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岁序更迭,皆是道演
任远宁2025-06-22 09:004,202

  斯须足尖轻点,她脚下是若有还无的镜,映照自身,亦映照万象。

  她沿着《岁书》通卷打开的甬道,向前走去。

  

  鲲影潜藏巨渊,其大不知几千里也,鱼尾轻摆,云层中广翼无垠伸展。

  她走过椿树冠盖青翠欲滴,亦走过蝼蚁微小忙碌不息。

  她见画中一青牛缓行,随着她的步伐,青牛足下亦生出阡陌小径。

  路径所至,道旁古树自荣枯。老藤结新瓜,枯树抽幼枝。

  花开花落,无声无息。间中蝶翼翩跹,庄周衣袖沾染蝶粉,亦真亦幻。

  她踏过清澈见底的溪流潺潺,几尾鲦鱼悬停水中,悠然摆尾。河中沉浮生灭百态光影。

  春雷惊冻土,夏荷擎雨露,秋鸿排一字,冬雪覆苍山。

  

  甬道尽头,是两幅画卷最终交汇的一片光壁。

  光壁之上,凝聚出一扇朴拙光门。

  这门无锁无环,亦无任何雕饰。

  斯须停下脚步,看了片刻,平静地伸出素手。

  祂的手轻轻抵在那温润如玉的光门之上。

  一触。

  一推。

  光门无声开启。

  身后长长的《岁书》通卷,如烟云隐入青冥。

  祂终于见到了【逍遥洞府】。

  

  ————————————

  

  什么也没有的巨大虚无之中,死寂如坟茔。

  空无中央,漂浮着一把巨大的玉座,上面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曾经是人。

  

  他的皮肤紧贴骨骼,焦黑枯瘦。

  亭午已经形如岁殍。

  他低垂了头,稀疏的白发附在皱缩的头皮上。

  见斯须朝他走来,竟一动也不能动。

  

  环绕着他的,是无数形态更加黯淡的岁殍似的人。

  斯须不用问,便知他们是进入了【长生洞府】,修炼【蜉世蜕真诀】的逍遥客。

  然而他们此刻看上去,毫无逍遥可言。

  许许多多人的影子在他们体内重叠、扎挣。

  斯须在中间看见了李霁、看见了祝烈、看见了张阿牛、看见了卓寒霜。

  看见了许许多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

  光阴汜河中,陡然逆流而生的岁殍虚影,正是他们的亘息倒影。

  他们拿走了那么多的命时,到头来却只能这样无知无觉地活着。

  长生于他们已毫无意义。

  

  而逐云、巡云、边云的命时,却只在亭午的身体上幻化凝结。

  他繁衍后代,用自己的骨血延续自己的长生不灭。

  斯须终于明白,为何从几年前开始,祂再难得到劫灰。

  是刘子骥和居离尘。

  从他们出现的那一天开始,冥冥中的因果链,已经开始阻止她成为这样的长生岁殍,成为亭午的血肉供给。

  她眼眶微热,心下愈冷,望向亭午的眼神也就愈发狠戾。

  

  “你来了。”亭午的语气仍然倨傲,宛然高坐【无相天宫】的殿堂中。

  “你不抬头看看我?”斯须道。

  亭午听见着声音,微微偏过头,枯枝般的身形,却在此时极其轻微地摇撼了一下。

  他望向斯须:“果然是你。”

  “这就是……你所求的长生吗?”斯须居高临下看着亭午,“你吸食了那么多命时,竟然只能维系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吗?”

  

  从前在【无相天宫】拜见他时,只能见到他的皮相数百年如一日,俊美无双。

  却不知他的肉身早已腐坏到如斯境地。

  “我原以为,长生可以让我拥有无尽的力量,但原来长生的代价,是我失去一切的力量。”

  “你所求长生本是虚妄,你所立身早是一片虚无。这就是你执着飞升的原因?”

  斯须望着他,眼底意味深长。

  “若是不能飞升!这样活着,有何意义?”亭午张目决眦,“我不愿只是活着……我要飞升,我要成仙,我要重新手握无上的力量,同时不再受时间的束缚……!”

  

  斯须冷眼看他:“你当真以为,自己还能飞升?”

