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那呼救之声,铁芢红与月青崖,已经全速往声音传来那头奔去。
过去一看,竟是“墨染书斋”。
一个书童正在门口大声疾呼。
墨染书斋,是县里教书先生令秀才的别院。
令秀才家境殷实,他考上秀才之后,于科考上再无进益,索性将自己的别院改为书斋。
他常年在县里教人念书,仅象征性地收取几个学费。
有家境实在困难一点的学生,他甚至直接免收学费,还让这些学生在书斋里吃喝。
自己累些也在所不辞,只一心教引县中少年。
还常说“诲人不倦、此志不更”之语。
是以,在杞县是个颇受敬重的人物。
一看出事的是墨染书斋,铁芢红和月青崖的心都近乎提到了嗓子眼。
令秀才出事,若是不妥善处理,在县里必然引起轩然大波。
铁芢红与月青崖跟着书童进屋时,只见令秀才正俯卧在书案上。
他们心中顿时一沉。
再细看时,令秀才的喉结处隆起了鼓包,整个人面目痛苦狰狞,显然是呼吸困难而亡。
他案几上的松烟墨已经被打翻,十根指头蜷曲着,抓得案上的残稿碎烂不堪。
青铜炉里,香烟袅袅,还未燃尽。
书童在旁边哭道:“怎么会这样呢?我家老爷前两日才在葆艾堂开了平喘药,薛大夫还说他的病大好了。我也是没留神,才伺候老爷喝了药,去了趟厨房的功夫,回来就见老爷就哮喘发作倒下了。”
铁芢红与月青崖听得心中更加沉重,只让那书童去衙门找眉有用。
书童去后,二人默默检视着屋内陈设,心内各自忐忑,竟也都没有说话,只等眉有用来。
眉有用背着箱子赶到时,令秀才依然保持着原状。
铁芢红与月青崖没有让尸身挪动分毫。
墨染书斋外面已经被围了起来。
眉有用看着尸体,咽了口唾沫,道:“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令秀才的死因,应该又是无可疑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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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是吗?!”居离尘比当时的铁芢红还心急,“是无可疑之处吗?”
刘子骥一脸鄙夷地瞥着她:“当然无可疑啦。不然人家至于这么头疼,还要这么曲折地来求我们帮忙吗?”
说完又一脸讨好地看向逍云:“我说得没错吧?”
逍云还是拨弄着她杏仁一样的指甲,轻“嗯”了一声。
刘子骥信心倍增,道:“既然这个什么令秀才,本身就有哮喘症,又去葆艾堂开了治哮喘的药,回家之后,他必然是因为自己的什么生活习性,或者是没有注意药物喜忌,导致了哮喘急性发作,总之就是死得很合理。”
“没错,”逍云道,“令秀才的症状,不光像是哮喘急发,更巧妙的是,眉有用初验下来,竟像是他过度劳累、引发宿疾。他虽饮食避忌,但因为终日案牍劳形,黄酒不离手,松烟墨里又常年掺了龙脑冰片,芳香开窍……”
“哎哟,”刘子骥道,“平喘方子里通常都有麻黄,他又熬夜、又喝酒,龙脑冰片加速麻黄吸收……”
“这倒其次,关键还是他室内焚烧的柏子香,里面的石松粉,一旦遇上热黄酒的蒸汽,便会结成粘液。”
刘子骥暗笑,原来如此,这酒蒙子对酒熟悉,知道黄酒必得要热热的才好喝。
逍云又道:“不过最要紧的,还是令秀才的家人,知道他沉疴在身,所以并不让将尸身弄去衙门验。他们三人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在下葬之前寻了个机会,让眉有用去验了尸。可是那喉头的粘液,你说是哮喘痰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引起的呢?”
刘子骥问道:“那他们,在发现这些共性关联之后,有再回过头去追究宋寡妇的案子吗?”
