否属实;你,到醉袖居看看那丫鬟是否有买卖契书。”
两个差人应声去了。
阑时一脸无所谓,丫鬟的买卖契书,她还真有。
这是谢幽提醒她的,无论查到了崔家的谁,都要跟阮氏补个契约,将人买过来,免得落下把柄。当时她还觉得姓谢的想得太多,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倒是旁边的路元驰藏不住的紧张,偷偷问她:“姑娘,怎么办?要给将军发信号吗?”
阑时低声安抚他:“无妨,先别轻举妄动。”
烛影抱着刀看阑时,“本使听说吴姑娘带了十多个人黑衣人在崔家折腾了大半天,挑选丫鬟,需要那么兴师动众的吓唬人吗?”
“我娘喜欢温顺听话的仆从,我自然得想法子挑个乖巧胆小的,听说御京司选个白线差使都要三考三试三验,我挑人就只是吓唬吓唬,这不为过吧?”
“你吓唬人,为何要打着言大人的旗号?”
阑时笑了,“因为他吓人呗,我小时候我爹还拿钟馗吓唬我呢,难不成钟馗他老人家还要找我爹讨个说法?”
她这张嘴哄人是一绝,气人也是一绝,旁边的路元驰偷偷笑了。
烛影努力压下一口气,“言大人的命令是把你带回去问话,无论你多么巧舌如簧,还是要跟我回去。”
阑时:“你又打不过我。”
这回轮到烛影笑了,“吴姑娘深夜带着路将军的亲随匆匆往外跑,定然是有重要的事。我这儿有二十几个兄弟,各个也都不是白给的,即便打不赢你,拖上你个把时辰,你不着急吗?”
阑时扫了这帮人一眼。
如果烛影是御京司功夫最好的人,那她手下的二十几个人于夏小寨主而言不过泛泛。只是早闻御京司的差使各个不要命,若是真有那死脑筋的非要以命相搏,这就麻烦了。
她想从这二十几个人手里逃出去并不难,想把他们都杀了也不难,难的是既要逃出去,还要不伤人性命。
万一失手杀了几个,往后醉袖居也别开了,醉袖居的暗线也别要了,跟谢幽套近乎更是想也别想了。
张涯会不会打断她的腿?
九成是会的。
不,肯定会的。
她脑子里飞快的胡思乱想了一下,又赶紧提醒自己:夏阑时,这里是京城,不是小隆山,别老想着打打杀杀。
阑时抬腕对烛影一拱手,“烛大人说得没错,小女子的确有急事,还请烛大人行个方便。”
“我说了,你必须随我回去。”
阑时回手指向旁边的路元驰,“我把他押在这儿,您先放我走,等我办完了事再回来赎他,烛大人觉得如何?”
路元驰原本还在琢磨什么时候冲出去,突然被阑时一指,一张木脸又添了几分愣,却没有反驳。
烛影自然知道,路元驰是路阔的贴身近卫,吴家不过是商人,这姑娘就算再野,也不敢拿在朝将军的亲信开玩笑。
“可以,路元驰留下,你走,但我要跟你一起去。”
阑时很想再反驳几句,但是她已经和烛影僵持的够久了,再不找到吴烬,万一真出什么事,便得不偿失了。
阑时点点头,“跟得上你就来。”
没等烛影反应过来,她已经一道影子蹿出好远。
烛影也没废话,朝旁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飞身追着阑时的影子跑远了。
阑时是真的着急,本就身法极好,再加上心底的急火烧着,比平日里还要快两分。
等她冲到廖记后院时,见后屋的门开着。
她心里隐约不安,抬步进屋。
屋中桌上摆着酒菜,一个酒壶两个酒杯,却不见喝酒的人。
阑时拿起两个杯子各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没有唇印的那个杯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迷药味。
只是迷药,不是毒药,屋中也没有血腥气,看来吴烬至少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还活着。
阑时略略放下心来,忽听身后有脚步声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