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须足尖轻点,她脚下是若有还无的镜,映照自身,亦映照万象。
她沿着《岁书》通卷打开的甬道,向前走去。
鲲影潜藏巨渊,其大不知几千里也,鱼尾轻摆,云层中广翼无垠伸展。
她走过椿树冠盖青翠欲滴,亦走过蝼蚁微小忙碌不息。
她见画中一青牛缓行,随着她的步伐,青牛足下亦生出阡陌小径。
路径所至,道旁古树自荣枯。老藤结新瓜,枯树抽幼枝。
花开花落,无声无息。间中蝶翼翩跹,庄周衣袖沾染蝶粉,亦真亦幻。
她踏过清澈见底的溪流潺潺,几尾鲦鱼悬停水中,悠然摆尾。河中沉浮生灭百态光影。
春雷惊冻土,夏荷擎雨露,秋鸿排一字,冬雪覆苍山。
甬道尽头,是两幅画卷最终交汇的一片光壁。
光壁之上,凝聚出一扇朴拙光门。
这门无锁无环,亦无任何雕饰。
斯须停下脚步,看了片刻,平静地伸出素手。
祂的手轻轻抵在那温润如玉的光门之上。
一触。
一推。
光门无声开启。
身后长长的《岁书》通卷,如烟云隐入青冥。
祂终于见到了【逍遥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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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也没有的巨大虚无之中,死寂如坟茔。
空无中央,漂浮着一把巨大的玉座,上面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曾经是人。
他的皮肤紧贴骨骼,焦黑枯瘦。
亭午已经形如岁殍。
他低垂了头,稀疏的白发附在皱缩的头皮上。
见斯须朝他走来,竟一动也不能动。
环绕着他的,是无数形态更加黯淡的岁殍似的人。
斯须不用问,便知他们是进入了【长生洞府】,修炼【蜉世蜕真诀】的逍遥客。
然而他们此刻看上去,毫无逍遥可言。
许许多多人的影子在他们体内重叠、扎挣。
斯须在中间看见了李霁、看见了祝烈、看见了张阿牛、看见了卓寒霜。
看见了许许多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
光阴汜河中,陡然逆流而生的岁殍虚影,正是他们的亘息倒影。
他们拿走了那么多的命时,到头来却只能这样无知无觉地活着。
长生于他们已毫无意义。
而逐云、巡云、边云的命时,却只在亭午的身体上幻化凝结。
他繁衍后代,用自己的骨血延续自己的长生不灭。
斯须终于明白,为何从几年前开始,祂再难得到劫灰。
是刘子骥和居离尘。
从他们出现的那一天开始,冥冥中的因果链,已经开始阻止她成为这样的长生岁殍,成为亭午的血肉供给。
她眼眶微热,心下愈冷,望向亭午的眼神也就愈发狠戾。
“你来了。”亭午的语气仍然倨傲,宛然高坐【无相天宫】的殿堂中。
“你不抬头看看我?”斯须道。
亭午听见着声音,微微偏过头,枯枝般的身形,却在此时极其轻微地摇撼了一下。
他望向斯须:“果然是你。”
“这就是……你所求的长生吗?”斯须居高临下看着亭午,“你吸食了那么多命时,竟然只能维系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吗?”
从前在【无相天宫】拜见他时,只能见到他的皮相数百年如一日,俊美无双。
却不知他的肉身早已腐坏到如斯境地。
“我原以为,长生可以让我拥有无尽的力量,但原来长生的代价,是我失去一切的力量。”
“你所求长生本是虚妄,你所立身早是一片虚无。这就是你执着飞升的原因?”
斯须望着他,眼底意味深长。
“若是不能飞升!这样活着,有何意义?”亭午张目决眦,“我不愿只是活着……我要飞升,我要成仙,我要重新手握无上的力量,同时不再受时间的束缚……!”
斯须冷眼看他:“你当真以为,自己还能飞升?”
