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骥大口喘着粗气,坐起身,眼见还是【蝶梦巣】内黄澄澄的巣壁。
居离尘也坐在榻上,反复闭眼睁眼了几个来回:“奇怪……怎么突然就回【蝶梦巣】了?”
刘子骥甩了甩头,刚才在乌峡城的一切都太真切了,以至于现在有种失真感。
他努力让脑子清醒些,缓缓道:“我们刚才,不会一直没有离开过【蝶梦巣】吧……”
逍云坐在桌旁,斟茶自饮:“不错,方才我们通过【庄周魇境】,去了乌峡城太守的梦境。”
“梦境?”居离尘彻底醒了过来,翻身下床。
她走到逍云身边:“逍云,你的意思是刚才都是梦?也太真实了吧?”
她望着逍云,忽然面露一种微妙的红晕,想笑又拼命压着嘴角。
“那个,你是不是你还帮我梳头来着……”
逍云“嗯”了一声。
居离尘背转身,冲着刘子骥无声地作出一个尖叫的表情。
刘子骥没空理她,只是搓着下巴,开始仔细回想。
——先前一个小丫头去【天道笔锋】找他们,说是逍云要带他们下山降妖。
——接着他们回到了【蝶梦巣】,就见逍云已经等在这儿了。
——再接着,便是乌峡城内的场景。
还真是。
他们是怎么去到乌峡城的,他毫无印象。
还在琢磨,居离尘已经问出了他的疑问:“逍云,我们是怎么就突然进了【庄周魇境】的?是我们一回来,你就把我们打昏了嘛?”
逍云又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似乎理所当然。
刘子骥看她理直气壮的样子,不满道:“你这人怎么做事从来不知会一声,我们好歹现在也算你的伙伴吧?”
“伙伴?”逍云的眼神上上下下在他身上游移,“你?当我的小兵都勉强,还伙伴呢。”
居离尘稍稍平复了激动的心情,镇定地走到桌边,坐在了逍云身旁。
她托腮望向逍云:“我们去太守的梦里干嘛?为什么不直接去乌峡城?”
“因为我们进不去。”
逍云挑着单边眉毛,觉得这个问题太蠢:“乌峡城设有结界,要是能进去,我还不知道直接进去?还用得着费这周折?”
居离尘赶紧给逍云又倒了一杯茶:“你别生气,慢慢说,我听着。”
逍云满意地接过杯子,傲娇地瞥居离尘一眼:“想知道什么,问吧。”
居离尘乖巧问道:“那乌峡城的太守,就是这次的目标妖物吗?”
“是目标,”逍云顿了一下,“但他不是妖物。”
刘子骥只觉口干,正拿起茶壶往嘴里猛灌,听到这里,呛了一口。
“不是妖?我记得我们刚进城看到的场景,和第二天起身看到的场景一模一样,那显然就是时间循环了嘛。更何况,这太守还能搞出一个,连你都进不去的结界来。不是妖,难道是仙?”
逍云听他竟然看出梦境中的循环,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什么时间循环,那不过是个【蜃楼阵】。”
“【蜃楼阵】?”
“我不跟你们交待,就直接带你们进去,为的就是想看看,这阵对普通人来说,设得有几分真。整个乌峡城,被修行【梦澜】之术的‘惊梦师’设下了阵法,如今身在海市蜃楼一般的环境之中。
此阵需要执念之人的梦境,我们见到的,所谓高粱玉馔,繁华无匹,都是太守梦中臆想。只不过,设阵的【惊梦师】功力有限,所以只能在【蜃楼阵】中重复利用同一个梦境,因此有循环之相。”
既然先前的一切属实黄粱一梦,刘子骥摸了摸胸口,果然空空如也。
“所以你给我那个什么,可以让运气变好的盘龙结,是真的还是……”
“是我瞎说的,那就是个化形的普通绳结。”逍云淡淡道。
刘子骥鼻孔大张,感觉体内的好运,已经唯心主义地离他而去:“这事儿你怎么能瞎说呢?你知道给了人希望,又拿走的感觉很残忍吗?”
“什么残忍,我看你不是一个人玩得挺开心。”逍云不以为意。
刘子骥气愤道:“不是我说,你们鲲山看上去那么神通广大,我这个问题对你们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嘛,竟然没有对症的法器?”
