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带着小哑巴进来的时候,阑时下意识看向谢幽。
谢幽的目光微渺,也不知是因为眼神不好还是感到意外。
吴钊解释:“我看到他被人绑起来了,就把他救下来了,绑他的人是善堂的老头,还有那个阴凄凄的小丫头。”
阑时:“他们为何会绑他?”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就这个丢了魂的德行,带过来的这一路上也没个动静……”吴钊转向猴子,“饭做好了吗?饿死我了。”
“好了,我给您端过来。”
“哎不用,给我找个能睡觉的屋子,饭菜也一并送过去就行。”
“是。”
吴钊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小阑时,别的事儿你自己查吧,我可得去歇歇了,走了!”
他干瘪的身板儿抻了个威武雄壮的懒腰,晃晃悠悠带着猴子出去了。
屋中只剩阑时和谢幽面对着一个木头杆子似的小哑巴。
谢幽问阑时:“可找到玉琵琶的尸体了?”
“嗯。”
“结果如何?”
“如谢兄所料。”
谢幽点点头,又看了看旁边的小哑巴,对阑时道:“令尊真是及时雨一般的人物,我正想见见这位小兄弟,这便送到眼前了。”
“你想见他?”
谢幽“嗯”了一声,起身慢慢走到小哑巴身边。
谢幽人虽清瘦,却继承了他武将老爹的好身量,和路阔站在一处都还要高出一点,如今站在小哑巴旁边,那少年便更显瘦弱,像个是青松脚下的一棵草,还是入了秋的蔫草。
阑时突然觉得这小哑巴有些过于单薄了,吴烬十六岁的时候也很瘦,隔着衣服都能看见肩胛骨,可也并不是这幅模样,这小哑巴……
她正想着,谢幽开口了:“小兄弟,或者我该叫你,小姑娘?”
此话一出,夏小寨主猛地睁大眼睛,与此同时,她看到小哑巴薄纸一样的身子猛的一抖。
谢幽原本绷紧的肩背微微舒展了些,似乎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看来我料得不错。”
阑时瞬间明白了这小哑巴的怪异之处,不单单只是瘦,而是太纤细。如果他是个姑娘,倒是能说得通了。
她起身到了二人近前,认真看着小哑巴的脸,那孩子把头低下去,手捏得发白,却还是一声不吭。
“谢兄怎么知道她是姑娘?”
“我也是猜的,上次在善堂,老管事说她十一二岁之后便不再开口说话了,大家都以为是被那包子铺掌柜欺负落下了心结,但还有一种可能,她知道自己要长大了,同龄的男孩子都渐渐开始变声,如果她没变,自然就会露馅。加之她的身形,实在单薄得不像个男孩……”
谢幽走到小哑巴身后,伸手解开那孩子的发髻,“你看她的背影,像谁?”
那瘦小的背影,头发一披下来就几乎把肩全遮住了,阑时几乎忘了眨眼,“玉琵琶……”
“还有她的手,虽然做粗活让她手上留下了很多痕迹,但左手指尖有茧,那位置,必然是会弹奏乐器的。”
他说的的确有道理,阑时转到小哑巴面前,看着她的眼睛,“你是玉琵琶的替身?”
小哑巴干脆眼睛都闭上了,假装周围这俩人不存在。
阑时越过小哑巴的头顶看谢幽:“如果她真是玉琵琶的替身,那这案子跟她有什么关系?”
谢幽:“玉琵琶几年来每晚一曲,一千多天雷打不动,这本就有些不合常理,我便让路阔去到春月楼附近的医馆查问玉琵琶近几年是否有过伤病。果然,三年前,玉琵琶的手曾不小心被门夹过,而且十分严重,左手食指的指甲都脱落了,这样的手根本不可能弹琴。只是那时没有人见过玉琵琶的真容,医馆的医案上所记录之人叫随君,而玉琵琶的名字,正是玉随君。”
“所以……小哑巴那时候就开始替玉琵琶出场了?”
“那就不得而知了,只不过,四月十七那日,笼中弹奏之人必然不是玉琵琶……”
阑时呆滞了片刻,“你要我去御京司殓房,是这个意思?”