逍云道:“还能怎么追究?宋寡妇三月就下葬了。开棺验尸是大事,一旦开棺,全县轰动,事情都还没有定论,这样闹出来,反倒沸沸扬扬不好办。知县考虑到不能让百姓恐慌,自然是不会答应的。”
“可是他们仨,不也算是能人吗?把我们折腾成这样,难道悄悄咪咪地,开个棺验个尸都做不到?”刘子骥故作遗憾地摇着头。
居离尘一直没说话,这时开口道:“你真笨,就算验了尸,又能怎么样?那高大戎的尸身,他们难道检查得还不够仔细?令秀才他们也仔细查了。既然他们这事设计得这样巧妙,每次都像是死者自己害自己,那就是打定了主意,就算是让仵作细看细验了,那也是不妨事的。”
“是哦,这可真是铁打的受害者自陷风险……”刘子骥笑向居离尘道,“我发现你总是一阵一阵地醒脑开窍。”
逍云接续道:“葆艾堂那薛大夫,是用药的高手。又在这个县城里面扎根颇深。她们给街坊邻里,看了那么长时间的病,很容易可以了解到病人的生活习性,对这些人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要用这个法子杀人,对别人来说困难,对她来说却很简单。”
“可是真就确定……一定是薛大夫干的吗……”居离尘有点不愿相信薛大夫是杀人凶手。
她努力想帮薛大夫说话。
刘子骥道:“那不然呢?这证据指向这么明确。”
“万一真的都是巧合呢?这些人都是意外亡故,也是有可能的呀。”居离尘似乎还不太死心。
逍云看着居离尘,有意道:“死前都去过葆艾堂,又都经过薛凝碧手,况且听今日那些病人所言,薛大夫亲自看诊的时候并不多。如此种种,还不奇怪吗?”
居离尘搓着自己的袖箭,道:“可是这么小的县城,葆艾堂又是最大的店,他们生病去葆艾堂……也不奇怪吧……”
刘子骥道:“那么为什么偏偏又都是初五呢?”
“巧合吧……”居离尘毫无底气,语气更弱了,“所以铁芢红他们,到底查到什么程度?他们也怀疑葆艾堂吗?”
逍云收回目光,道:“他们当然怀疑葆艾堂,也正是因为他们怀疑了葆艾堂,所以这里的知县,已经不让他们再继续查这个案子。”
“为什么?”居离尘问。
“岐黄庆。”刘子骥反应过来。
逍云瞟了刘子骥一眼,肯定道:“不错,岐黄庆是杞县每年最大的事,姚知县生怕凶案的事情传出去了,让外面的人对于来杞县有顾虑。更何况,岐黄庆说好听了是岐黄庆,说得再直接一点,那就是葆艾堂庆。这个时候,怎么能让葆艾堂的二掌柜出事?”
刘子骥道:“而且岐黄庆这么多人,铁芢红他们一定还得忙治安,所以才这么着急委托我们,毕竟明天偏偏就……”
居离尘也听明白了,急着接嘴:“明天偏偏就又是初五,所以他们怕正赶上岐黄庆的时候死人,让我们帮忙看着!“
逍云将一张纸拍在榻上:“铁芢红今天早上,已经给了我一份名单。”
说着,她哑然失笑:“可真是太笨了。真没想到,葳蕤堂和千丝引,加上一个眉怀远的儿子,就只能想出这样的笨招。他们走访了这个月内,所有在葆艾堂就医的人,列了这个名单给我。这有何用?难道我们还能给他们把所有人都守起来?再说,要下手,早该下了。”
“咱们今天去葆艾堂,究竟是为了不该死的苏留白,还是为了杀人的薛凝碧?”刘子骥问道。
“一箭双雕,有什么不可以?我先前赶着离开葆艾堂,就是想在赴宴之前,将事情缘故给你们两个家伙讲清楚。”
逍云这次的确是把所有事情给他们交待得一清二楚。
刘子骥笑看逍云,只觉其实很心细,也逐渐开始用她的方式,顾全他和居离尘的感受。
一时意识到自己在盯着她傻笑,赶忙又收敛了笑容。
居离尘却自顾口吐暴言:“要真是薛大夫的话……也不知道那天那个什么杨大老板走了没有,我要是她,这个初五,我就趁机把那杨大老板弄死算了。”
刘子骥连忙阻止道:“要不说你是野人呢,你要对暴力自治有文明超越的意识啊。法律是不受欲望影响的理性,要是都去私刑解决,那不就天下打乱了。亏你还是守护人间秩序的鲲山镇厄人呢。”
逍云漫不经心地揉捏着手指关节:“你这些奇谈怪论,是你那个时代特有的吗?”
