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骥浑身紧绷跳了起来，却被旁边的居离尘按住了：“别怕，没有杀气。”
如居离尘所说，那两个身影的步履，并不似岁殍一般踉跄蹒跚。
逍云揶揄道：“你看看，别管是第几次上山，你始终比不上人家。”
待得又走近了些，居离尘忽惊喜道：“车离子！大猩猩！”
车离子见他二人，大喜过望：“嘿！那日试炼一别之后，你俩还真成了？果然是少年有为，看来那日【大渊献】试炼，我是拖了你们的福啊。”
刘子骥一看就笑了：“车离子？赤木？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车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唉，可惜我连败四次，再无缘上山……”
大猩猩在旁拍了拍他的肩头，人话还是说得不利索：“没事。我也。“
刘子骥立刻发现忙点：“不对！你试炼了四次，大猩猩也失败了四次，可你们怎么还好端端活着？”
车离子与大猩猩对视一眼。
逍云看出异样，抢身前来问道：“怎么了？是出了什么变故？”
车离子这才犹疑道：“从前我们都知道……试炼机会用完，试炼者会死……可这回我才知道，原来在最后一次试炼中失败，是直接被鲲山吸走命时。”
“吸走命时？！”刘子骥震惊了，“被鲲山吸走？”
“你们炼妖的地方，是不是有一对鱼？”车离子问道。
【岁烬洞府】门口，的确有一对开门的阴阳鱼铜镜。
逍云知道车离子他们说的，多半是真的了。
没想到一直以来，鲲山的岁核中，都有山下试炼者的命时。
刘子骥顿时觉得不干净了。
居离尘急问道：“你们怎么知道的？”
“要不是鲲山如今现出异象，我们也难知道此事。”车离子道，“现今在【辰溪村】内，时时会见到蜃楼，我们怀疑，蜃楼景象，皆是鲲山的情状。这回试炼刚结束，我们就看见，半空中一座洞府门前的阴阳鱼，正在吸食人的命时。”
“可是既然被吸走命时，你们为何？”居离尘问道
“即便是鲲山试炼，也没办法直接吸妖的命时。”薛青看看眼前两人，明白了缘由。
车离子点头称是，又道：“不过妖一旦四次试炼都失败，便会心性大变，口不能言，并且开始为祸人间，鲲山便会捉了我们去。这回吸食了人的命时后，试炼……不，整个鲲山，似乎都停止了运作，我们才侥幸逃脱。”
刘子骥很是诧异地审视着眼前的车离子，蹙眉道：“……你竟然是妖？”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人好吧？”车离子不满地说。
“那你当时还嘲笑那个浑身有鳞片的妖？”
刘子骥想起当初在司府，车离子对那鳞片妖出言讽刺，觉得这妖不厚道。
车离子的鄙薄之情满溢：“鳞片都藏不住，还出来行走江湖，我看了就晦气。我娘从小就跟我说，在人中行走，一枝一叶都要藏好。”
“一枝一叶？”刘子骥问，“所以你是什么妖？”
“我是樱桃啊。”车离子理所应当道。
说话间，另有几个妖也从【辰溪村】各个角落钻了出来。
“镇厄人，救救我们！”
一只连蹦带跳的小狐妖跳到他们面前，问道：“你们怎么会来这里？镇厄人不是都回鲲山了吗？”
“是啊，鲲山不是要飞升了吗？！所有镇厄人都闭关不出了。”
众妖七嘴八舌道。
“你们也知道，鲲山飞升之事？”
“如今还有谁不知道此事……外面乱糟糟的，我们一族的家都让那朔方皇帝毁了……”
薛青听闻此言，冲这老者模样的妖道：“老人参，你博闻强识，又精通人间历史，可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
老人参精道：“嗐，自从那赤方兵败，朔方藏进了早已准备好的求生地中。那地方深藏地底，全靠吸食我们这些草木老妖的灵力制造结界。还好我来了鲲山试炼，不然也难逃一劫。”
“你们那儿？是哪里？”居离尘忙问。
“正是距离这里不远的紫泽城。”
“紫泽城？！”
“地底？！”
怪道紫泽城外，草木尽数枯死，原来是司阳带着文君回了他的老巢。
想来卢申在东邺郡地下暗河搞出的勾当，也正是为他日地下建造储备经验。
刘子骥面目扭曲道：“所以他们还活着？！”
这样看来，灾难结束，朔方倒真有可能继续辰未天下之主。
薛青说完这猜想，老人参却摇起头来。