亭午眼中难掩狂喜,只是望着斯须道:“有了你的力量,只要有了你的力量,你快过来……”
他还以为自己可以随意差使她。
但随着他这一声呼唤,无数晦暗的身影,也都朝这边聚拢而来。
一个个干枯的身影,向着斯须顶礼膜拜。
斯须皱眉,似见到什么污秽,但祂又改变了颜色,朝着亭午讥诮一笑:“从你寄希望于斯须开始,你便错了。”
亭午惶惑看向斯须,枯体又是一冷。
这颤动如石落水,激得跪拜的岁殍们一应震起涟漪。
“你……你不是斯须……你是逍云,你始终只是月逍云。”
逍云的声气拉得长了,她眨了眨眼,亭午便从玉座上跌落。
她坐上玉座,俯视一地长生岁殍,又嘲弄般看向跌坐地上的亭午:“你自以为参透《岁书》,殊不知你所理解的《岁书》,本就是错的。”
“错……错的?”亭午大惊失色,“你胡说什么!”
逍云怜悯地看着衰败的亭午:“你从未见过《岁书》通卷,自然无法知晓。有物昆成,先天地生。独立而不改,可以为天地母。未知其名也,字之曰道。道即时间,非物而遍生于物。你可知时间之道,无始无终,非存非幻,执无即有,执有即残。你心中无道,又怎么参透真正的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亭午惶惶在地上摸索,“没关系,你,你能解读‘道’,便也能匡扶正道,对吗?”
亭午深陷眼眶的眼珠,目光混沌望向逍云,仍有未尽的期待。
“我?我无法左右时间,只能顺势而为。方死方生,方生方死。你以为世间毁灭是人间终局,鲲山开端,殊不知开始就是结束,结束亦是开始。新的时间即将出现,在那个世界,你将不复存在,《岁书》所书的历史,也不会存在。我要让新的《岁书》,谁都可以写一写。”
亭午一听此言,大惊失色。
旋即他摆着头,仓皇道:“你唬我,你要为了什么天下,为了什么苍生……《岁书》新启,你要护的天下不是就消失了吗?”
“我从不为苍生,”逍云冷冷道,打断了亭午的洋洋得意,“我只为我自己。”
亭午用他孱弱的声音嘶吼道:“吾派飞升只在你弹指间!你怎可在此关头,背叛师门!不顾你我父女恩情!你必须听我的……”
逍云只是静静看着亭午,像是觉得他可笑。
半晌,她轻轻说道:“你我恩情么?我却只愿你被自己的骨血吞噬。你说得对,我从来都只是月逍云,你从不懂我。”
逍云站起身,眼中徒余狠戾:“亭午,你道心生邪,早成妖异。我要你,道途尽封,永隔彼岸。”
近在咫尺的飞升彼岸,轰然在亭午面前崩塌为渊。
亭午脸色骤变,他的面庞扭曲,发出的声音被挤压成尖利的啸叫:“杀了她!”
他拍地而起,十指紧扣,先就向逍云袭来。
满地的长生岁殍“呼嗡”而起,朝逍云聚拢。
失了道心,也就毁了道形。
千百张灰败脸庞 ,浑白的眼珠碎成灰烬。
白发如幡狂舞,凄厉的哀嚎声交织攀升。
他们吸食过的所有命时,被冲天的恨意与不甘凝结成型,如恶蛟盘天,朝逍云张开了同归于尽的深渊巨口。
没有怒喝,没有咒法,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逍云只是抬起了右手。
她从前杀伐决断的手,此刻指尖一闪,闪烁着超越创生与毁灭的光。
她站起身,学着从前在【无相天宫】的样子,朝亭午微一施礼,继而一只手极尽随意地凌空一拂,如同拂去桌面一层薄灰。
“灭。”
霎时,【逍遥洞府】一切赖以存在的支撑,在这一拂之下消失了。
千百长生岁殍咆哮出的怨气浊流,凝滞在空中。
贯通天地的巨大钟声,发出了超越垂死呼嗡的清越轰鸣。
滔天绝望失去了可依附的形体,化作万千微光飞尘。
这些长生岁殍成为了他们曾经最不屑一顾的人间浮尘,迅速湮灭。
亭午扭曲的脸,在逍云眼中,也最终化为一道尘烟。
逍云缓缓放下手,指尖清光微敛,周身环绕澄澈涟漪。
她独立于这片绝对空明之地。
脚下是空,头顶是空,四野无垠。
如同天地初分前的那一瞬寂静。
她再次合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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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载虚空裂隙,星辰日冕聚流。
所经之处,留下一条没有源头,亦无尽头的光,在绝对的“空”中,温柔地编织出了纹路。
《岁书》通卷的甬道清光再次浮现,内里画影,重被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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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殍遍野的焦黑土地上,人的肌理在抽芽。
李霁终于扶着武王重新站起身,无措地望向大殿上一个个重获新生的人。
祝烈猛然回头,见到梁潆仍在他身旁。
她眼中满是惊惶,探寻着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不及多言,只是再次拥紧了她。
鱼素秋与绣川守在【辰溪村】,忽见天色亮了。
启扉与闭宇从古药房里信步走出,继而一个又一个的镇厄人茫然无措踏出。
巡云搀了卓寒霜,惶惶中望见了鱼素秋与绣川,却又羞愤难当地别开了头。
启扉气得直嚷嚷:“怪哉!【无相境】消失了,我们又能去哪儿呢?!”
