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差一刻到卯时,早晨的风还有些凉。
铁芢红从家中出来,准备循例去衙门点卯。
刚从巷子里拐弯出来,往衙门口走,就让一个人没头没脑撞在了腰上。
铁芢红下盘稳,岿然不动,那人却跌在了地上。
她低头一看,是县里“高家武馆”的一个小学徒。
“小杨,这么急匆匆往哪儿去?”
那被称为小杨的,一扭脸儿见是铁芢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铁捕头!太好了!这下不用去衙门口敲鼓了……你快去、快去看看我家师父!”
铁芢红听他有些语无伦次,又这样着急上衙门,心头已觉不妙:“你师父怎么了?”
“他……他死了!”小杨死死抓住铁芢红的衣摆,“他是让人杀死的!”
铁芢红的脸色变了。
杞县从来太平,极少发生什么恶性案件,更何况是杀人这样的大事。
铁芢红让小杨去衙门,照样敲鼓。
她嘱咐小杨,就说是她说的,让衙门里所有人,当值的不当值的,都迅速前来。
她则先行前往高家,查探情况。
高家武馆是杞县最大的武馆。
铁芢红一到正门,已经有两个小厮翘首以盼。
见她来了,忙往里让。
硬功场里,高大戎正躺在地上,一看便知没了气息。
场子里站满了人。
武馆所有人,看样子都到齐了,正围在外圈,不敢去动高大戎。
高大戎的娘子与女儿,则趴在他尸身旁,哭泣不止。
铁芢红上前,伸出两指在高大戎的颈上探了一探,又观其形状,才问高家娘子道:“怎么回事?”
那高家娘子,正哭得哽咽难鸣。
一旁的一徒弟见状,便向铁芢红道:“师父鸡鸣时分起身练功——他每日都会比我们早两刻来,在硬功场练梅花桩。今日我们卯时来时,就见他已经倒在地上了。”
铁芢红知道这人是高大戎的大徒弟金戈,于是向他道:“眼下你能管事吗?”
金戈点点头:“能行。铁捕头有什么吩咐?”
铁芢红冲着围观的人们一偏头:“把人都带走,把场子清了。”
待月青崖等人赶到后,他们又将整个院落,用朱漆木栅栏把硬功场围了,立了个“人命案现场”的幡子。
眉有用背着他的仵作箱蹲下。
向铁芢红道:“怎么样?”
铁芢红将方才金戈说的话,又向眉有用重复了一遍。
他点点头,蹲下身开始查验。
继而站起身向铁芢红道:“表面无伤,也无中毒之相,现下无法进一步确认实在。”
月青崖听到这话,看着一旁的小杨道:“小杨,你适才为什么说,你师父是被人杀死的?”
小杨道:“师父前两日,因为腰腿痹痛,所以去了葆艾堂。他当时,还索性让薛大夫帮他看了看身子,问了问有没有其他不好。薛大夫都说师父身子健朗得很,只开了些活血化瘀的方子。结果好端端的人,今儿个突然暴毙且体表无伤,一定有诈!说不好,是中了毒!”
他突然看向了他师娘,意有所指道:“师娘,你说呢?”
这话一说,意思指向极明确。
在场所有人,都看向了那哭得泪人一样的高家娘子。
铁芢红厉声道:“小杨,事关重大,休得胡言。”
小杨却像是豁出去了一般,大声道:“上月我才见着师娘,和一个男子在横巷会面……戏文里都有讲,害了丈夫的事,又不是没有……”
“小杨!”铁芢红一听,立即打断。
“那是我娘家兄弟!”高家娘子看着面前这么多人,扬声辩解,“他欠了钱,找我那些私钱救济,我只是不想让当家的知道我贴外家。”
铁芢红皱起了眉头,看向小杨道:“和男子说了话,就是要谋害亲夫?你这猜测倒是大胆。可还有其他证据?”
