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云似乎毫不意外:“果然啊,看来,不论是在紫泽城,还是如今的帝师,这败家子始终还是勾栏瓦舍的常客。”
“你不是跟我说,当官是很厉害的人物?”居离尘向刘子骥道,“我看他出了吃喝享乐厉害,其他也不见得有多厉害。”
刘子骥看着红光满面的司阳,心情也有些复杂。
上一次见他,他正从瓦子赶回来。
那时他方得知家毁人亡的惨剧,在残垣前嚎哭不止,像是痛苦万分。
如今看来,什么丧父丧母之痛,也都过去了。
刘子骥转念一想,道:“他现在身在帝师,与秦太尉在朝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竟还如此明目张胆花天酒地,想来与秦秀中的关系,也是断了。”
“那才好呢!”居离尘听了这话,也像是松了口气。
薛凝碧听着他们议论不明就里,居离尘忙向他细说了紫泽城之事。
“你们竟然见过翡翡?”薛凝碧眸子一亮,“我许久没见过它了,听你们这么说,虽然它在司家多受折磨,终归还是挨过来了。”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翡翡和秦秀中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刘子骥竖起拇指,朝逍云一指,“都是她办的。”
逍云道:“你们看到的,不就是全部了吗?秦秀中和翡翡命时纠缠,早已分不开,强行剥离只会出事。她们感情要好,倒不如让她们常在一处,翡翡还能保护秦秀中。”
刘子骥看着逍云,带了点促狭的笑容道:“你说司阳要是知道他杀父仇人在这儿,也不知道咋想。”
“怎么?你要帮他报仇吗?”逍云冷冷瞥他一眼。
刘子骥一缩脖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打离开千引峰,逍云对他,似乎又冷淡了起来。
甚至进【合欢魇境】前还要差。
他心中怀疑,是不是自己那不三不四的表白作祟。
看来这就是拒绝了吧,他暗暗感到丧气。
初恋嘛,总是这样不尽如人意。
他幽幽叹口气。
至少他现在还能每天与逍云在一起,他又能时时见着她,已算很好了。
毕竟这事讲究你情我愿,他的喜欢,说到底也只是他自己的事,于逍云无碍。
四人挤在人群中议论,并不着眼,正要走时,突有一小厮,走到长街上敲锣打鼓起来。
“明日马府宴饮!无请柬者,不得入长街!”
一时许多人鼓噪议论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那咱们明儿,还不能来长街耍乐了?”
又有人道:“你收不到请柬,说明长街,本就不该是你常来常往的地方。”
旁边的人听了这话,也都纷纷嘲弄起先头那人来。
“看来这马府宴饮,是帝师人最好的身份卡嘛,”刘子骥道,“不过马府是什么?”
薛凝碧向他们道:“当今丞相马松,权势滔天,金银如山,仆从数千。他家宴饮,怕是一席千金,堪比御膳。”
“明日来看看,”逍云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兵临城下,他们竟还有心思逍遥快活。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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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找了间客栈暂住下,逍云照样阔气给一人一间房。
不过居离尘和刘子骥还是心照不宣,醒时只聚在逍云房内。
薛青自然是居离尘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只要不在外人面前,他又立刻以薛青形象出现。
刘子骥不满道:“我觉得还是薛凝碧好。”
逍云柳眉倒竖:“噢?这是什么缘故?”