“算是吧。”刘子骥不假思索就回答道。
顿时,整个场面都僵住了。
逍云仍然没有抬头,只是像突然对自己的手指,产生了极大兴趣一般,不停地揉捏摩挲,反复观察着。
居离尘看了看刘子骥,结结巴巴地开口,生硬地笑着装傻道:“哈哈哈,什么你那个时代我这个时代的,你们在说什么呀?”
刘子骥这次没有开口,他知道,逍云既然说出了这话,那就不是居离尘这么生硬的打哈哈,可以遮盖掉的。
他已经有点想逃了,但是他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
这个时候,如果选择逃跑政策,那就像是在森林里面碰见了人熊一样。
如果一动不动可能还有生还的可能。
一旦他先动起来,等待他的,只有人熊的爆冲,和他无可避免的死亡。
难道逍云前一晚跟他们的亲切倾谈,只事为了让他们失去戒心?
刘子骥心中一沉,比自己的身份被识破,更难过百倍。
安神房内静悄悄的。
只有壁上的水流声,“哗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刘子骥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沉默震耳欲聋。
逍云的嗓音又变得柔腻甜蜜起来:“你终于承认了。”
“逍云,你听我说……”
刘子骥一听她这杀人前奏一样的声气儿,努力跪坐起身。
逍云却没有继续问他,反而将话头引向了低头不语的居离尘。
“你呢?你又是哪里来的呢?”
既然已经说开了,逍云也索性将居离尘这边的话头也撩开。
居离尘大惊,浑身一抖看向逍云,却还想垂死挣扎:“我……他是我哥哥嘛,他从哪儿来我不就从哪儿……”
刘子骥有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只手拍在额头上。
这野人,该口风松动的时候不松动。
现在咬死一个已经被戳穿的谎言,还有什么意思。
怪不得他总感觉,逍云经常在他们兄妹相称时,表现得一脸玩味,又经常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原来都是试探。
刘子骥下定决定,深吸一口气,刚张开嘴。
逍云却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她看了看窗外天色。
“差不多了,是时候赴宴了。”
她微笑着看着刘子骥和居离尘。
笑容里是前所未有的和善,更让他俩觉得大事不好。
居离尘和刘子骥,在去往苏家的路上,一路大气都不敢出。
逍云倒是面色如常,他们俩则面如死灰。
三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走到了苏留白的家外。
看着门口“苏宅”二字。
逍云突然回头看向二人。
她知道这事戳穿后,一定要给够留白空间,让他们自己好好思索各种利弊,方能做出决断,给出让她满意的答复。
这时她觉得晾得差不多了,便朝居离尘和刘子骥道:“好了,眼下咱们还有事要办。待这件事做完了,你们愿意一五一十,把你们的情况告诉我吗?”
愿意?她居然用的是“愿意”两个字?
居离尘心中打鼓,才刚看向刘子骥,就见他对着逍云郑重地说道:“你放心,等这件事了了,我一定一五一十,把我的来历告诉你。”
居离尘虽感意外,却也不多问刘子骥,只正色看向逍云,道:“一定!”
逍云微一颔首,莞尔一笑:“那就好,咱们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