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白羽醒来时,听见娘的声音自外间传来。
这座土坯屋子里,被薄薄的木板隔出四间房。
一间堂屋,一间是她的睡房,一间是弟弟的睡房,还有一间房是爹娘的。
谁都能听见另一间房传来的声音。
如果不是话里的内容太骇人,她差点都要以为,爹娘是有心让她听见的。
只听娘压低声音道:“她睡了。”
爹低沉的声音传来:“我去柴房拿斧子,你拿好麻绳。”
娘的声音有些颤,带了钝钝的哭腔,割着霍白羽的心:“这么久了,不都捱过来了,何苦如此……”
爹咬牙道:“你也知道这么久了。当初戏班子倒了,就不该留着她。时势这样艰难,我们都吃不饱,哪里还能留她一口饭?”
“咱们就是把她卖了,也好过如此。”娘似乎还是不忍心。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
爹的声音再次响起:“现在找谁卖去?方圆几百里,一个人都没有,我问你找谁卖去?”
“那乌峡城里……”
“城里你有本事进得去?”
娘不再答言,只是呜呜地哭。
霍白羽脸上的冷汗,顺着颈子流到了衣领里。
痒得很,但她早已吓得僵住了,也不敢伸手去抹。
她听见爹的脚步声往外挪去。
娘似乎在屋内翻找。
霍白羽翻身从床上跃起,拉开门。
堂屋里,娘正背对着她,在箱匣里拿麻绳。
她不管不顾地朝外跑去。
“她跑了!”
娘的声音悚然响起。
爹提着斧子赶进屋内:“嚷什么,吵醒了为衽,又该拦我们了。”
说罢,他提着斧子向外追去。
霍白羽只是声东击西,她推开院门后,矮身躲在外面的篱笆下。
看着爹跑进了屋,她又转身跑进了柴房,躲在了柴垛下面。
待爹从院门口追出去了,她才又小心翼翼地翻过柴房后的西墙豁口,朝反方向跑去。
“孩子她爹!她往西边去了!”
娘还是发现了她的踪迹。
霍白羽奋力朝前跑,只觉得带着土腥气的风灌入口鼻,胸口一阵阵开裂似的疼痛。
身后,爹的步伐越来越近。
她不敢回头,只是一路往前跑。
“扑通”一声,她被身后的人扑倒在地。
爹拖着她往回走。
霍白羽染血的指甲在门前的地上,犁出十道血痕。
临着被拖进厨房时,她攥住门槛缝隙死不松手。
“你抱着她。”
爹向娘下令道。
娘拖住了她的腿。
爹上前开始掰她抠着门框的手指头。
一根,一根,她生葱似的纤长手指,被生生拗开。
最后父亲掰断了她的尾指,剧痛让她的身体瞬间蜷缩在了一起。
娘趁势将她狠狠一拽。
她消失在深渊一样的,黑洞洞的门里。
月光从瓦缝漏了进来,照亮了厨房梁上挂着的麻绳和铁钩。
那是从前用来吊腊肉的。
外间传来爹磨斧头的声音。
娘走进来,靠在门口,不敢看她,嘴里只是说:“羽儿,娘对不起你。”
霍白羽被绑在灶台旁,她抬头看着瓦缝上的月光,也不看她娘。
娘又嗫嚅了几句什么,她没有听清。
想也知道是在辩解什么。
看来娘生怕她做了鬼,也要来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可能更怕的是,她会回来吃弟弟的血肉。
“娘。”
娘要出去时,她忽然喊住了她。
“你说爹这次吃了我。下一次吃谁呢?”
娘听了这话,身子似乎晃了一晃。
她努力地按住了灶台一脚,稳住了身体。
霍白羽的声音,毫无感情地传来:“如果你和爹先把我吃了,下一次,他就该吃你了。难道说你有信心,下一次他要吃你的时候,你能打得过他?”
娘不言语,只有按在灶台上的手,在月光掩映下,看得出小幅度地抖动了。
霍白羽的眼神顺着月光,落在了娘发颤的手上。
她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
“可若是我们先吃了爹,一来他大,肉比我多;二来到了下一次绝境……你若要吃我,怕是比我吃你,来得胜算大些?”