“不可能，朔方早已不是从前的朔方。我们草木能感应其他草木所见，文君一到紫泽城，便被那丞相下令杀了，丞相登基做了新帝，当初紫泽城的小儿司阳，因为弑君有功，成了新的丞相。”
“乱成这样。”刘子骥道，“真是好一群乱臣贼子。”
逍云开了口：“以他们的能力，哪有什么固若金汤。他们如今只能驱使相对弱小的草木妖支撑阵法，妖力有限，被岁殍围攻也是迟早的事。”
车离子见逍云一路说话，一路目标很是明确地往村子里面走。
“几位镇厄人是要回鲲山？那我们在【辰溪村】的结界，可还有保障？”车离子焦急地问道。
这也是其他妖们最关心的事。
逍云停住脚步，看了看围拢的妖们，突然面色沉郁地问道：“你们如今，是不是都无家可归了？”
这群妖彼此看看，都低下了头。
车离子道：“外面岁殍遍野，我们好容易融入人间建立的家园，几乎都被毁了。要不是【辰溪村】的结界，这一年来，我们生活也是难。还不知道鲲山能否解决此次浩劫。”
逍云看了他们半晌，又回首看看自己的同伴。
刘子骥看明白她的眼神。
这时候，总不能说：“一切都是鲲山掌门干的，你们等死吧。”
他想了想，道：“放心，我们上山正是为这事。”
老人参却将信将疑道：“鲲山在这时节预备飞升，你们当真会管我们？”
“是啊，该不会将我们抛下吧？”大猩猩也含混却焦急地吼道。
“放心，鲲山镇厄人从来救急扶危，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救下这天下的人……和妖。”
说着，刘子骥推着翡翡出来，道：“你留在这儿。”
翡翡不甘心道：“凭什么？”
正胶着不下，却见天幕一暗，一抬头，是遮天蔽日的鹤羽长翅。
霍白羽的声音凌空传来：“班龙夫人命我鹤妖一族，带同【辰溪村】众妖暂避栖霞谷。”
翡翡一听，喜得蹿跳起来：“班龙夫人？！我能去栖霞谷拿九转仙草救秀秀了！”
逍云望向薛青：“是你……”
薛青点点头：“方才我已设法向班龙传了信。人间浩劫之下，妖虽无能为力，却也总能互相扶持。”
刘子骥嗤笑一声：“真是讽刺，人与人互相戕害，妖与妖却能同心协力。”
“别这么说，”居离尘道，“咱们现在，不就是要为天下人讨说法吗？”
薛青冲霍白羽点点头：“事不宜迟。”
无数雪白羽翎泛着光华，翅膀倏然展开。
鹤妖们轻柔衔住地上小妖，宽阔羽背似雪原，稳稳拢起遍地的惊惶。
逆风而起，振翅冲向远方。
翡翡已化真身，被鹤妖托起。
她在半空中依依不舍看着他们：“你们……”
她最终没有说出太多话，只道了一句：“我等你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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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的村中古药房，布局与【天道笔锋】颇有些相似。
刘子骥问道：“【辰溪村】的一切，都是比对着【无相境】布置的，对吗？”
逍云点了点头。
屋内一张积灰的松木药案 ，长三尺，裂纹密布。
案上散落着破损的陶药碾，一些干枯药草，还有半卷褪色药书。
药案紧贴的土坯墙上，有宽三指的裂缝，偶有黄沙被吹入。
薛青笑道：“我一个妖，如今要倒行逆施，杀上仙山去找降妖门派的掌门算账，也算是千古奇谈了。”
“世间倒行逆施作恶者方为妖，你一个妖为了救人而拼命，这才是千古奇谈。”逍云道。
刘子骥故作轻松地笑道：“是啊，你看我们几个——一个好端端的现代人，一个不知道什么时代的空间人，一个当代六旬老妪，一个上古神兽——这都能凑在一起，不更是奇谈？”
居离尘忽然热血起来，拊掌大笑道：“好，那我们就一起上山，好生会一会亭午这个古今第一大人妖！”
刘子骥无语地看了居离尘一眼：“你这措辞能力……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改好了？”
薛青看看逍云，问道：“我们现在应该如何？”
逍云低头看桌案，道：“引药归窍。”
她将案上的药材，依次填入墙缝旁的三足药臼内。
逍云道：“此三药，象征精、气、神衰朽，药力可共振虚窍。”
说罢，她转动药案旁的生锈青铜药碾。
碾轮转动时，但见墙缝中渐渐渗出淡青色雾霭，屋内弥漫陈旧药香。
末了，她以指节按轻击药案。
案上裂纹瞬间延展成光束，如根系刺入墙缝。
