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时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这样的场面她见过。
当年在小隆山，张涯手下有个叫储六的人掳回来一个姑娘。 揭开面罩细看，却发现那姑娘的容貌并不算周正。
周围一群男人放肆的笑着。
“这种货色你也下得去手？六哥，你是真不嫌脏啊。”
“你们懂什么？六哥就好这口儿！”
“反正吹了灯都一样……”
阑时正好路过，听到他们的哄笑声。那时候她只有十岁，不太懂他们在做什么，但她明白一点：好事是不会让那姑娘满脸惊恐的。
她推门进去，假说张涯在找他们，储六自然不敢多问，带着人匆匆离开。阑时瞄着他们走远了，转身便将那姑娘解开，带她从后山的小路逃出去。等她再回到山上，被储六带人堵了个正着，阑时这才知道，张涯当天并不在山上。
那时候张涯很忙，对这个捡回来的干女儿并不十分在意，偶尔也会瞧她一眼，不缺吃不少穿，没缺胳膊没少腿，就算满意。当家的态度如此，手下的人自然都看在眼里，没有人拿这个小姑娘当回事，储六正是最不拿她当回事的那个。
那天，阑时只记得一个麻袋套过来，醒来时，她已经被卖到了一户人家。
她给邱延讲的故事半真半假，她的确做过童养媳，的确被那员外苛待，最后也的确跑了，但张涯并没有出现过，从头到尾只有她自己。成了个小乞丐，捡别人剩下的吃的，摘路边的野果，靠问路回到了小隆山，走了将近二十天。很久后她才知道，那时候，自己被卖到了几百里之外。
张涯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她却只字未提储六对她做的事，只说是自己走丢了。回到小隆山的当晚，十岁的夏阑时甚至没好好睡一觉，便连夜去找了山上最厉害的女刀客陈谷子，拜她为师。两年后，十二岁的夏阑时在所有人面前熬倒了吴烬，张涯才终于开始高看了她一眼。又两年后，储六瞒着张涯与人交易黑火，不知被谁揭了老底，张涯大怒，打断了储六的腿，将他和他手下的一干人等全部赶下山。
储六下山的当天，十四岁的夏阑时给小隆山上的兄弟立了个规矩：绝不可祸害良家女子。
包括张涯在内的所有人都猜到了储六的事是谁揭的，但没人去问她。
从那天起，这规矩在小隆山便算是立下了。
可只是立这一个规矩，她就花了四年，还差点搭上了自己的小命，最终也不过在这一个小小的山头立住了而已。出了小隆山，照样有那么多女子受着委屈。阑时不知道还要多少条规矩才能救她们于万一，也不知道还要多少个廖宁儿才能熄减她们的郁郁难平……
她连想都不敢细想。
阑时慢慢呼了口气。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没有了跟人对视的勇气，于是稍微和小哑巴错开视线，问道：“所以，这整件事你从来没有参与过？”
小哑巴摇摇头。
“那你知道廖宁儿吗？”
小哑巴有些茫然，“那是谁？”
“一个……很好的姐姐，那三个人的死，她出了不少力。”
小哑巴凝神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或许见过她。”
阑时有些意外，“你不是没参与过吗？”
“我也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她……玉姐姐出事那天，我心里很乱，想去找程大叔，正巧看见他和一个带面纱的女子说话，他们在说，要不要继续杀崔琼，那个女子说还是尽快把人除掉了干净，她就要没时间了。”
没时间了……如果戴面纱的女子的确是廖宁儿，这倒是和烛影说得差不多。
“那善堂的人为什么要绑你？”
“程大叔被抓那晚，有人看见官差去搜了他的家，听他们说，程大叔是因为崔琼没死，才又去了崔家。我想着，如果玉姐姐和程大叔都被抓了，崔琼却还没死，那这事就还不算完。我想溜出去找到那个戴面纱的人，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可惜老管事发现了我，他不想让我掺和进去，就把我绑起来。原本，他是想偷偷把我送出去躲躲，可是那天晚上正巧你带着那个奇怪的伯伯来了，老管事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继续把我关在屋子里，吃喝拉撒都让小不看着我。”
“小不？”
“就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女孩。”
“所以，善堂的人也都知道你的事？”
“只有老管事和小不知道。”
“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小不发现我身上有伤，就问我怎么回事，还说我如果不告诉她，她就去春月楼问玉琵琶，我没办法，只能把真相告诉她，没过多久，老管事也知道了。”