当霍白羽的爹扛着斧头进来时,他看着角落的霍白羽,道:“别怪爹。”
霍白羽哭向她爹道:“咱们一家子在一处,再想想办法,总有活路。”
“树皮都吃完了!”她爹喊道,“还能怎么样,地里一根草都没有,土都吃不得了,咱们没有活路了!”
霍白羽长睫挂泪,眼中却是恨意寒光:“人相食啖,白骨盈积,残骸余胔,臭秽道路。您当初不肯与邻家易子而食,如今却还是要动这杀心吗?”
月光暗了下去,她爹的面目晦暗不定。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不愿再多说什么,只是高高地举起了斧头,合上了双眼:“我原想趁你睡觉,让你不知不觉就去了。不想终究还是要当面锣对面鼓地宰了你。今生是你命苦,做了不羡羊,来世投个好胎,再做一回人……啊——”
她爹的斧子却没能挥下来,反是猛地摔倒,斧头也落在了霍白羽面前。
是娘从后面,用镰刀给了他背后一击。
霍白羽手上的绳索早已被解开。
她劈手去夺地上的斧,又将斧往她爹身上劈。
她爹还有武生的功架在身上。
饶是背上吃痛,就地一个翻身,斧子没砍在他头上,倒是深深嵌进肩头。
他回头看向娘,痛心道:“鸦娘,你竟……”
他飞起一脚,将娘踹飞,回身还想对付霍白羽。
可是他已没有机会了,一转头,一把杀猪尖刀,就插在了他胸口上。
他唱了半辈子的戏。
在台上,他是失了双铁戟,用腰刀打仗不敌,最后战死的黄脸猛将。
戏子合该死在戏里。
他在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丢了斧子,也就丢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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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截子烟熏的腊腿吊在房梁上。
霍白羽抬起头,颧骨上像是蒙了釉。
皮肉消尽了,少女的粉腮上有只剩突出的骨。
她木然地看着那半截腿子。
快一年了。
爹真是经得住吃。
从前一双翦水秋瞳,凹在宽大的眼眶里,像干了塘的冬日池。
还有一星半点光,像躺在塘底的鲤鱼颤了颤鳞片。
是生的贪婪。
爹爹的腿就要吃完了。
娘看向她的眼神越发怪异。
自从爹爹死了,娘每晚都要挨着弟弟为衽睡。
这几日,娘似乎连觉都不怎么睡了。
她在怕什么?
有一天夜半惊醒,霍白羽见到床脚黑影一闪。
是娘缓缓走出了她的房。
她来看夜半熟睡的霍白羽。
娘是什么时候来的?又看了多久?
打那以后,霍白羽也不怎么睡觉了。
她心里明白,这事终究需要了结,她不能再等下去。
与爹不同,她心中始终是不愿意杀娘的。
她又想起了羽衣。
她想起从前日子好的时候,她听娘和爹说起过。
那件家传的羽衣,是野鹤妖羽所制,穿上可使人臂化作鸟羽,展翅便可一飞冲天。
她知道他们永远走不出乌峡。
但如果有了那件羽衣呢?