墙体登时软化如水面，显露出一道如漩涡不断流转的光门。
隐约传来流水潺潺之声，甚至还有悠远唳啼。
“是火凤的声音！”居离尘敏锐地辨别出了那一声清啼。
“走吧。”逍云深吸一口气，沉静心神，向另三人道。
另外三人也都肃穆了神情。
刘子骥道：“你先走，我们跟着你。”
薛青道：“放心，有我殿后。”
逍云一步踏入了漩涡内，霎时坠入流动温润青霭。
但见眼前万物异化如妖，百子柜中，当归如山，虫草攀天。
幻象褪去，眼前已是【天道笔锋】。
鱼素秋与绣川似乎已在内里等了许久。
见墙上无端端出现了漩涡，他们一个激灵站起身。
“你们真的回来了。”鱼素秋激动地说道，“你真的做到了。”
逍云微微一笑：“你倒是听话，知道带着绣川，在这里乖乖等着我。”
“我哪次不听你话？”鱼素秋有些埋怨地帮逍云整理着衣襟。
绣川一脸愁云惨雾：“逍云，掌门说斯须就在你们几个当中，是真的么？”
“是，但我们现在就要去找掌门。”逍云就要往外走。
鱼素秋却拉住了她的手：“你可想好，现在【无相境】内，所有镇厄人都会与你们为敌，且不说是否能见到掌门……”
绣川也道：“逍云，这里没人知道，或者你们趁现在还能离开时，倒不如……”
“没有这个选项。”刘子骥在旁看着安静的逍云，替她答道。
逍云只淡淡道：“如果这是必定要面对的，那就去面对好了。”
“行，那咱们就一起走——”鱼素秋“走”字未说完。
刘子骥眼睁睁看到刚才的光门漩涡陡然出现。
逍云双掌一推，将两人推进了漩涡之中。
绣川惊呼道：“你——”
二人身影已经消失在漩涡之后。
逍云反手收阵：“千万保重！”
墙壁上什么也未出现过。
居离尘虽有那么一瞬瞪大了眼，但她旋即理解了逍云的做法。
“不论如何，希望他们平安。”刘子骥故作轻松道。
居离尘也笑了笑：“是。”
薛青笑道：“只愿我们此行，都能平安。”
从【天道笔锋】出来，一路往【无相天宫】所在的【溯】河行去。
刘子骥正要疑惑，为什么所有镇厄人都不见了。
难道又是什么“无相”的缘由？
但当走到【溯】河前，他的疑问便有了解答。
光阴汜河三途分叉的交接点，所有镇厄人站在【溯】河前，严阵以待。
明明【劫尘洞府】还有那么多高阶的镇厄人，却偏偏是巡云那群人排在了最前头。
看来边云走后，山中无老虎，他这猴子倒是称霸王了。
卓寒霜冷笑道：“掌门让我们守在这里，果然不错。”
巡云望着逍云一行人，狞笑着：“逍云，你们几个废物里竟有【斯须】，倒是我小瞧你了。”
镇厄人一双双眼，正直勾勾望着他们。
此刻他们眼中全无同门之谊，只像是看着，能够让他们飞升的宝物。
居离尘瞧他们如此，心中不禁转起了一个念头。
难道他们自己，就是师父说的法宝不成？
刘子骥作势恶狠狠冲他们道：“看什么看，妖怪见了唐僧肉似的。”
实则心中也有些紧张，该不会要先对付这群镇厄人。
这群人藏龙卧虎，虽然他们几个也不弱，但寡不敌众之下，那可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逍云依旧高傲地扬起了头，道：“你们不滚开，怎么能让亭午辨别出，我们谁是【斯须】？又能怎么借助我们的力量飞升？”
巡云面上虽有不甘，但他带头一挪步，众人还是纷纷往两边，为逍云他们让开了【溯】河之路。
四人方踏入【溯】河内，河水毫无征兆地倒流了。
不是缓缓的逆势，而是整条河轰隆的闷响。
即便是站在【溯】河入口的这群镇厄人，也尽数被这股倒流的力量卷起，狼狈地向上游翻滚起来。
张阿牛惊呼道：“这是怎么回事！”
众镇厄人勉力开始念咒稳住身形。
逍云已经迅速适应了水流，并加速往【溯】河深处走去。
居离尘、刘子骥与薛青也没有停住脚步，急速往【无相天宫】去，
不过这水流倒势，除却第一波冲击外，并不为难逍云四人。
只是一股脑朝着端头的镇厄人们涌去。
镇厄人们惊悚的呼喊，从他们背后传来。
他们回头一看。
就见汜河原本金光粼粼的水面，因极速流动而剧烈扭曲震荡，变得浑浊。
旋即，影影绰绰的形体，开始自水中浮现。
起初只是水流里颜色更深的阴影，但很快，那阴影变得具体起来。
是干瘦焦枯的人体轮廓。
由翻腾搅动的河水共同勾勒而出。
“岁……岁殍？！”刘子骥叫道。
居离尘道：“这里怎么也会有岁殍？！”
“不是岁殍，”薛青沉着道，“只是虚影。”
这些岁殍的虚影，像被水底喷涌的气泡一般，无声无息地、成群地从倒流的河水中“翻涌”出来。