谢幽叹了口气,默默别过身去。
阑时看到小哑巴在微微发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开口:“我刚才去御京司找到了玉琵琶的尸体,她……还是完璧之身,四月十七那晚,受辱之人并不是她……”
对于小哑巴,阑时作为女子,当然比谢幽更适合去揭开这道伤疤,可话真的出口了,她又觉得自己该死。
小哑巴抖得更厉害了,本就窄小的肩膀几乎缩到一起,头垂得低低的,有泪落下,砸在脚边的地面上。小哑巴像是被自己落下的这几滴泪吓到了,哆哆嗦嗦的往后躲。阑时怕她又像玉琵琶一样寻了短见,立刻抓住她的手腕,小哑巴抖得更厉害了,拼命挣扎起来。
二人僵持着。阑时愈是压制,小哑巴便愈是激动,像条离了水的鱼般拼命扑腾,到最后,终是发出一点声音。那是几声凄厉的哭嚎,期间嘶哑的夹杂着阑时没听懂的零星几个字,约莫猜出是在咒骂。这可怜的孩子不知隐忍了多久,如今一朝发泄出来,声嘶力竭,双眼血红,额头的青筋高高鼓起,一双枯瘦的爪子狠狠抓着阑时的手,索命似的发着狂。
阑时的手被她抓出了血,却并没有生气。
她想治住这小孩不费吹灰之力,可她此刻并不想。
这世道总是给幸运之人更多选择,对于苦命之人,却只劝他们隐忍,忍得久了,连痛痛快快的哭一场都没有机会。如今这孩子终于能哭出来,未尝不是好事。
她突然有些晃神,自己上次哭是什么时候?想不起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小哑巴折腾没了力气,整个人往下坠。
阑时直接矮身把小哑巴扛起来,出门上楼,安置到角落的一间客房里,又跑到胡淅的房间把人拽了过来。
胡淅哈欠连天,一边给小哑巴诊脉一边对阑时念叨:“这大晚上的,这也就是阑时妹妹你找我,你爹的面子我都不给……”
阑时赶紧捧着他,“胡兄仗义。”
“这小姑娘没啥大事儿,就是忧思过度,估计很多天没睡过踏实觉了,再加上从小到大养的不好,身子骨太差,这一激动就晕了。”
“那她什么时候能醒啊?”
胡淅一脸轻松,“你想要她什么时候醒,我就让她什么时候醒。”
“那就明天一早吧。”
“行!明天早上给她准备点菜粥,煮得越烂越好,煮成糊糊最好。”
一旁的邱延点头,“明白。”
胡淅收回诊脉的手,一蹦跶就到了阑时面前,“阑时妹妹,你怎么谢我啊?要不要以身……”
他话没说完,邱延打断他:“胡神医慎言,还有客人在。”
胡淅被叫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眼里又只有阑时一个人,此时被邱延一提醒,才发现旁边还站了个人。
那人正眯着眼瞧他,目光幽邃,看不出深浅。
胡淅看到谢幽,却是一愣,“阑时妹妹,这位是……”
“这是跟我一起查案的谢幽谢公子。”
“谢公子……”
胡淅直勾勾盯着谢幽,过了一会儿,竟走过去绕着谢幽转起了圈,上下左右仔仔细细的瞧,像是见到了什么新奇的物件儿。
“阑时妹妹,邱兄弟,你俩不觉得这位谢公子很眼熟吗?像不像一个人?”
阑时和邱延被他闹愣了,“像谁啊?”
胡淅挥手在谢幽身上比划,“这身量,这骨相,那人你们俩都熟啊,你们看不出来?”
阑时和邱延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时摇头。
胡淅白了他俩一眼,“像覃先生啊!难为你们俩跟着覃先生读了好几年书,这都没看出来?”
阑时觉得他在开玩笑。
覃先生虽然也是个瘦高个子,但俩人面相全然不同。覃先生窄额圆目,还喜欢戴抹额,搞得原本就不宽敞的上半张脸十分拥挤,相比之下,谢幽的眉目就显得舒展了多了。
至于气质,就更是不沾边儿。谢幽是一潭深湖,表面平静,看不出个深浅,投个石子进去只能见片刻微漾,过后便不知那颗石子是被他忘了还是被他藏起来了。而覃先生就像那颗石子,什么地儿都敢去,什么事儿都敢掺和,什么人都敢管,阑时认识他好几年,从来没见这位先生闲着过,嘴碎得像只人形八哥。
阑时莫名其妙的看着胡淅,“哪儿像了?不能因为他俩一样高就说像吧?”
胡淅“啧”了一声,“阑时妹妹,你这眼力得练啊,骨相,骨相懂吗?”
邱延:“画龙画虎难画骨,这怎么能看得出?”
胡淅恨铁不成钢的看看他俩,叹了口气,“哎,难怪我天生就是个神医呢,看来只有我能透过皮相看出根本。”
他沉浸于自我欣赏,旁边被他看了好几圈的谢幽终于开了口:“敢问,覃先生是……”
阑时:“哦,覃先生是我和邱师兄的教书先生。”
谢幽浅笑,“有机会我得去拜访一下这位先生,看看是否如神医所说的这般相似。”
阑时:“行啊,等案子破了,我带你去见见他,我跟邱师兄都被他折磨好多年了,也让他祸害祸害你。”
她说完,突然咂摸起自己这句话。
又是等案子破了。
阑时发现最近想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要等案子破了,好像只要案子破了就能万事大吉。
她想起小时候每每吃苦受累,师父总骗她说长大了就好了。如今她长大了,究竟好不好,她自己都不清楚,当然,也不可能去跟师父掰扯。
那这个案子呢?
她回头看着床上,那昏睡的小哑巴就是近在咫尺的真相。可是真相大白之后,真的就万事大吉了吗?
只不过,无论真相如何,他们总要先知道真相才好。
一切还是要等小哑巴醒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