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不羡羊换和骨烂
任远宁2025-03-31 15:083,887

  霍白羽醒来时,听见娘的声音自外间传来。

  这座土坯屋子里,被薄薄的木板隔出四间房。

  一间堂屋,一间是她的睡房,一间是弟弟的睡房,还有一间房是爹娘的。

  谁都能听见另一间房传来的声音。

  如果不是话里的内容太骇人,她差点都要以为,爹娘是有心让她听见的。

  

  只听娘压低声音道:“她睡了。”

  爹低沉的声音传来:“我去柴房拿斧子,你拿好麻绳。”

  娘的声音有些颤,带了钝钝的哭腔,割着霍白羽的心:“这么久了,不都捱过来了,何苦如此……”

  爹咬牙道:“你也知道这么久了。当初戏班子倒了,就不该留着她。时势这样艰难,我们都吃不饱,哪里还能留她一口饭?”

  “咱们就是把她卖了,也好过如此。”娘似乎还是不忍心。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

  爹的声音再次响起:“现在找谁卖去?方圆几百里,一个人都没有,我问你找谁卖去?”

  “那乌峡城里……”

  “城里你有本事进得去?”

  娘不再答言,只是呜呜地哭。

  

  霍白羽脸上的冷汗,顺着颈子流到了衣领里。

  痒得很,但她早已吓得僵住了,也不敢伸手去抹。

  她听见爹的脚步声往外挪去。

  娘似乎在屋内翻找。

  

  霍白羽翻身从床上跃起,拉开门。

  堂屋里,娘正背对着她,在箱匣里拿麻绳。

  她不管不顾地朝外跑去。

  

  “她跑了!”

  娘的声音悚然响起。

  爹提着斧子赶进屋内:“嚷什么,吵醒了为衽,又该拦我们了。”

  说罢,他提着斧子向外追去。

  

  霍白羽只是声东击西,她推开院门后,矮身躲在外面的篱笆下。

  看着爹跑进了屋,她又转身跑进了柴房,躲在了柴垛下面。

  待爹从院门口追出去了,她才又小心翼翼地翻过柴房后的西墙豁口,朝反方向跑去。

  “孩子她爹!她往西边去了!”

  娘还是发现了她的踪迹。

  

  霍白羽奋力朝前跑,只觉得带着土腥气的风灌入口鼻,胸口一阵阵开裂似的疼痛。

  身后,爹的步伐越来越近。

  她不敢回头,只是一路往前跑。

  “扑通”一声,她被身后的人扑倒在地。

  

  爹拖着她往回走。

  霍白羽染血的指甲在门前的地上,犁出十道血痕。

  临着被拖进厨房时,她攥住门槛缝隙死不松手。

  

  “你抱着她。”

  爹向娘下令道。

  娘拖住了她的腿。

  

  爹上前开始掰她抠着门框的手指头。

  一根,一根,她生葱似的纤长手指,被生生拗开。

  最后父亲掰断了她的尾指,剧痛让她的身体瞬间蜷缩在了一起。

  娘趁势将她狠狠一拽。

  她消失在深渊一样的,黑洞洞的门里。

  

  月光从瓦缝漏了进来,照亮了厨房梁上挂着的麻绳和铁钩。

  那是从前用来吊腊肉的。

  外间传来爹磨斧头的声音。

  

  娘走进来,靠在门口,不敢看她,嘴里只是说:“羽儿,娘对不起你。”

  霍白羽被绑在灶台旁,她抬头看着瓦缝上的月光,也不看她娘。

  娘又嗫嚅了几句什么,她没有听清。

  想也知道是在辩解什么。

  看来娘生怕她做了鬼,也要来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可能更怕的是,她会回来吃弟弟的血肉。

  

  “娘。”

  娘要出去时,她忽然喊住了她。

  “你说爹这次吃了我。下一次吃谁呢?”

  娘听了这话,身子似乎晃了一晃。

  她努力地按住了灶台一脚,稳住了身体。

  霍白羽的声音,毫无感情地传来:“如果你和爹先把我吃了,下一次,他就该吃你了。难道说你有信心,下一次他要吃你的时候,你能打得过他?”

  

  娘不言语,只有按在灶台上的手,在月光掩映下,看得出小幅度地抖动了。

  霍白羽的眼神顺着月光,落在了娘发颤的手上。

  她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

  “可若是我们先吃了爹,一来他大,肉比我多;二来到了下一次绝境……你若要吃我,怕是比我吃你,来得胜算大些?”