小杨听了高家娘子的争辩,一时间窘迫起来,脸也红了。
眉有用听罢这话,又重新蹲了下去,将银针插入高大戎的咽喉。
银针微青,并未发黑。
眉有用又用银针探了几次,他将银针展示给众人,道:“大家请看,高大戎的尸身没有毒。”
铁芢红盯着小杨:“你若是没有其他证据,就不要信口雌黄;若是有,你随时来衙门找我。其他事,我们自会查验清楚。”
眉有用冲月青崖道:“拖回去验尸。”
又向另一个小捕快道:“将高大戎这些时日吃的药,全数带回衙门。”
杞县衙门的检尸亭,很少会派上用场。
一般来说,县里有人病死、或意外亡故。
衙门的人赶过去,仵作当场就将勘验了。
又在家属邻里的见证之下,验毕当场,便可将尸首入棺。
稍微不讲究些,或是那人没有亲朋戚友,当天就下葬了,也是有的。
像是上个月病死的宋寡妇,就是这样的情况。
可是既然这回有人提出来,说死因有可疑,甚至可能是命案,那就不得不将尸身移送回检尸所复验。
姚知县满头满脸都是汗,站在检尸亭门口,不敢进去。
看着眉有用在那儿架松木炭火,月青崖帮着往炭火上抬青石板。
他闪闪缩缩地站在门外,问铁芢红道:“这是要做什么?把人烤了?”
铁芢红微微一笑:“这是为了蒸骨显伤。”
“蒸蒸蒸……蒸骨?”
他腿下一软,赶忙扶住了门框。
铁芢红道:“姚知县,进来看罢。”
“不了不了,”他擦着头上的汗,嘴上叨叨着,“这算个什么事儿,我看根本就不是命案,多半是那个小杨,有心欺负人家孤儿寡母。依我看,把那个小杨捉回来痛打个几十板子,然后赶快让高娘子把尸首领回去,早日入土为安才是。”
铁芢红却正起面孔对姚知县道:“既然有人存疑,就不能不查不验。知县大人若是觉得这活腌臜,看了心里不舒服,不如先请回。待结果校验出来了,卑职自会前来禀报。”
“我等你啊。”姚知县一听铁芢红这话,立刻脚底抹油溜了。
毕竟人命关天的要案,他不能不管。
可要是他自己提了要走,又显得太不上心。
铁芢红主动提,他可不得尽快借坡下驴。
姚知县一走,铁芢红立刻吩咐小捕快,莫让任何人来打扰。
又将检尸亭的门仔细关了,让眉有用认真查验。
月青崖将高大戎已经裸露的高大身子,搬到了青石板之上。
将尸身平铺好后,眉有用将他身上的毛发推剪完毕,又端起一碗陈醋,往他身上喷去。
片刻后,只见高大戎的颅顶上,出现了蟹爪纹,显然是颅内出血之相。
眉有用自顾点了点头,又向铁芢红道:“需得以额中取脑法,才能进一步判定。”
铁芢红点头道:“你放心做。”
一般的仵作开颅,或许还需要用笔定个位置,但眉有用一双眼就如鲁班尺一样,精准无误。
他拿起一把柳叶弯刀,自高大戎额顶发际下刀,沿中线向脑后划了一条直线,向两边剥开了头皮。
眼见眉有用以勾刃刀挑起头皮,向两侧剥离开,月青崖也不禁皱起了眉头,道:“还好老大刚才让姚知县走了,不然,还不知道他这会儿什么光景呢。”
眉有用只是专心致志,以竹篾片刮净骨膜,显露出人字骨缝。
他将方才的陈醋,细细地涂抹在了骨缝处。
铁芢红与月青崖,都知道这是要软化骨头的缘故。
三人便静静等候起来。
大约过了一刻钟,眉有用拿起了一把铁凿,将凿子的尖端嵌入额骨与顶骨的交界处。
月青崖将一把小锤递到他手中,他结果铁锤,轻敲凿尾,将高大戎的整个颅骨撬开了来。
他的手劲控制得恰到好处,是以只有外板被完整掀开。
铁芢红与月青崖见状,也都凑了上去,看向高大戎的颅内。
眉有用又拿起了竹篾片,轻轻拨动着颅内的脑子。
“并无变色,绝非中毒。”
说着,他将整个脑子取出,以勾刃刀切断了筋脉血管,将全脑放在一个托盘之上。
月青崖将一盏灯支了过来,放在脑旁。
眉有用指着一块块絮状暗红凝血块,道:“风火相煽,痰瘀阻络,血气并上冲于脑,这是点醒的血溢髓海之状。”
铁芢红沉吟道:“他平日里就脾气火爆,又好大油大肉。最近本就用着活血化瘀的药,加之早起练习梅花桩,剧烈动作引发症状……如此,倒也正常。只是……”
月青崖道:“只是什么?”
