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刘子骥口中呢喃,仍未平复心绪。
重新视物之时,他见到自己正站在一座孤岛般的浮台之上。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翻涌着暗金雾霭。
浮台中央,伫立着三根刻满古字的青铜巨柱。
柱顶高踞着形态各异的鎏金雄鸡雕像。
他、居离尘、逍云,各立于一巨柱之下。
居离尘愣愣地还在发呆,并没有留意眼前的景象。
刘子骥下意识挪动了一步。
“别动!”逍云朝他喝道。
几乎是同时,只听一阵破裂声刺入耳膜。
刘子骥低头一看,全身血液瞬间凝固。
就在他落脚点的位置,一道纤细如蛛网的裂痕悄然绽开。
地面“吱嘎”作响,裂纹急速蔓延。
电光石火间,他整块落脚的区域,猛地爆裂开来。
刘子骥反应还算快,往后一退,离开了地面陷落的位置。
他看着地面空出的一块,朝空洞下方不见底的深渊望去,心有余悸道:“这回是要怎样……”
“金鸡报晓之前,我们要与分身合一。”
逍云环顾四围,仰头看着自己身畔的铜柱。
刘子骥问道:“分身?哪有分身?”
逍云错愕看向铜柱。
铜柱上,正缚着另一个她,这个她,正双目无瞳地瞪视着自己。
逍云全神戒备,只待金鸡讯号响起,就要动手。
听得刘子骥如此说,她再看向二人处,又问道:“你们难道看不见铜柱上的……”
她话音未落,面前的分身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攻击。
逍云依托身旁的铜柱而起,身法极快地闪开,手中结印放咒,再无心思应答。
刘子骥望着空无一物的铜柱,又看了看居离尘。
他明白了过来。
于是他试探着,沿两根铜柱之间,朝着居离尘面前走了一步。
果然,地面没有碎裂之相。
他与居离尘的铜柱上,都没有分身。
刘子骥看向居离尘:“我们是同一块钥匙一分为二。”
“你我本既是前世今生,亦互为分身。”居离尘忽也了然了。
居离尘面上还有泪痕,却对刘子骥笑了:“大叫驴,看来这才是我真正要帮助你的事。”
“是啊,”刘子骥冲居离尘笑了一笑,“居离尘,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也没有妈妈。”
居离尘有些意外他此刻提这事:“你也……”
“嗐,我要是就长大之后那点倒霉事,还能叫天生厄运圣体吗……”刘子骥道,“我没有父母,一出生就在孤儿院,收养我的人换了好几家,他们说,都让我克死了。如果硬要说我生活中像母亲一样的人,大概就是我的房东阿姨了,她待我很好。如果我有妈妈,我想就是她那个样子吧。”
居离尘也笑了,笑得眼中带泪:“我听薛青说,棺材里没有我娘,她……或许从来没有出现过,本就是师父信口向我捏造的身世。既然我的前身是一把钥匙,又哪里需要父母呢?”
刘子骥看着她,眼中百感交集:“但此生你就是我的至亲,能找回你,我很幸运。”
逍云看他们二人动作有异,扭头道:“你们在做什么?!”
只这么一分神,分身已经制住了她。
她突然一动也不能动了。
刘子骥望着居离尘:“只不过,既然是我来找你,而不是你来找我,那我的衰弱想来是必然的。”
居离尘见到,之前薛青灌注进刘子骥身体的精血,正一点点从他灵台渗出。
“既然这一关,要我们重新合二为一,那只能靠你了。”
刘子骥虽还在对居离尘说话,眼睛却望向逍云,眼中尽是千般不舍。
逍云看出端倪,怒喝道:“你们要干什么?!刘子骥,我不许你死!”