  亭午眼中难掩狂喜,只是望着斯须道:“有了你的力量,只要有了你的力量,你快过来……”

  他还以为自己可以随意差使她。

  但随着他这一声呼唤,无数晦暗的身影,也都朝这边聚拢而来。

  一个个干枯的身影,向着斯须顶礼膜拜。

  

  斯须皱眉,似见到什么污秽,但祂又改变了颜色,朝着亭午讥诮一笑:“从你寄希望于斯须开始,你便错了。”

  亭午惶惑看向斯须,枯体又是一冷。

  这颤动如石落水,激得跪拜的岁殍们一应震起涟漪。

  “你……你不是斯须……你是逍云,你始终只是月逍云。”

  

  逍云的声气拉得长了,她眨了眨眼,亭午便从玉座上跌落。

  她坐上玉座,俯视一地长生岁殍,又嘲弄般看向跌坐地上的亭午:“你自以为参透《岁书》,殊不知你所理解的《岁书》,本就是错的。”

  “错……错的?”亭午大惊失色,“你胡说什么!”

  逍云怜悯地看着衰败的亭午:“你从未见过《岁书》通卷,自然无法知晓。有物昆成,先天地生。独立而不改,可以为天地母。未知其名也,字之曰道。道即时间,非物而遍生于物。你可知时间之道,无始无终,非存非幻,执无即有,执有即残。你心中无道,又怎么参透真正的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亭午惶惶在地上摸索,“没关系,你,你能解读‘道’,便也能匡扶正道,对吗?”

  亭午深陷眼眶的眼珠,目光混沌望向逍云,仍有未尽的期待。

  “我?我无法左右时间,只能顺势而为。方死方生,方生方死。你以为世间毁灭是人间终局,鲲山开端,殊不知开始就是结束,结束亦是开始。新的时间即将出现,在那个世界,你将不复存在,《岁书》所书的历史,也不会存在。我要让新的《岁书》,谁都可以写一写。”

  

  亭午一听此言,大惊失色。

  旋即他摆着头,仓皇道:“你唬我,你要为了什么天下,为了什么苍生……《岁书》新启,你要护的天下不是就消失了吗?”

  “我从不为苍生,”逍云冷冷道,打断了亭午的洋洋得意,“我只为我自己。”

  亭午用他孱弱的声音嘶吼道:“吾派飞升只在你弹指间!你怎可在此关头,背叛师门!不顾你我父女恩情!你必须听我的……”

  逍云只是静静看着亭午,像是觉得他可笑。

  半晌,她轻轻说道:“你我恩情么?我却只愿你被自己的骨血吞噬。你说得对,我从来都只是月逍云,你从不懂我。”

  逍云站起身,眼中徒余狠戾:“亭午,你道心生邪,早成妖异。我要你,道途尽封,永隔彼岸。”

  

  近在咫尺的飞升彼岸,轰然在亭午面前崩塌为渊。

  亭午脸色骤变,他的面庞扭曲,发出的声音被挤压成尖利的啸叫:“杀了她!”

  他拍地而起,十指紧扣,先就向逍云袭来。

  满地的长生岁殍“呼嗡”而起,朝逍云聚拢。

  失了道心,也就毁了道形。

  千百张灰败脸庞 ,浑白的眼珠碎成灰烬。

  白发如幡狂舞,凄厉的哀嚎声交织攀升。

  他们吸食过的所有命时,被冲天的恨意与不甘凝结成型,如恶蛟盘天,朝逍云张开了同归于尽的深渊巨口。

  

  没有怒喝,没有咒法,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逍云只是抬起了右手。

  她从前杀伐决断的手,此刻指尖一闪,闪烁着超越创生与毁灭的光。

  她站起身,学着从前在【无相天宫】的样子,朝亭午微一施礼,继而一只手极尽随意地凌空一拂,如同拂去桌面一层薄灰。

  “灭。”

  

  霎时,【逍遥洞府】一切赖以存在的支撑,在这一拂之下消失了。

  千百长生岁殍咆哮出的怨气浊流,凝滞在空中。

  贯通天地的巨大钟声,发出了超越垂死呼嗡的清越轰鸣。

  滔天绝望失去了可依附的形体,化作万千微光飞尘。

  这些长生岁殍成为了他们曾经最不屑一顾的人间浮尘,迅速湮灭。

  亭午扭曲的脸,在逍云眼中,也最终化为一道尘烟。

  

  逍云缓缓放下手,指尖清光微敛,周身环绕澄澈涟漪。

  她独立于这片绝对空明之地。

  脚下是空,头顶是空,四野无垠。

  如同天地初分前的那一瞬寂静。

  她再次合上了双眼。

  

  ————————————

  

  万载虚空裂隙,星辰日冕聚流。

  所经之处,留下一条没有源头,亦无尽头的光,在绝对的“空”中,温柔地编织出了纹路。

  《岁书》通卷的甬道清光再次浮现,内里画影,重被书写。

  

  ————————————

  

  岁殍遍野的焦黑土地上,人的肌理在抽芽。

  李霁终于扶着武王重新站起身,无措地望向大殿上一个个重获新生的人。

  祝烈猛然回头,见到梁潆仍在他身旁。

  她眼中满是惊惶,探寻着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不及多言,只是再次拥紧了她。

  

  鱼素秋与绣川守在【辰溪村】,忽见天色亮了。

  启扉与闭宇从古药房里信步走出,继而一个又一个的镇厄人茫然无措踏出。

  巡云搀了卓寒霜,惶惶中望见了鱼素秋与绣川,却又羞愤难当地别开了头。

  启扉气得直嚷嚷:“怪哉!【无相境】消失了,我们又能去哪儿呢?!”