“没有,”逍云干脆道,“有这种法器,掌门也不会给你。”
何况她要是跟亭午要这种法器,不就暴露二人特性了。
居离尘也不满地向刘子骥道:“什么你们我们的,你别忘了,咱们现在也是鲲山镇厄人,鲲山是咱们大家的。再者说,你只要一直跟我待在一起,哪里需要盘龙结,有怪我帮你打就好了。”
刘子骥看居离尘日渐这么谄媚,撇了撇嘴。
再者说,他就是不想一直巴着居离尘,才需要盘龙结这样的法器嘛。
他失望地看看她,忽觉哪里不对劲。
琢磨了一阵,他忽然指着居离尘脑袋上的钗,大惊小怪道:“你头上的钗,不就是在乌峡城买的吗!怎么你的钗还在,我的结就不在了?”
“你的结是我变的幻影,簪子却是乌峡城拿的。”
逍云从居离尘的头上拔下那根簪子。
“呀!”
刘子骥惊叫一声。
原本镶了珠翠的碧玉簪子,才刚被逍云握在手里,就变成了一截枯树枝。
“我们怎么可能拿出梦里的东西?”刘子骥满眼都是怀疑地看着逍云。
“我早说过,【梦澜】之术,是虚实相生,幻中求真。你们又怎么知道,此刻我们不是在梦中呢?”
逍云的眼神深不见底。
“方才我们用【魇境】之力,以梦为介,短暂地进入了乌峡城内。可是也正因借了他的梦境之力,我们只能停留在他的梦缚之中。我们眼所能见的景象,都只是他心目中,难以磨灭的幻影。但当执念足够深时,也能刻下真实的印记。”
“那城里那些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逍云不置可否:“我只能说,我们见到的人和事,存在过。”
“等下,那我们在里面吃的东西……?”刘子骥刚问完这个问题,突然觉得胃里沉重。
一个没忍住,胃里喷射出呕吐物,吐出的却是一团团带着土腥气的干树皮。
自己昨天吃的,明明是香喷喷的大肉串子。
他看着地上的树皮,顿觉腹中疼痛难忍。
逍云皱眉掩鼻,挥手将刘子骥制造的污秽清理了。
“还不赶紧去【净谷台】?”她厉声呵道,“信不信我将这些东西,全塞回你腹中?!”
什么【净谷……
话未问出口,刘子骥明白就是厕所。
他来不及计较逍云拽文,连声问明地方,慌忙捂着肚子去了。
“俺不中嘞。”跑了十遍厕所之后,刘子骥奄奄一息地趴在了榻上。
逍云捂着鼻子,用手在面前扇风道:“还去么?去够了咱们该出发了。”
“你有没有人性啊……”刘子骥道,“逍云,你别打量糊弄我,【天道笔锋】里头那么多药,肯定有治肠胃炎的,你让我吃了再走……”
逍云道:“没有用药的必要,你拉得虚脱了,自然就没力气说话了。”
“你——!”
正欲发作,刘子骥见一颗药丸举到了他眼前。
居离尘手中捏着药,亲切地望着他:“吃吧。”
在他第九次跑厕所的时候,居离尘已经好心地去了一趟【天道笔锋】,帮他寻到了对症的药。
刘子骥感动至极,眼中的居离尘,脑壳顶上突然就有了光环。
要不说真正的伙伴之间才有羁绊呢。
居离尘关切道:“吃了药就要听逍云的,不许话多讨嫌了啊。”
刘子骥的感动立刻化为乌有。
吃完药,恢复了些精力,刘子骥才想起叫嚣:“好你个野人,你怎么什么都听她的?你到底哪边的?”
居离尘听了这话,并不看他,只是立刻转头向逍云表忠心:“逍云,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只要在这鲲山上,你就是我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母的道理我还明白。我是你的人,自然是你这边的。”
说罢,对着刘子骥一瞪眼:“逍云也是你的师父,咱们都是同一边的,什么你们我们的话,说来见外,以后少说。”
刘子骥听得龇牙咧嘴。
好拙劣的马屁,难为居离尘能这样情真意切地说出口。
有时候真想知道,这野人脑袋是什么构造。
没想到逍云听了这番话,原本冷漠的眼神,居然明显松动了。
她偏头斜睨着居离尘,道:“你真觉得,自己是我的人?”
“当然。”居离尘没有半分迟疑,“你这么厉害,又教我这么多东西,你在我心里,已经跟我师父差不多了。以前师父……”
还好她瞥到了刘子骥警告的眼神,道:“……和我哥,就是我最亲的人,现在多了你。”
刘子骥听到她这突如其来的表白,皱得额头都起褶子了。
不就是梦里给你扎了个头发,至于吗?
他转眼看向逍云,料想她的表情一定相当刻薄。
这一看却愣住了。
他怀疑自己眼花,不觉产生了和看她俩编辫子时的不真实感。
逍云的眼下,竟然泛起了一抹浅红,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不至于吧,就这?
