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外人山人海。
发水的护卫们已经将水缸收了。
个个手持齐眉棍，交叉横抵，拦住汹涌的民众。
方才还等着领水的民众们，个个像是不渴了，只顾垫脚，朝郡守府里头张望。
才先有消息传出，有个外地女子来到东邺郡，说是自愿要成为河伯的新娘。
消息一经散播开，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
原本散落在城中各处的人，像被撒了盐的蛏子一样。
蹿着身子爬出洞穴，个个都想探探这消息的真伪，也想一睹这女子的真容。
人人心知肚明。
那可是关系着全东邺郡，是否能解困的活祭品啊！
人群中一人道：“我刚才好像见着那姑娘了，打城北进来的，身边还跟了两个男人。”
“不是！”另一人即刻便否认了，“我听说，郡守特去城外接了那女子，刚刚才一同打城南回来。”
“猜有何用！看看不就知道了！”
随着围观人群渐壮，守卫们也逐渐乏力。
有的人站上了府衙前的石狮子头顶。
还有些人，在爬府墙外老树。
当中最焦急的，当属漕帮顾帮主。
三年不发市，他攥着浸透冷汗的银票，妄图将钱塞给守卫兵卒。
他一边打听，一边想看个究竟。
好容易进了内围，却也只瞥见了郡守一闪而过的大氅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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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云三人对外间的热闹毫不知情。
听逍云说这“影市”干的，都是利用【鲲山岁法】吸纳命时的勾当，居离尘只感愕然。
“喂！”
身后传来一声喊。
居离尘回头，见是刘子骥划着郎中的船来了。
“你们跑那么快干嘛！还好现在人都走光了，要不我都找不着你们！”刘子骥没好气道。
居离尘示意刘子骥快些将船划过来，接着拉逍云跳上船。
刘子骥看逍云一张脸还兀自狞笑着，像是中二发作一样。
他有点怵，悄悄捅了捅居离尘的腰窝子。
“怎么了这事？”
居离尘道：“逍云说，这里所有商船，干的都是吸命时的勾当。”
“这不是关键！”逍云厉声道，“关键是这些人，胆敢效仿岁法，做这样的勾当！”
刘子骥听她一声爆喝，慌得跳到船头去拼命划船，头都不敢回。
他心想，自己好歹是在努力干活，应该不容易被怒气波及。
暗河内已经空空荡荡，他听到身后，逍云尖利的声音，在石壁上震出回声。“要不是我刚才在【醴泉记】弄到那茶壶，我的确没想到这些事，沾染了岁法。你可知道，那茶壶在倒茶之时，会反吸喝茶之人的命时。这完全就是偷的【蜉世蜕真诀】中，【朱雀啄时】的法子。
我刚刚查看每处摊档，包括那观阴泪，不光会毒死人，那人的命时，更会被交换给卖家。难怪除了三千两银子外，还要服药人的发丝，这样才可以订立契约。这些事，只有【蜉世蜕真诀】中的法门能做到。如此盗天机，该死，该死！”
“你不是说你们的世界观里，没有邪修吗？那这些山寨货，不还是邪修？”刘子骥没忍住，回头多嘴一句。
逍云猛然盯向刘子骥。
她眼中的血丝，以瞳孔为原点爆裂蔓延，血膜逐渐覆盖眼球。
她笑着，喉头声带挤压出金属刮擦声，混着牙齿“咯咯”。
刘子骥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和她站得太近了。
他都不敢转回身，只敢侧着身子划船，生怕逍云气急了，从背后给他一下。
居离尘只是看得焦急。
她原本觉得逍云总是在甜笑，性格是很随和的。
现在被气成这样，显然是出大事了。
她有点紧张地握住了逍云颤抖的手，一手拍着她的肩头，道：“你慢慢说，不着急的。”
“没错，他们仿拟作法，已是罪该万死。原本他们做人彘也好、取人性命也罢，都是愿打愿挨的买卖，我管不着。可现如今，让我知道了，他们竟将【蜉世蜕真诀】用得如此龌龊儿戏。那我便容不得！”
逍云说着，声音越发尖利起来。
刘子骥和居离尘对视一眼，看上去，她的确容不得任何人冒犯鲲山。
这一点他们早看出来了。
逍云每一次下黑手，不是因为对方乱冒了鲲山之名，就是因为对方压根是鲲山叛徒。
可是偏偏在这件事上，刘子骥和居离尘心里都有鬼。
刘子骥心想，这种极端忠诚的角色，在仙侠剧里，大多数时候，都会在临近大结局时，发现自己宗门有问题，因此反水。
但是看逍云这么极端上头的样子，他觉得自己要是在逍云反水之前，一个不小心行差踏错，一定会被就地正法。
居离尘这头也怕起来。
自己刚决定在鲲山学点本事，再偷点法器，去救桃源村。
现在看来，且不说真这么做了，很可能会被逍云追到天涯海角屠村。
可能在此之前，自己就会因为没跟逍云坦白身世，被她判定为欺师灭祖。
再多的崇拜也没用啊。
自己一日练不成她那样，别说救桃源村了，可能稍不留神就会被弄死。
刘子骥从居离尘难得流露出的一丝畏惧中，看出这个逍云的站姐，终于不站逍云了。
她又和他站回了同一阵线。
从甬道往回走的路上，三人都没说话。
居离尘和刘子骥屏息敛神，彼此不敢传音。
好在回到地面的路程中，会经历一段彻底的黑暗。
居离尘刚走进那一片墨黑，就感觉自己被拉扯一把，往下退了几步。
她听得刘子骥在她耳边道：“不怕，我们想办法跟她做朋友，策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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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暗门，拾级而上。
沿途砖路缝隙缠了青黑菌丝。
卢申的炼丹密室，沉在郡守府地底三丈。
壁上蜡烛明灭，吞吐他发丝上的鳞光。
郡守急切走在前头，腰间鱼符磕撞青玉腰佩，在暗室梯道中回响成调。
“庸岭来的？”卢申问。