刘子骥却只是出神道:“我在这个世界,本就是从棺材里出来的,我出现那天,就已经死了。这些日子都是偷来的。希望我的无用,今日能成为最大的用处。”
深渊雾霭无声流转,鎏金雄鸡沉默守望。
刘子骥双膝猛然跪地,震碎了浮台砖石,他右手并指为刀,刺入自己胸膛。
没有鲜血,只有金器破碎声,从他体内迸发。
片刻后,他掌中托出一块赤金色的硬块。
居离尘认出,这硬块的模样,与她在蛇腹中看见的颇似。
正待再看时,刘子骥左手已经突然扣住居离尘的后颈,强迫两人额头相抵。
“居离尘,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做过主角。这一次,你就配合我,让我也做一次主角吧!”
他将那硬块猛拍进居离尘的后胸。
赤金硬块陡然光芒爆射,穿过居离尘的玄色战袍。
她全身经络瞬间暴亮,皮肤下游动金芒光脉。
居离尘震惊想要挣脱,却听刘子骥得意道:“你看,我才是三足金乌,你不是。”
刘子骥的身形逐渐融入周遭暗金雾霭。
居离尘的瞳孔瞬间分裂为双重金色竖瞳,喉间发出非人的痛苦低吼。
“活下来。加我这份,和她一起,活下来。”
就在他的身影完全消融在雾霭的一瞬,他轻声向居离尘说道。
“刘子骥!”逍云见到这一幕,再顾不上对付眼前的分身,只是血贯瞳仁,声嘶力竭地唤道。
“叫我刘子涵!”刘子骥的声音自虚无中隐约传来,“我没有在胡言乱语,在我的世界里,我叫刘子涵!逍云,别忘了我!”
与此同时,十二道黄金羽翎,从居离尘脊椎节节刺破血肉展开。
每片羽毛根部,都滴落着赤金露珠。
恍惚中,雾霭里一只半透明的三足金乌,正用长喙轻啄居离尘的眉心。
赤炎浸染居离尘双目,她脚下的浮台之上,也蔓延出熔金裂痕,浮台开始瓦解。
逍云昏死过去,浮台沿着裂痕,彻底粉碎。
居离尘的身躯前所未有地轻盈,她不必再依托【无涯】,飞身便托起了随着碎石块坠落的逍云。
她愈往下落,愈见云层晦暗。
铅灰色云层重重蔼蔼,残月被蚀成血钩。
万木荡出浅浪时,她们落在了一个山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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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阉茂】试炼,忠犬夜吠。
居离尘的眼泪一点一滴地落下来,但她没有去理会。
她不是没有情根。
只是一分为二时,刘子骥得到了情根。
刘子骥的生命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她心里曾经空缺的那一块东西回来了。
她明白了什么是情,也明白了薛青对她的爱。
但薛青躺在那个小小的山洞里,已然与她永世隔绝。
“你骗了我,”她喃喃道,“你答应过我,你会活下来,你终究还是骗了我。”
她失去的已经再难挽回,惟有继续往前。
山坳如墨,夜雾沉凝,浓得几乎化不开。
居离尘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逍云平放在冰凉如水的青石台上。
她咬破自己的食指,将一点融合她与刘子骥命时的血,点在了逍云的眉心。
指尖离额的刹那,山坳中骤然大亮。
天际,二十八宿星轨缓缓浮现。
星辉点点,幽微而玄奥地运转着。
居离尘从怀中掏出一张光符,看也不看,扬手一写。
光符离手,迎风在空中轰然震动。
“嗡——!”