  闭宇道:“然也,不如归去。”

  

  紫泽城黄土尽褪,林中重复生机,但见城池地表忽而塌陷,压垮了地下藏身的鼠窃狗偷之辈。

  千丝引上,月蚕心遥望山下重明。

  铁芢红携了月青崖与眉有用拉起岐黄殿的幡,只道方才做了一场醒不来的梦。

  乌峡城内,仍是小桥流水,城外屋宇渐密,耕作正酣。

  东邺郡浞河清澈如昨,暗河断流,再无重开。

  

  翡翡立于栖霞谷内,眼见天色变换,霞光收敛,却忽然灵台一动。

  秦秀中的神识,重新回到了这具本属于她的身体内。

  【晦空】的水墨卷轴在栖霞川内抖落开来,跌下了许许多多生灵。

  混沌在其中抓耳挠腮,四顾不暇。

  班龙夫人唤霍白羽等接应着众妖。

  她兀自踏出山谷,抬首遥望天相,轻笑一声道:“人间啊,气数真是长。”

  

  ————————————

  

  居离尘这日自一片青田中直起了身子。

  她背上挑着担子,欢快地走在阡陌交织的路上,又转而飞快地往山上跑去。

  山林道上,正逢王婶子兜着一筐野菌下山。

  她是个头发有些花白的妇人,穿了双密织金线的绣鞋,走得慢慢悠悠。

  一见居离尘,就朝她笑:“离尘,这么快就家去了?”

  “秧苗都插下了!今年又能得好收成!”居离尘笑着昭告好消息。

  王婶笑着:“你哟,日后谁若能娶了你,可真是好福气,上回我叫媒婆二姑来找你……哎!哎!”

  居离尘一听大婶这话,早知她后面要说什么。

  她眼明心亮,叫道: “有野兔!”

  便纵身跃入了林中。

  

  “这时节哪里来的野兔……”王婶还要说嘴,居离尘已经不见踪影。

  居离尘没有说谎,她确实见到,林间隐隐穿梭了一只雪白小兽。

  一进林子,果见那通身雪白的小兽长尾一摆,扭头朝她眨眨眼,又往林子更深处跑去。

  穴狡飞身上树,笑盈盈看居离尘在林中四处搜索。

  “离尘,我答应过你,我会保住自己的性命。我不会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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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子涵戴着头盔,骑着小电驴,欢快地飞驰在马路上。

  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立刻靠边停车。

  接起电话,房东太太的声音大声武气地传了过来:“子涵!过了过了!我帮你查了,你这次法考终于过了!”

  “真哒?!”刘子涵喜笑颜开,“我都说了嘛,我运气这么好,不可能过不了!我跟你说,我刚刚刮刮乐中了两百块,中午我请你下馆子!”

  

  正说着,他突然听人叫他。

  “刘子涵。”

  猛一回头,却不见人。

  一扭头,又见一个女孩站在他面前了。

  那女孩眼睛圆溜溜地盯着他,只朝他笑。

  “我们认识吗?”

  女孩却忽然翻了个白眼,朝他气咻咻道:“我就知道,你又忘了!”

  说着转身推开了街边一道门。

  

  刘子涵莫名其妙地挠挠头:谁啊这是。

  转念一想,不对,这人我肯定见过。

  等他再看向那女孩时,却已无一物。

  

  他但凡走快一步,也跟着那女孩进入门内,便也会见到:

  灼灼桃花林间,硝烟枪火骤起;青钢索链贯穿琼宇,穿破了仙山瑞阙。

  女娲抟土双股化螺旋;太阴玉兔倏忽攀缠上氧气罩。​

  ​山海百鬼狰狞吞噬未知生物;垂天鹏影撼动出发射器直升天际的轰鸣……​​

  时空会如蜃影交错,出现在他眼前。

  但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是耸耸肩,骑着小电驴,迎着他的未来而去。

  

  门内的逍云立于虚空中往下观望。

  人影如潮水涨退,他们张口呼喊却无声息。

  岁序更迭,皆是道演。

  浮生如斯,你我终有再见之日。

  

继续阅读: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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