刘子骥觉得逍云这语气冲得莫名其妙:“没什么缘故啊,他这么帅,都把我比下去了。”
居离尘在旁笑着打岔:“大叫驴,你这么怕被比下去么?我看以前你总不喜欢我男装,也是怕被我比下去。”
“是这样么?”逍云语带讥诮道,“我还以为,他就是喜欢被女子环绕的滋味呢。”
刘子骥听她这样讲,忙辩白道:“没这回事。”
“是不是你心知肚明。”逍云不再睬他。
四人在逍云房中用了晚饭,听着外面梆子一响,就觉出白日的喧闹尽皆收拢了。
刘子骥听着外面的动静不寻常,扒开窗户缝往外看去。
只看见整齐列队的玄甲卫兵,像是从街道的青砖缝里冒出来的一样,开始在街上逡巡起来。
家家关门闭户。
“宵禁了。”薛青也走过去,在窗前看着骤然肃杀的街景。
逍云与居离尘也都走到近前来。
从窗户看出去,可以见到卫兵们手中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握着浸过桐油的牛筋鞭。
鞭梢铁刺刮过坊墙,迸出火星,声音刺耳,让人闻之生寒。
“帝师守卫这么森严?”刘子骥小声道,“去了这么多个城市,还没见过这样的,我还以为朔方开放呢。”
薛青道:“前些年,文君刚刚登基,势力不稳,刺杀之事屡屡发生。后来,为维持秩序,帝师城里便由兵马司昼夜巡街,频繁夜禁捕杀。”
“这城里贫富差距这么大,不看紧点属实不安全。”刘子骥点点头,收回了目光。
寅时四刻起身后,四人重在逍云房中集合。
居离尘迷迷糊糊吃着早点,站在窗边往街面上看。
她突然精神了一点,指着街上一列马车道:“这么早就出城啊?”
其余人也都看过去,果见清晨无人的街道上,一列马车徐徐行走。
巡街的卫兵像是护卫着这车列似的,跟在后头。
这时,最末一辆马车上,一个女子忽地从车上跳下,引得车内发出一声惊呼。
那惊呼短促得像是一声哨。
接着,不论卫兵,还是马车,终究没有为她多停留一刻,毫不留情往城门口而去。
那女子爬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反方向踉踉跄跄跑去。
刘子骥看不懂了:“那谁啊?怎么跳车了都没人管?”
薛青仔细看了一看:“看上去,是哪家贵女。”
“贵女?”刘子骥更惊,“贵女就这样随便跳车?还在街上跑?车上人还不管?”
逍云道:“你理那么多干嘛?还不赶紧收拾着,今天事还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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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马府宴饮,宾客未至,长街就已早早封路。
“我们要进去吗?”居离尘在路障外围探头探脑,“是穿墙还是遁土?还是隐形?”
逍云抬手道:“不必。”
薛凝碧已然心领神会地引着他们往一处走去,道:“有另一个地方,能让我们看得更清楚。”
刘子骥怀疑地看着薛凝碧:“你是不是和逍云串通过了,怎么她说什么你都接得上?”
逍云哼道:“那是你蠢。”
刘子骥胸口一滞:“逍云,为什么又开始怼我了啊,你要是觉得我不配向你表……”
“别说了!”逍云道,“不知轻重!”
刘子骥忍气闭嘴。
薛凝碧不明就里,皱眉看看他二人,终是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四人沿着长街外围,向一酒楼的后巷而去。
酒楼题“滴翠”二字。
层高七重,飞檐斗拱。
碧绿的琉璃瓦,在日头下仿若绿树滴翠。
与流光溢金正门不相形的,是被戏称为“朱门肉市”的后巷。
站在后巷里看,一边是七层高的滴翠楼,一边是低矮歪斜的平民屋舍。
四人来到巷子里时,已有不少人等在里面。
巷子的地面被滴翠楼后厨流出的油浸润。
混着香料与肉脂的气味,与巷子的地底泥搅拌发酵。
刘子骥捏着鼻子道:“他们在等什么啊?”
刚说完,就见一堆鱼头鱼尾、肥肉下水被扔了出来。
一个肥硕的身形在阴影中啐了口唾沫:“便宜你们这些阴沟货了。”
阴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跟着扔出了更多的吃食。
那胖影子一脚踢向小影子:“扔这么多做什么!”
小影子往外一个趔趄,刘子骥看清那是一个不够十岁的小女娃。
小女娃稳住身形,忙跟了回去。
刘子骥明白过来:“后厨正在为晚上备餐,不要的材料就扔出来给穷人吃。”
逍云道:“何止,晚上你再来看,剩饭剩菜只会多不会少。”
“百姓住土坯房,饮苦井水,贫民塞巷,食不果腹。可是这样一场宴饮,光是浪费的吃食都不知几何。”薛凝碧语带悲戚。
逍云道:“这算什么,如今至少是夏日,帝师的天气还算好,夏天也不会太热。若是到了冬日,缺碳少柴,这歌舞升平的长街外,还不知要冻死多少人。”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刘子骥道,“这里比东邺郡和乌峡城,我真不知道哪里更恶心了。这马相看来贪得狠啊。”
居离尘恨得牙痒痒:“怎么能这样?!我们桃源村的白村长就是再不好说话,也没听说过,他比村民们多吃多占了一点。”
“想来那马府,就是国库……”刘子骥话未说完,就听一声断喝。
“大胆!谁允许你们讨论这些!”