“等等……”刘子骥道，“这是不是我们当初在大渊献那一关的三途河上，没有见到的场景……”
他的猜测没错，岁殍虚影冲出水面后，并未像真正的溺水者那样漂浮或落下，而是诡异地悬浮在半空中，只待攻击水上之人。
它们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动作迅捷而无声地扑向了镇厄人们。
第一个中招的，便是刚才开始，就一直被逆流推着走，无力反抗的张阿牛。
一个悬浮的岁殍虚影猛地朝他撞去。
两相撞击，并未发出撞击的闷响，更像是一个透明的泡泡，“啵”一声，瞬间就将张阿牛从头到脚包裹住。
张阿牛只发出半声凄厉短促的“呃——！”，声音就被岁殍虚影形成的泡泡彻底封死。
那泡泡一经裹住张阿牛，便迅速地失去轻盈，快速沉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坚硬、透明。
短短几息之间，已凝固得如同纯净的松脂。
张阿牛最后呼喊时张开的嘴，因恐惧而瞪大的眼，以及想抬起手结印的手势，全都栩栩如生地保留在了这一层突然形成的硬质外壳里，如同被封进了巨大的、人形的水滴形状的琥珀之中。
只有他扭曲的脸上，还残留着那瞬间的绝望。
透过清澈的琥珀壁，教人看得一清二楚。
“是……岁珀封灵咒……”刘子骥已经看呆了。
居离尘难以置信道：“他好像……”
刘子骥突然知道这些琥珀像什么。
他也终于知道了，【蝶梦巣】那蜂蜡一样的壁，是由什么做成的。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蜡，而是包裹人体后沉淀的琥珀。
鬼地方，果然是鬼地方。
打从一开始试炼，他就该知道，这鲲山根本就是个鬼地方，是绝对的异端。
其余镇厄人，无一有余力去管张阿牛。
因为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相同的恐怖景象不断上演着。
此起彼伏被硬生生截断的惨叫声，或闷哼声中，更多的镇厄人，被这些从河中漂浮而出的岁殍虚影扑中。
其攻击力比之山下那些岁殍大得多。
巡云惊骇欲绝地注视着他的妻子。
眼见她被凝固成人形琥珀，想要念咒施救，却又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也被包裹住。
这些人形的琥珀，并不停留在【溯】河，而是悬浮着，往【凝】河而去。
接着，扑通……扑通……扑通……
沉闷的落水声接连响起。
这些刚刚形成的琥珀，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
从前【劫尘洞府】所在的【凝】河，是所有镇厄人再熟悉不过的生活居所。
但那从不流动的【凝】河，却终将慢慢地，把这些人形的琥珀浸没。
最终只留下隐约如同巨大坟茔般的轮廓。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整个光阴汜河再次安静下来。
变故生得突然。
刘子骥战战兢兢道：“这……亭午想干什么……”
“他在积蓄能量。”逍云僵着脸，看完方才这场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变故。
“他这是担心控制不住【斯须】的力量，所以需要足够的能量来抗衡。”薛青也醒悟过来。
汜河的水仍然清明。
居离尘与刘子骥这才知道，为何【溯】河被称为【溯】。
薛青道：“我不明白，鲲山承袭上古神旨意，掌握人间的时与史，竟如此残暴无道……”
“每个人修的道不相同，即便是同在鲲山门内，我与亭午之道，却也天差地别。”
逍云说罢，已带着三人，来至【无相天宫】前。
眼望重檐，她方要踏上台阶，却见【溯】河水流回旋。
“小心！”刘子骥扑身想去护住逍云。
逍云往后一跃，反手抓了刘子骥往后让。
【溯】河之水，这回竟向上开始升腾。
“【劫波台】。”逍云道。
只见水幕中，逐渐凝聚悬浮起一座青玉莲台。
十二根青铜兽首柱缓缓升起，环绕了莲台。
亭午的声音从殿内传来，震耳欲聋。
“斯须，你一定能通过十二道试炼，来到我面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