“是……”楚郡守擦着额汗，“只是这些年，庸岭已经属了赤方国，这人用起来，会不会有问题？”
“赤方新国刚立，自顾不暇，这个不用担心。她有什么条件？”
“庸岭苦寒，他们无非想求钱银，我已经将赏银给了她爹。”
卢申的脸在昏暗的烛火下半明半暗。
一抹狞笑自阴影中生出：“ 人为财死，是这个道理。她爹爹人呢？”
“这会儿应该出城了。”
“郡守是想，待他出城再解决？”
“是。”
楚弗仁露出与卢申心照不宣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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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云三人才从暗渠出来，行至巷口，就见频频有人跑过。
那些干渴枯槁之人，像突然活过来一般，跑得是生龙活虎。
“回光返照啊？”刘子骥疑道。
从巷子里出来一看，见郡守府前门庭若市。
居离尘张望着，见还有许多人正往这头跑来：“怎么突然这么热闹？”
逍云冲刘子骥一扬头：“你，去打听打听。”
刘子骥咽下那句“凭什么”，很快自洽。
反正他最擅长做的一件事，就是与“事与愿违”相处。
否则就他那倒霉的人生，还不把他给逼疯了。
正如现下，他迅速就自己的新处境，给自己制定了新剧本《我在修仙世界走基层》。
从底层干起，苦练升级，策反魔头队友。
就这么定了。
看着郡守府前乌泱泱的人群，他决定完全信赖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直觉。
找剧情触发点、找情报收集点，哪次不是一找一个准。
他在人群中，眼疾手快抓了个一看就爱说话的——适才在茶肆见过的说书人。
“大叔，这是怎么了？”说书人闻言回过头，见是刘子骥，也是一愣。
他早些时候见到逍云时，眼角余光也有留意到她身边的同行男子。
见刘子骥还在这里打听，他眼睛一抬，果见逍云正从不远处姗姗而来。
说书人大惑不解道：“居然不是她？”
刘子骥也回头看看逍云：“什么不是她？”
旁边一人也留意到逍云，他冲说书人道：“我就说嘛，这次的新娘子，不是咱们见到这女子。”
说书人咧嘴笑笑，嘴唇上沟壑裂出血纹：“随她是谁，总之现在有人自愿去嫁河伯，咱们都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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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水抱厦内，云母屏风后。
楚弗仁端坐案前。
卢申在黄袍外，披上了一件焦黑底银丝刺绣大氅。
虽手捧罗庚立于楚弗仁身旁，看去却比楚弗仁更有威严。
他执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绢子，正细细查看着。
楚弗仁看看底下跪着的少女，又抬眼去看卢申，似乎在等他的示下。
见卢申从八字上收回目光，朝着他微微点了点头，表示了认可。
楚弗仁便道：“李霁，你当真自愿成为河伯新娘？”
李霁跪在地上。
膝盖压住粗麻裙褶，发间歪插着一柄酸枣木钗。
她额角上点结着擦破的血痂，左边眉骨上有一道旧疤，长入鬓角。
她目光笔直，看向楚弗仁，面上不带一丝惧色，道：“绝对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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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云听说书人提及“自愿”二字，嗤笑一声：“自愿？谁会自愿做这事？”
刘子骥道：“不过很多神话传说中，古代的贞洁烈女，都很伟大很崇高的，自愿献身为了拯救天灾啦、为了和平啦、还有这类为了平妖啦……”
他掰着指头数着。
居离尘用手挥了一挥，像是要赶苍蝇一样：“胡说八道，我看那些传说这么讲，肯定就是为了骗更多人，自愿去‘伟’这个‘大’。”
刘子骥有点刮目相看：“你思想好进步哦。”
说书人听他们议论，不满道：“你们三位是外乡人不知道，河伯的妻子，必须得是自愿嫁娶才行。”
刘子骥“啧啧”道：“唷，那这河伯也够进步的。”
“放屁！”居离尘愤然道，“难道这些年来，那么多被吃的女子，都是自愿的？”
说书人倏然变色道：“什么被吃？！那是嫁河伯，天大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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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嫁河伯，是怎么一回事？”楚弗仁继续问李霁道。
“为了平天灾，为了救百姓。为了众生之福，舍我一人之命。”
李霁说到最后一个字，嘴唇终究还是微颤了，她立刻紧紧咬住了唇，眼神中透着坚毅。
楚弗仁继续试探道：“我们东邺郡的姑娘，自愿嫁河伯，那都是因为她们祖祖辈辈生活在此，是为了家人乡亲心甘情愿风险；可你不是东邺郡之人，这里人的祸福，原不关你事。”
“可我娘的性命关我事，她生病需要钱。我一个人牺牲，既可让我娘活下来，还能救你们满城人，这买卖划得来。”
李霁说到这里，有些许哽咽，但马上硬生生压下情绪。
“绝不反悔？”
“绝不。”
卢申立在一旁观察李霁。
她年纪不大，一双眼却鹰隼一样，有一种超过年龄的锐利。
他喜欢她。
这女孩身上的生命力强得灼人。
他需要她，河伯也需要她。
他看着李霁，眼中终于现出久违的笑意：“好。今夜子时，我将为你过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