原是守卫长街的士兵,正来驱赶这些捡食的人,听见了刘子骥他们大逆不道的谈话。
逍云瞥他一眼,薛凝碧长袖一挥,那一队人的眼神又涣散了。
然后目不视物一般,又往另一处去了。
「还不让人说了,我的妈呀,这什么烂地方。」刘子骥心有戚戚,传声说道,以防节外生枝。
「可是,《岁书》上卷不是这么记载的……」逍云沉吟。
「胜者历史罢了,」刘子骥道,「我一直想问,《岁书》上卷里的历史,究竟是谁写的?真就是天道的历史?还是人道自书的历史?」
四人一行从后巷往外走,薛凝碧道:「其实刘兄的猜测没错,这些年,文君默许马相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借他的手钳制秦太尉。又放任马相奢靡,算是捏在文君手中的把柄。另一头,秦太尉与马相对峙,众大臣忙于内斗而无暇挑战天子威严。」
「那难怪了。这地方看上去,可不像是明君打理的好地方。打仗输了好像也很正常吧。」刘子骥道。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居离尘摇着头,「说不出来,感觉好复杂。」
「按照推算,不日武王便兵临城下,我倒要看看这些公卿如何。」逍云像是看热闹一般的语气道,「只怕赤方军营,真会给我们些惊喜。」
“居大夫!”一喜悦之声忽而传来。
四人回头看,却竟是秦秀中与衔蝉,正从一辆马车上探出头。
这声“居大夫”,正是衔蝉喊出的。
秦秀中看真了几人,忙让马车停下,慌里慌张跳下车,朝几人奔来。
随即像是意识到什么,整个人眼神一变,又施施然朝几人走来。
她面上发了红,显是惊喜交加,但温婉持重之态不改。
这一体双魂果然不假,跳下车时是翡翡,走过来却已是秦秀中。
她走到几人面前,朝着居离尘、刘子骥一一施了万福。
转眼看着老太太模样的逍云,她似乎有些疑惑。
逍云笑道:“是我。”
一出声,秦秀中立刻认出了她。
对她来说,那时只有逍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一叮嘱她要如何出城,如何回家,如何与父母说项,要求与司阳和离。
反而对居离尘与刘子骥,她的印象不深。
毕竟【悖岁】之前,与他二人打交道的,主要是翡翡和衔蝉。
至于那场发生在她院子里的恶战,她已经随着【悖岁】忘记了。
旋即她脸上神色一变,喜出望外的模样变得格外俏皮:“是你们呀!好久不见!”
看这顽皮的神态,就知是又切换成了翡翡。
“你们俩来了帝师,过得可还好?”居离尘喜得跑上去,就拉住了她的手。
翡翡笑嘻嘻道:“我肯定好得很!秀秀也习惯了,平时见她爹娘,都靠她自己应付,没人的时候,她就放我出来玩。”
逍云那时怕她们不知情况紧急,特意将【悖岁】后,她们不知情那一段故事,也告诉了翡翡。
并叮嘱她,再不可随意信人,被人取“念”。
一旁的衔蝉望着居离尘,眼里也是闪着喜悦的光:“居大夫,真是你,我还怕是自己眼花,认错了……”
刘子骥走上前,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好啦!你不会这一年都在惦记这家伙吧!”
衔蝉的脸红了红,躲去了翡翡背后。
翡翡看向逍云,也双手张开,朝她挥了挥:“救命仙人,你也来了!鲲山有你,真是有幸。”
逍云显然很受用这夸奖,但她清清嗓子,还是一脸骄矜道:“看来今日马府宴饮,帝师贵女都来了。”
“可是秦太尉与马相……”
居离尘刚听薛凝碧说完这两家对峙,一见这情形,以她的阅历,实在不明白。
“咱们站在这里说话像什么,日头晒着也难受。”秦秀中再次出现,向众人道。
有秦秀中带着,四人便也入了长街。
一行进入了滴翠楼内。
正好碰上昆仑奴赤膊抬着丈余冰鉴缓行。
昆仑山雪块在琉璃盏里撞出当啷声。
胡姬正在台子上排演,银铃脚链丁浪作响。
刘子骥很疑惑:“你们这里是什么制度啊,感觉礼教好像很严,但是怎么贵女又能来这种地方?”