这就连感动带高兴上了?
刘子骥有时候真的很怀疑,眼前这位六旬老人的阅历。
“那我也是你的人。”
刘子骥见居离尘这招有效,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不甘落后地贴上去,也表起了忠心。
“我不要。”
逍云眼底泪意尽退,头也不回地往山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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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时分,池心亭台。
“鸾台”旧景仍在。
亭角檐下悬着盏素纱灯。
风过时,灯下铜铃叮咚。
柳益坐在琴前,手中托着一根白羽。
那根“雪翎羽衣”上摘下的白羽,一如当年霍小姐赠他时那般,光洁如白雪寒玉。
只翎尖却隐然一抹冰蓝,通体如有寒雾笼罩。
他将一杯酒倒入口中,扯着喑哑的嗓子,口中吟哦:“似这等……含情掩泪,抵多少……织锦回文。你那里愁如天堑,我这里恨似长门……”
白羽不言,静静躺在琴上。
那块包着它的软绸,被柳益叫人做成了荷包,挂在身上。
如今就佩在他的符节旁。
荷包的颜色已经晦了,边缘起了毛。
“你可知道,我感觉有人进了我的梦中。我以为是你来看我,四处找不见,却还是一场空。
人这一生,虚虚实实,如梦似幻,有时究竟什么是梦,什么是真,我却分不清了。你若能回来……我只愿你回来,你究竟何时回来?
若早知当日一别天长日久,竟还不如当初不要赴考,我只陪着你。素纱残灯……不思量……不思量……”
喃喃中,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趴在琴头,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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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之中,整座乌峡城被结界波幕笼罩。
那波幕在月光中流淌,似河流潺潺。
城门紧闭,城楼并无人看守。
三人站在逍云的绫上,自高空往下看去。
城内一片死寂,瞧不出还有活人气息。
远远望去,可以看见城内流水桥头,却已物是人非。
与三人在【魇境】中见到的城池大相径庭。
不过比起城外,城内至少还算是人间。
城外俨然炼狱景象。
目光可及之处,整个乌峡谷的山岩土地半点青绿不见。
枯死的树桩插在龟裂的土里,风过激起干涩呼啸。
最骇人是由远及城门,有零散灰白骨架呈爬行状散落。
他们的头向着城门,有些骷髅的手臂还长长地往城门这边伸着。
至城门口,已是森森累累,重叠如小山的枯骨堆。
在月光浸浴中,碧幽幽地发光。
来之前,他们就已经知道,这里距离朔方国帝师城已不远。
刘子骥心惊肉跳地问道:“这也算是……天子脚下了吧,竟然会民不聊生到这般田地吗?”
“你没听说过,越近灵山,越多妖吗?”逍云毫无波澜道,“更何况,这乱世的灵山……”
刘子骥满心里想问,现在究竟算是个什么朝代。
可是这样问逍云,不就等于暴露自己,因此也就按下不表了。
只是那居离尘满脸失望:“这外面是怎么回事……除了紫泽城是个漂亮丰饶的好地方,其他地方,有一个算一个,怎么都这么悲惨,还不如我们……”
刘子骥忙道:“我看这朔方国,怕也是黑得很。堂堂一城太守,面对这样的灾情不上报,还用阵法维持表面安定。如此只手遮天,那东邺郡‘影市’比起来,竟算不上什么了。不过也合理,毕竟连司阳那种烂人,都能在这个朔方朝考科举入朝为官,可见早该有人揭竿而起。”
逍云竟听他说完了这番话,才道:“黑的白的不由你说了算,管好你自己。再说了,到处都在揭竿而起,你要是愿意,赤方国可正广纳人才呢,你倒不必修行,下山参军便是。”
虽然没有直接问,但刘子骥还是从逍云的话里,提炼出一些信息。
从桃源村出来,时不时会听人提及朔方国与赤方国。
原以为是两个国家,现在听来,这个赤方朝,似乎并不是正统,而是什么自立为王的新国。
正琢磨着,就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划破天际。
在寂寂四郊中,显得格外扎耳。
“那边!”居离尘已经敏锐地找到了声源,从长绫上飞身而下,朝发出声响的那头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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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厢,伏在案上的柳益,心头忽似一声焦雷劈下,乍醒过来。
一双猛然间睁开的双眼,从前是黑白分明的清澈。
如今略显浑浊的瞳仁里,却跳动着病态的业火。
眼中满布的蛛网血丝中,是癫狂的焦饥。
是她。
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