山中泥沙草木翻飞,星光如瀑落下,与漫天飞舞的砂砾草叶,凝成了笼罩二人的半球形障壁。
阵法结界刚成,就见众妖自天外汇聚而来。
金角怒牛挟万钧之力,以洞穿山岳的之角,猛撞星砂障壁。
烈马徒剩骸骨,眼眶中燃烧着冥火。
玉兔大妖,皎皎如月,红瞳闪烁。
猛虎冲撞,青龙嘶鸣。
长蛇盘踞,灵猴狰狞。
众妖在星沙障壁之外冲撞,却不得其法。
居离尘只是安静地坐在青石台边。
她已经知道自己该如何做。
她从逍云身上取出了【烁金】与【槁木】。
两块碎片悬停在她眼前。
她是钥匙,自然也就知道该如何解开密锁。
笼罩山坳的障壁,在夜雾与妖气的冲击下,固若金汤。
仿佛感应到了同源呼唤。
倏忽间,原本虚无的结界边缘之外,一道幽邃如渊海的蓝光,撕开了浓重夜色。
它偕同了沉凝如大地的褐金色光芒,连同暴烈如熔岩的赤红光束,同时朝着结界障壁激射而来。
【弱水】、【焦土】、【离火】,直指青石台。
居离尘抬头看了一看,三色光芒骤然收敛。
它们进入结界,来至居离尘眼前。
接着,与另两块碎片一样,依次悬停在她面前。
五行碎片交相辉映。
居离尘看着缓慢流淌着鸿蒙元炁的光环,染血的手指微微合拢。
就在她指尖触及光环边缘的刹那,流动之炁凭空散失。
但这空无只持续了弹指一瞬。
随即,一幅卷轴无声地在结界内展开了。
那卷轴薄如蝉翼,却又重逾山岳。
画中有树高千尺,根入虚无。
有河水奔腾,水汽蒸腾间,又重归混沌。
有山脉连绵,如巨龙脊背,似大地伤痕。
亦有山中熔岩,灼热流淌,终成焰河。
居离尘看得呆了,却见卷轴边缘,流淌着青金色的文字:
有物混成,先宙而存。
强名曰时,字之曰岁。
玄生众妙,众妙生寰。
寰裂九野,九野生元。
宙行若川,逝者无还。
执光为矢,破空成环。
命河浮砂,逆溯则湍。
顺炁乘舟,彼岸自观。
人域蜉蝣,朝菌暮寒。
妄执星斗,凿命为磐。
磐碎归尘,尘复生澜。
澜息入虚,虚中孕丹。
无始无终,非存非幻。
执无即有,执有即残。
玄同万物,炁化千端。
归根复命,道法自然。
暗夜被涤荡一空,卷轴缓缓旋转,映照着星河。
结界之外的妖力,如蚍蜉撼树,如露撞礁岩。
不一时,它们无声无息地被青金流转的真言净化,最终化为了画卷边缘上一丝微弱涟漪。
居离尘独立于青石台旁。
五行终聚合,天地一卷藏。
她将卷轴挥手抛向逍云,卷轴瞬间如襁褓一般,将依旧昏迷不醒的逍云包裹起来。
卷轴清光大盛,往夜空高升而去。
“成了。”居离尘有些疲惫地笑了笑。
她仰头望着远远而去的逍云,挥了挥手,道:“逍云,师父说得没错,我帮了刘子骥,我看见了这世上最宝贵的法宝。我做到了。”
一直如同青松挺立的她,吐出了支撑着她的最后一口气。
她眼中的光亮,在亲见逍云消失在云端的瞬间,倏然熄灭。
如同耗尽了最后一滴灯油,她被抽去了所有的筋骨般,脚底一个踉跄,跪倒在了冰凉的青石台旁。
她仰起头,目光追随着那一点消失在夜空中的光。
瞳中神识,彻底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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庇护逍云的《岁书》下卷,裹着她,在无边青云深处沉浮。
忽然,一点清光如破晓启明星,自无垠渺远处来。
是《岁书》上卷。
一遇下卷,上卷不疾不徐,悠然展开。
两幅画卷,就这样在青云碧落之间重遇。
清光一展,已然交织,形成一条甬道。
逍云额间的血沁了下去,在她眉心形成了一道逆旋齿轮般的【归墟印】。
她双目微颤,睁开了双眼。
一瞳玄黑,仿若能吞噬一切,似万法归墟;一瞳暗藏星璇,缓流不息,如宇宙混沌。
她看见时间在她眼中起落循环,凝固破碎而又新生。
斯须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