“有马府宴饮,长街上的勾栏瓦舍都关了,我们只是去滴翠楼,不碍事。”
秦秀中带着四人,经了一楼大堂,往回廊包厢上去。
很快,冰碗装着的荷叶樱桃汤就上来了,里面还点缀着一颗颗水晶样的冰粒。
居离尘豪爽牛饮净一碗,衔蝉就在旁边忙不迭又添上一碗。
薛凝碧轻声问刘子骥道:「这姑娘,似乎很喜欢离尘。」
「是是是,谁都喜欢她,你就习惯习惯吧。」刘子骥幸灾乐祸道。
秦秀中命人将门窗都掩了,外间一切声音便都被隔绝了。
滴翠楼每间包房的门窗都安置了风铃,稍有人走动带风而过,就“叮铃”作响,是以谈话也很安全。
秦秀中问到:“几位来这里,可是有什么要事?”
逍云却反问她:“那司阳进了帝师,可有骚扰过你?”
秦秀中微笑道:“我与他已经和离,而且如今,他已经拜在了马相门下,他自己也不想与我再有瓜葛。”
刘子骥冷笑道:“这样也好,狗男人,生怕你影响了他的好前程。”
居离尘道:“既然你爹和马相势成水火,怎么你又来他家宴饮。”
“嗐!”刘子骥道,“傻啊,这种官场不和,不是摆在脸上的。这种请了全城贵女的宴饮,总不能单单不让秦秀中来这么不体面吧?”
秦秀中却微微蹙眉,道:“话虽如此,不过今日,似乎许多往日的座上客,都没有来。”
逍云听了,立刻又问道:“今日宴饮,马相会来吗?”
“不会,”秦秀中摇摇头,“今日宴饮,是马相的儿子马擎做东,来的都是帝师的公子小姐。”
逍云问道:“你虽去年才来,你父亲秦太尉却在帝师做官多年,你可曾听他提过一个……名叫柳益的?”
“柳益……”秦秀中回想片刻,“有!”
逍云忙问道:“他从前在帝师,是谁的党羽?”
秦秀中道:“我若没记错,他该是娶了马相一门远亲侄女,我也是在宴饮中,遇见过那夫人家中其他女眷,听人说……他似乎是在乌峡城闹出了大乱子……”
刘子骥道:“那可不……”
逍云又问:“听闻赤方如今有探子在帝师?”
秦秀中有些吃惊道:“逍云仙人您是怎么知道的?”
此话一出,便是认了。
逍云见她捂嘴,只拉她手:“你放心,这事我已知道,只是正好见到你,我想问问秦太尉可查出探子在何方了?”
秦秀中犹疑片刻,突然自言自语一般:“你放心吧!他们可是咱们的救命恩人,绝对信得过。”
接着又见她自言自语道:“那好。”
看来翡翡与秦秀中双魂时常这样谈天。
对她们自己来说很正常,不过外人看来,还是有点奇怪。
秦秀中听从了翡翡的意见,向逍云答道:“此事我也只是偶然听得,旁的不知。”
逍云点点头,对她来说,这点信息已经够了。
只要确信了消息,她便有守株待兔的法子。
今日见秦秀中原是意外之喜,却让她印证了一些心中想法。
几人又寒暄几句,便辞了秦秀中,从滴翠楼出来。
临别时,居离尘再三嘱咐了秦秀中和衔蝉注意安全,才肯丢手出来。
刘子骥暗笑,这野人真跟个孩子似的,很容易爱上生命中的过客。
刘子骥一出滴翠楼,便问逍云道:“我们去哪儿找那探子?”
“不知道。”
“那探子非找不可吗?”居离尘问道。
“非找不可。”
薛凝碧似明白了什么,只问道:“那你可知道,那探子是什么人?”
逍云道:“不出意外,应该就是赤方那个——‘一步算尽三江,半策能移五岳’的祝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