眉有用却已经接口道:“老大,你是不是想起了,上个月初五死的,宋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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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寡妇又是谁?!”刘子骥瞪眼问道。
“哎呀你别打断!”居离尘道。
“我就问问嘛!”刘子骥道。
“她马上就要说了!”居离尘循例捂住了刘子骥的嘴。
离了葆艾堂,他们立即回到了杏花村,关上门听逍云细说。
据说,早晨他们回房没多久,天才刚大亮,那铁芢红就已经来了。
刘子骥躺在榻上,往嘴里扔着蜜炙甘草。
这是真正的店小二,刚送上来的。
“哎……虽然我这辈子没当上律师,但是没想到还是有这么多案情可以听,真有意思。”
“律师是什么?”居离尘问。
“你是用拳脚帮人打架的侠客,律师就是用嘴皮子帮人打仗的。”
“别耍嘴皮子了!”逍云道,“还想不想知道宋寡妇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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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要再往回倒一个月。
还是三月初五的时候。
春天万物生发,王婶家小孙子又有点咳嗽起来。
这夜,那小孙子咳得一大家子都醒了。
在屋里找了半天,才发现平喘止咳的药物,居然都用尽了。
这大半夜的,药房也还没开门。
这时王婶的儿媳妇想起来,隔壁宋寡妇家中,常年晒了许多蜜炙甘草,便跟王婶说,二人一同去她家讨一些。
两人还拿了一些家里才做的芡实糕,想着大半夜扰人清梦,算是赔个礼。
杞县的人户,夜里睡觉是不关院门的。
婆媳俩一径进了院子,去拍宋寡妇的屋门。
门口药铃“叮铃铃”响了,里头没有人应声。
她们原想走,那媳妇爱子心切,说:“娘,壮儿要是一直咳,也不是办法。你不去,我去。”
说着直接推门往屋内走去。
她婆婆王婶在外听她“咦”了一声,还听她疑惑“这屋里怎地没有人?”,王婶就跟着进去了。
一面进屋还在说:“这大半夜的,她能去哪里?也没听说她要外出啊?”
两人就一并往后院里走。
那晚虽是初五,月光却特别地亮堂。
她们一进院,两人差点齐齐摔在地上。
只见那宋寡妇,正俯身后院。
那媳妇胆子大,道:“该不是昏过去了?”
她走上前去一摸,那人的身子都已经凉透了,哪还有气。
媳妇与王婶登时呼叫起来。
大半夜家家户户都亮了灯,左邻右里都赶了过来。
其中经验老到些的,只前去看了一眼,就道:“这该是吃错了东西,下痢脱水之状……”
眉有用看后,见其尸身瘦削,皮皱无泽。
双目凹陷,唇绀甲青,知道这是吃了什么性子对撞的药物,以至于药毒相攻,津液枯竭而亡。
王婶和她儿媳互相搀扶着,王婶在旁哭道:“要不是我们来找她要一点蜜炙甘草,还不知道这可怜的妹子……”
眉有用听到这话,微微皱起了眉,看向王婶道:“你们可知道,她最近有吃什么药?”
王婶颤声道:“我知道,她最近总说下肢水肿得厉害,才在葆艾堂开了利水方。”
正说话间,月青崖已经从宋寡妇的屋中,拿出了她剩下的药包,以及葆艾堂开的方子。
月青崖将方子递给眉有用看了看。
眉有用看罢,又在俯身拿起宋寡妇腰间的小荷包。
打开一看,里面是吃剩半包的蜜炙甘草。
“看来是她吃惯的甘草,和利水方里的甘遂相冲了,所以才……”
眉有用一句话还没说完,那王婶又嚎哭起来。
“可怜的妹子啊!你怎么会连甘草甘遂十八反相冲都不知道啊!”
众人都知道,宋寡妇是外乡嫁来杞县的,对药理并不似杞县人那样熟悉。
此事当下只让众人惋惜,却并没有多想什么。
直到高大戎出事,又让那小杨闹了一场,才让铁芢红三人觉出不对劲来。
不过,还没等他们查出个究竟,时间很快便来到了五月初五。
五月初五这天,铁芢红心神不宁,特调了班表,与月青崖在外巡街。
一整天都这样过去了。
临近子时,二人松口气,正以为这月初五会无事发生之际,忽听得一声呼喊声传来。
“不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