“也就是说，他们俩早就知道你是女孩？”
“嗯。两年前我第一次来月信，弄脏了裤子，想偷偷到河边去洗，被小不看到了。那时候我已经在春月楼帮工了，成天在姑娘堆里，早就懂了这些事，可我没想到小不也懂，从那时起，她就知道我是女儿身。至于老管事，他可能早就知道，之前好几次我差点露馅，他都在有意无意的帮我遮掩。”
“那他们说过要帮你报仇吗？”
小哑巴摇摇头，“一个老人家，一个小姑娘，哪儿会有杀人的念头呢？他们只是告诉我要好好活着，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
“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只告诉过他们，但他们有没有告诉别人，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有吧，比如那个戴面纱的姐姐，廖……宁儿？”
“你记性不错。”
“做伙计的，都会记人……”她巴巴儿的看着阑时，“你认识廖宁儿？我能见见她吗？”
阑时再一次微微和她错开视线，“官府追查得紧，她已经逃走了，我们都不要找到她才最好，让她安安稳稳的渡日吧。”
“哦，这样最好……逃走了好……”小哑巴喃喃自语。
她应该是很多年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声音越说越干，于是埋下头去，凑在杯子边喝了口水，手却完全没动，像个伏在河边饮水的小动物。
趁这个空档，阑时回头看看谢幽，谢幽正渺着眉目琢磨什么，并没有回应她的目光。
阑时耸耸肩，正要转回头去，谢幽开口了：“小不是什么时候进到善堂的？”
他平日说话就是极温和的，眼下明显在努力夹着嗓子，想让自己更显人畜无害些。
但小哑巴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男人声音下了一跳。她从杯子上抬起一双皂白分明的眼睛，看看谢幽，又看看阑时，小声道：“大概……三四年前吧……”
“来善堂之前，她住在哪儿？”
“不知道，听说是老家闹了灾荒，到京城投奔亲戚，可是没找到，被好心人送到了善堂。”
“她那时候就是现在这样吗？”
“嗯，她懂事很早，刚来的时候就像个小大人……”
谢幽摇头，“我是说她的身量，她这几年，长高了多少？”
小哑巴的眼睛终于从阑时身上挪到了谢幽身上，神色略显惊异，“你怎么知道？”
谢幽：“随便猜的。”
阑时也立刻猜到了他们在说什么，“小不这几年没长高过？”
小哑巴点头，“她来的时候就是七八岁的样子，好几年了，还是那样。其实她之前不叫这个名字，后来因为不长个子，大家叫她小不点，慢慢的叫成了小不……”
阑时：“那她以前叫什么？”
小哑巴想了想，“太久没叫，记不得了，好像是什么花的名字，小桃……还是小荷来着……”
“你不是很会记人吗？”
小哑巴老实巴交：“她来的时候我还没去当伙计。”
阑时一时无从反驳，但隐约猜到一件事：那个看似成熟的小女孩，或许根本就不是个小孩……
谢幽的眉头也微微皱起，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往她们二人这边走来，然而才走出几步，一个身影开门而入，眨眼便冲到了桌边，身上带起的风从谢幽旁边“呼”一下掠过，差点闪了谢公子的老腰。
谢幽无声叹了口气，这毛毛躁躁的，不是路阔还能是谁。
路阔已经拿起桌上的茶壶对嘴灌了一口，然后开口道：“善堂那边出事了！”
他这一句话，阑时和小哑巴都站起来了，阑时问：“怎么了？”
路阔一口水喝得太急，打了个脆响的嗝儿，这才开口道：“你们不是安排人进去假装挑小厮嘛，不知道出了什么破绽，让人看出来了，现在进去的那个兄弟被善堂的人抓了。”
“抓了？”
阑时着实有些意外，猴子虽算不上一等一的高手，但身手敏捷，人又机灵，对付一群老幼还是绰绰有余的，怎么会被抓了？
谢幽也觉得不对，“他们有什么条件？”
“说是要咱们交出什么小哑巴……上哪儿给他们找哑巴去……”
路阔忙活了一整夜，还没时间知道小哑巴的事。
这说话的功夫，转头把手里的茶壶放下，目光微微往下落，这才发现自己身边还站着个瘦成柴火棒的孩子。
路阔和那孩子四目相对，有点犯懵，“你是……小哑巴？”
小哑巴点头，“是。”
路阔更懵了，“这也不是哑巴啊……”
他有点无助的看向谢幽，谢幽言简意赅：“总之她就是善堂要找的人。”
对于谢幽的话，路阔一向毫不怀疑，转头拎住小哑巴的领子，“行，她是吧，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