或许她可以飞出去。
如鸟投林。
若是现在能找出羽衣,她也就不必杀娘了,她甚至也不必再回来了。
天高海阔,她自有去处。
想得自己也失笑。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羽衣。
若真有羽衣,娘怎么不穿上逃走。
罢了,想什么羽衣。
再不为自己打算起来,她知道自己得与爹娘一同死在这里。
死得千疮百孔,死得面目狰狞,那将是她的命。
娘如今每晚挨着为衽睡觉。
为衽已经很久没有转过身来,偶尔咳嗽两声。
他总是侧身面对着墙壁那一侧,背朝着门口。
娘跟他说话,他从不应。
只有霍白羽进到房间里时,她能够感觉,他在竖着耳朵听她的动静,
他嶙峋的肩微微抖动着,在盼着霍白羽跟他说句什么,他一定拼了命地去应。
但霍白羽偏偏不说话。
这天吃完了最后一点腿子肉。
吃过饭,霍白羽在厨房洗涮,娘在院子里捶打为衽的衣裳。
霍白羽知道时候到了,她的机会也来了。
她从厨房的后窗翻出去,又从后院翻进了为衽的房里。
为衽病得太久了,他身上的肉瑟缩了。
久在床上躺着的人,就像稀在了床上一样。
你连吃的用处都没有。
霍白羽心中这样想着。
不像她,再瘦,好歹她吃饭、劳作。
她身上还有力气。
她还抱得起一把骨头架子。
见有人动他,为衽“嗯”了一声。
转身见是霍白羽,他的眼中满是惊喜。
深陷的颊满出了光。
但见霍白羽把他往她的房里抱,他就明白了。
霍白羽将他扔在自己的床上,摆弄得蜷缩起来。
像是只有一个女子的身量大小。
她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
一转眼,她看见为衽的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她。
她一下就怔住了。
这双将死已久的眼睛,在对上她胸前破茧蛾翅一样凸起的两扇骨时,竟还有饥火爆出。
她视若不见,只是迅速地又将他的衣服剥下,把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上。
动作时,她随呼吸急促起伏的胸骨,贴在为衽的面上。
为衽的呼吸也就急促起来,发出一声介于痛苦与极乐之间的呻吟。
霍白羽久未听见过为衽发出声响,稍吓住,但只是一瞬,她更咬牙起来。
他的眼里没有埋怨。
霍白羽把被子给他裹好,将为衽的一只手臂抽出来,搭在被子外面。
一狠心,将为衽这只手的小指拗断了。
为衽痛得额上沁了豆大汗珠,“啊”地轻呼一声。
霍白羽捂住他的嘴,眼神失焦,鼻翼翕张,像是濒死的鱼。
“合该你还我的,就当我对你不住,咱们两讫了。”
为衽原还睁着的眼,认了命,泄了力,一下就闭上了。
她将一双鞋脱下,放在床边。
她又回到厨房,从里头出至院中,对着娘的背影说:“娘,我身上来了,先回屋睡了。”
娘顿了顿,没有回头,道:“噢——”
霍白羽回到屋内,披着为衽的衣服,踮足回了为衽的房。
她在身子下面垫了几块柴,让自己侧身的影子高一些。
又耸着肩,尖刺出的骨头顶着被子,如为衽平时一般,面朝里面睡了。
那背影她看了无数次,只希望今天能够学得像样。
娘先是回了一趟为衽的房里。
房里的瓦隙也漏下月光,正落在躺着霍白羽的颈以下。
娘轻摸了一下她的肩,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为衽,娘这都是为了你。”
霍白羽的娘来至她房中,见到被子里那个蜷缩着的身影。
她知道,霍白羽每月来事最是痛苦,几乎难以下床,更遑论还手之力。
她蹑手蹑脚而去,看了看露在外面那只手。
隐约可见小指扭曲变形。
她高高扬起斧,狠狠朝被子正当中的位置劈下去。
比那日她劈丈夫时,用的力还要狠。
她不似那日慌张,所以寸劲拿得也要再准。
第一斧下去之后,被子里还传了一声闷哼。
她来不及听真切,就忙着下了第二斧、第三斧……
每一斧下去,就像要把上一斧的痕抹去一样。
又急、又沉、又密。
直到被子和着血肉,绵烂成一摊。
她知道对方再没有还击之力。
她瘫坐在地上,将斧子一撇,又像被冤害了一样、急于向谁分辩一般大哭起来。
她哭得瓦上漏下的月光移了位置。
她哭得月光正落在了床头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透过泪眼往床头那脸上一看,忽觉不对起来。
她掀开被子往里一瞅,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儿子的脸还是那张脸。
身子已经不是从前的身子。
比那终年躺在床上的病身子还不如。
好歹那是副完整的好身子,如今这算什么。
斩碎的皮,连筋的肉,和骨烂。
她扎挣着身子爬起来,杀去为衽的房里找霍白羽。
哪里还有人。
门户大开着,霍白羽已经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