  

  当霍白羽的爹扛着斧头进来时,他看着角落的霍白羽,道:“别怪爹。”

  霍白羽哭向她爹道:“咱们一家子在一处,再想想办法,总有活路。”

  “树皮都吃完了!”她爹喊道,“还能怎么样,地里一根草都没有,土都吃不得了,咱们没有活路了!”

  霍白羽长睫挂泪,眼中却是恨意寒光:“人相食啖,白骨盈积,残骸余胔,臭秽道路。您当初不肯与邻家易子而食,如今却还是要动这杀心吗?”

  

  月光暗了下去,她爹的面目晦暗不定。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不愿再多说什么,只是高高地举起了斧头,合上了双眼:“我原想趁你睡觉,让你不知不觉就去了。不想终究还是要当面锣对面鼓地宰了你。今生是你命苦,做了不羡羊,来世投个好胎,再做一回人……啊——”

  她爹的斧子却没能挥下来,反是猛地摔倒,斧头也落在了霍白羽面前。

  是娘从后面,用镰刀给了他背后一击。

  

  霍白羽手上的绳索早已被解开。

  她劈手去夺地上的斧,又将斧往她爹身上劈。

  她爹还有武生的功架在身上。

  饶是背上吃痛,就地一个翻身,斧子没砍在他头上,倒是深深嵌进肩头。

  他回头看向娘,痛心道:“鸦娘,你竟……”

  他飞起一脚,将娘踹飞,回身还想对付霍白羽。

  

  可是他已没有机会了,一转头,一把杀猪尖刀,就插在了他胸口上。

  他唱了半辈子的戏。

  在台上,他是失了双铁戟,用腰刀打仗不敌,最后战死的黄脸猛将。

  戏子合该死在戏里。

  他在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丢了斧子,也就丢了命。

  

  ————————————

  

  半截子烟熏的腊腿吊在房梁上。

  霍白羽抬起头,颧骨上像是蒙了釉。

  皮肉消尽了,少女的粉腮上有只剩突出的骨。

  她木然地看着那半截腿子。

  快一年了。

  爹真是经得住吃。

  

  从前一双翦水秋瞳,凹在宽大的眼眶里,像干了塘的冬日池。

  还有一星半点光,像躺在塘底的鲤鱼颤了颤鳞片。

  是生的贪婪。

  

  爹爹的腿就要吃完了。

  娘看向她的眼神越发怪异。

  自从爹爹死了,娘每晚都要挨着弟弟为衽睡。

  这几日,娘似乎连觉都不怎么睡了。

  她在怕什么?

  

  有一天夜半惊醒,霍白羽见到床脚黑影一闪。

  是娘缓缓走出了她的房。

  她来看夜半熟睡的霍白羽。

  娘是什么时候来的?又看了多久?

  打那以后,霍白羽也不怎么睡觉了。

  

  她心里明白,这事终究需要了结,她不能再等下去。

  与爹不同,她心中始终是不愿意杀娘的。

  她又想起了羽衣。

  

  她想起从前日子好的时候,她听娘和爹说起过。

  那件家传的羽衣,是野鹤妖羽所制,穿上可使人臂化作鸟羽,展翅便可一飞冲天。

  她知道他们永远走不出乌峡。

  但如果有了那件羽衣呢?

  或许她可以飞出去。

  如鸟投林。

  

  若是现在能找出羽衣,她也就不必杀娘了,她甚至也不必再回来了。

  天高海阔,她自有去处。

  想得自己也失笑。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羽衣。

  若真有羽衣,娘怎么不穿上逃走。

  罢了,想什么羽衣。

  再不为自己打算起来,她知道自己得与爹娘一同死在这里。

  死得千疮百孔,死得面目狰狞,那将是她的命。

  

  娘如今每晚挨着为衽睡觉。

  为衽已经很久没有转过身来,偶尔咳嗽两声。

  他总是侧身面对着墙壁那一侧,背朝着门口。

  娘跟他说话,他从不应。

  只有霍白羽进到房间里时,她能够感觉,他在竖着耳朵听她的动静,

  他嶙峋的肩微微抖动着,在盼着霍白羽跟他说句什么,他一定拼了命地去应。

  但霍白羽偏偏不说话。

  