闭宇道:“然也,不如归去。”
紫泽城黄土尽褪,林中重复生机,但见城池地表忽而塌陷,压垮了地下藏身的鼠窃狗偷之辈。
千丝引上,月蚕心遥望山下重明。
铁芢红携了月青崖与眉有用拉起岐黄殿的幡,只道方才做了一场醒不来的梦。
乌峡城内,仍是小桥流水,城外屋宇渐密,耕作正酣。
东邺郡浞河清澈如昨,暗河断流,再无重开。
翡翡立于栖霞谷内,眼见天色变换,霞光收敛,却忽然灵台一动。
秦秀中的神识,重新回到了这具本属于她的身体内。
【晦空】的水墨卷轴在栖霞川内抖落开来,跌下了许许多多生灵。
混沌在其中抓耳挠腮,四顾不暇。
班龙夫人唤霍白羽等接应着众妖。
她兀自踏出山谷,抬首遥望天相,轻笑一声道:“人间啊,气数真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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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离尘这日自一片青田中直起了身子。
她背上挑着担子,欢快地走在阡陌交织的路上,又转而飞快地往山上跑去。
山林道上,正逢王婶子兜着一筐野菌下山。
她是个头发有些花白的妇人,穿了双密织金线的绣鞋,走得慢慢悠悠。
一见居离尘,就朝她笑:“离尘,这么快就家去了?”
“秧苗都插下了!今年又能得好收成!”居离尘笑着昭告好消息。
王婶笑着:“你哟,日后谁若能娶了你,可真是好福气,上回我叫媒婆二姑来找你……哎!哎!”
居离尘一听大婶这话,早知她后面要说什么。
她眼明心亮,叫道: “有野兔!”
便纵身跃入了林中。
“这时节哪里来的野兔……”王婶还要说嘴,居离尘已经不见踪影。
居离尘没有说谎,她确实见到,林间隐隐穿梭了一只雪白小兽。
一进林子,果见那通身雪白的小兽长尾一摆,扭头朝她眨眨眼,又往林子更深处跑去。
穴狡飞身上树,笑盈盈看居离尘在林中四处搜索。
“离尘,我答应过你,我会保住自己的性命。我不会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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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涵戴着头盔,骑着小电驴,欢快地飞驰在马路上。
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立刻靠边停车。
接起电话,房东太太的声音大声武气地传了过来:“子涵!过了过了!我帮你查了,你这次法考终于过了!”
“真哒?!”刘子涵喜笑颜开,“我都说了嘛,我运气这么好,不可能过不了!我跟你说,我刚刚刮刮乐中了两百块,中午我请你下馆子!”
正说着,他突然听人叫他。
“刘子涵。”
猛一回头,却不见人。
一扭头,又见一个女孩站在他面前了。
那女孩眼睛圆溜溜地盯着他,只朝他笑。
“我们认识吗?”
女孩却忽然翻了个白眼,朝他气咻咻道:“我就知道,你又忘了!”
说着转身推开了街边一道门。
刘子涵莫名其妙地挠挠头:谁啊这是。
转念一想,不对,这人我肯定见过。
等他再看向那女孩时,却已无一物。
他但凡走快一步,也跟着那女孩进入门内,便也会见到:
灼灼桃花林间,硝烟枪火骤起;青钢索链贯穿琼宇,穿破了仙山瑞阙。
女娲抟土双股化螺旋;太阴玉兔倏忽攀缠上氧气罩。
山海百鬼狰狞吞噬未知生物;垂天鹏影撼动出发射器直升天际的轰鸣……
时空会如蜃影交错,出现在他眼前。
但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是耸耸肩,骑着小电驴,迎着他的未来而去。
门内的逍云立于虚空中往下观望。
人影如潮水涨退,他们张口呼喊却无声息。
岁序更迭,皆是道演。
浮生如斯,你我终有再见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