  这天吃完了最后一点腿子肉。

  吃过饭,霍白羽在厨房洗涮,娘在院子里捶打为衽的衣裳。

  霍白羽知道时候到了,她的机会也来了。

  她从厨房的后窗翻出去,又从后院翻进了为衽的房里。

  

  为衽病得太久了,他身上的肉瑟缩了。

  久在床上躺着的人,就像稀在了床上一样。

  你连吃的用处都没有。

  霍白羽心中这样想着。

  

  不像她,再瘦,好歹她吃饭、劳作。

  她身上还有力气。

  她还抱得起一把骨头架子。

  

  见有人动他,为衽“嗯”了一声。

  转身见是霍白羽,他的眼中满是惊喜。

  深陷的颊满出了光。

  但见霍白羽把他往她的房里抱,他就明白了。

  

  霍白羽将他扔在自己的床上,摆弄得蜷缩起来。

  像是只有一个女子的身量大小。

  她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

  一转眼,她看见为衽的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她。

  她一下就怔住了。

  

  这双将死已久的眼睛,在对上她胸前破茧蛾翅一样凸起的两扇骨时,竟还有饥火爆出。

  她视若不见,只是迅速地又将他的衣服剥下,把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上。

  动作时,她随呼吸急促起伏的胸骨,贴在为衽的面上。

  为衽的呼吸也就急促起来,发出一声介于痛苦与极乐之间的呻吟。

  霍白羽久未听见过为衽发出声响,稍吓住,但只是一瞬,她更咬牙起来。

  

  他的眼里没有埋怨。

  霍白羽把被子给他裹好,将为衽的一只手臂抽出来,搭在被子外面。

  一狠心,将为衽这只手的小指拗断了。

  

  为衽痛得额上沁了豆大汗珠,“啊”地轻呼一声。

  霍白羽捂住他的嘴,眼神失焦,鼻翼翕张,像是濒死的鱼。

  “合该你还我的,就当我对你不住,咱们两讫了。”

  为衽原还睁着的眼,认了命,泄了力,一下就闭上了。

  

  她将一双鞋脱下,放在床边。

  她又回到厨房,从里头出至院中,对着娘的背影说:“娘,我身上来了,先回屋睡了。”

  娘顿了顿,没有回头,道:“噢——”

  

  霍白羽回到屋内,披着为衽的衣服,踮足回了为衽的房。

  她在身子下面垫了几块柴,让自己侧身的影子高一些。

  又耸着肩,尖刺出的骨头顶着被子,如为衽平时一般,面朝里面睡了。

  那背影她看了无数次,只希望今天能够学得像样。

  

  娘先是回了一趟为衽的房里。

  房里的瓦隙也漏下月光,正落在躺着霍白羽的颈以下。

  娘轻摸了一下她的肩,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为衽,娘这都是为了你。”

  

  霍白羽的娘来至她房中,见到被子里那个蜷缩着的身影。

  她知道,霍白羽每月来事最是痛苦,几乎难以下床,更遑论还手之力。

  她蹑手蹑脚而去,看了看露在外面那只手。

  隐约可见小指扭曲变形。

  她高高扬起斧,狠狠朝被子正当中的位置劈下去。

  比那日她劈丈夫时,用的力还要狠。

  她不似那日慌张,所以寸劲拿得也要再准。

  

  第一斧下去之后,被子里还传了一声闷哼。

  她来不及听真切,就忙着下了第二斧、第三斧……

  每一斧下去,就像要把上一斧的痕抹去一样。

  又急、又沉、又密。

  直到被子和着血肉,绵烂成一摊。

  她知道对方再没有还击之力。

  她瘫坐在地上,将斧子一撇,又像被冤害了一样、急于向谁分辩一般大哭起来。

  

  她哭得瓦上漏下的月光移了位置。

  她哭得月光正落在了床头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透过泪眼往床头那脸上一看,忽觉不对起来。

  她掀开被子往里一瞅,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儿子的脸还是那张脸。

  身子已经不是从前的身子。

  比那终年躺在床上的病身子还不如。

  好歹那是副完整的好身子,如今这算什么。

  斩碎的皮,连筋的肉,和骨烂。

  

  她扎挣着身子爬起来,杀去为衽的房里找霍白羽。

  哪里还有人。

  门户大开着,霍白羽已经不知所踪。

  

  

继续阅读:49.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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