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下山,翡翡就已经钻进了林中。
刘子骥待要唤回她,逍云却道:“罢了,让她去跑一跑。这些年来,她也没机会回到山林中放肆一下。”
刘子骥看向她:“其实你一直都这么会关心人,只是故意装出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对吧?”
逍云移开视线:“少胡扯,我拉你出来,不过为了让薛青能问问白泽上神的事,别以为是我和你有多亲近。”
刘子骥自然也不纠缠这话,只问道:“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决定不插手这次帝师屠城的?”
逍云站定在山路上,静了片刻,却另起一问,向刘子骥道:“我也问你一句实话,你真的觉得,那次在柳益的魇境,我要是没有办法,就不能对付你?”
刘子骥一下觉得背上起了一层毛汗:“你骗我的?!”
逍云一如既往傲娇地“哼”了一声:“那时我觉得你只是怕我,并不真的和居离尘一样服我,所以我想着,故意在你面前装作弱者的样子,如果你趁我没有法术,就想对我不利……”
“怎么还搞钓鱼执法啊!”刘子骥惊出一身冷汗。
“那我要收心腹,自然得用点力气。【无相境】里又不准我直接用蛊了……”
刘子骥听到这里,忽拉住了逍云:“等等,我们在【云腴堂】那次,是不是也是你故意想让我们看见巡云那群人,看我们会有什么反应?”
“我原本猜到,居离尘会为我打抱不平,”逍云有点得意道,“只不过,我没想到你嘴皮子功夫也挺好,比你的功夫好多了。”
刘子骥听闻此言,捏拳打了逍云胳膊一下,道:“你这人……不对,你收我们做心腹干什么?你想造反啊?”
逍云的话锋又一转:“那你可记得,我师姐提到过我娘的事?”
“嗯……”
刘子骥立刻想起来,逍云她娘是因为《岁书》的指示才去世的,他面色严肃了一些。
“亭午说,我娘是《岁书》里写明的祭品,她要以身饲蛊,将自己变成蛊虫,才可以拯救千丝引,让千引峰留存。狗屁。”逍云冷笑着,“亭午只是想要千丝引圣女帮他繁衍子嗣。他需要人间每一个种族中最优秀的人,与他繁衍子息。”
“啊?!”刘子骥第一次听说这回事,联想起【无相境】里那样多的X云。
他有些厌恶地喊道:“他搞什么生命之泉啊。”
逍云接着道:“他曾经自认为得到天启,知道【斯须】很有可能从他的后代中产生。那时他无法确定我娘和逐云的娘,谁才是真正的圣女,所以要她们进入蛊洞才能知道。他还说,《岁书》上卷,言明了我娘亲与逐云娘亲的死,才能保全我和逐云的性命。只是上回师姐才告诉我,当年只有我娘,在蛊洞中被炼成了岁蛊,印证了圣女身份。我这也才明白,为何亭午这些年,对我态度如此防备,想来是因为,担心我就是【斯须】的缘故。”
“你不是说,【斯须】现世是人间灾殃吗?那他为什么一定要找出来?”
逍云道:“按照他的说法,他是想除掉【斯须】,以免为祸人间。但他一直强调交给他处置,我就开始起疑。尤其上次离开千引峰前,师姐告诉我,自从我与逐云上山,这些年来似乎再也没有听说亭午有后代,且鲲山这些年,比从前更频繁地在抓妖兽,我便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什么意思,抓妖兽?”刘子骥问,“不是我们这样正常地抓吗?”
“其实上次听混沌说,他被抓进【晦空】的原因,我就已觉得蹊跷。混沌自己老实,周围居民千年来也都乖觉,知道不去山上惹事,为何偏偏那日会有孩童闯进去,还偏生戴了个有问题的镇妖法器?我与师姐猜想,亭午终究已经是千岁之人,所以才要用这样的法子,去得到更多的岁核,维持【蜉世蜕真诀】的修炼。而他寻找【斯须】,或许也是为了【斯须】无所不能的力量。”
“照这么说,逐云很可能是帮他做脏活儿的,所以才这么快集满劫灰?”刘子骥猜测起来。
逍云垂首道:“或许,这也是让逐云送命的原因,她不愿再继续,却又知道得太多,亭午只得灭口。”
“啊!”刘子骥道,“怪不得,她会跟你留下那样的遗言。”
他望向逍云,郑重道:“其实,她心里一直是有你的。”
逍云喉头一梗,似不愿多说这话,只提脚继续往山下走。
“你这么着急练习岁法降妖,又这么想进入【逍遥洞府】,我原以为,你对《岁法》奉为圭臬呢。”
逍云道:“实话告诉你,我的确恨过《岁书》,但后来,我更恨亭午。我打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想上山,什么《岁书》,什么因果笔,凭什么一本破书一本破笔,就把好端端一个人的命数都写尽了?”
“那你后来又怎么想通了?”
“亭午说,如果历史不按《岁书》上卷而行,人间便会降下灾殃。我奈何不了《岁书》,黑奈何不了亭午吗?”
她顿了一下:“结果我还真奈何不了。就在我进入【无相境】之后,亭午便再未现过真身。【无相天宫】里我们能见到的他,不过是他从【逍遥洞府】投射出来的亘息之像。所以后来我就想,那我一定要进【逍遥洞府】。一直以来,我都在为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进入【逍遥洞府】,把亭午弄死做准备。”
“嗯?”刘子骥被逍云这突然的转折搞蒙了。
前面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疯了。
刘子骥一时语塞:“你这……演得挺像啊,一直以来,我还以为你多尊重岁法和《岁书》呢?”
“我当然尊重!不好好学岁法,他日如何杀我那狗爹?”
“嗯?”刘子骥已经满头问号了。
逍云停住了脚步,道:“原本因为我的劫尘瓶一日不如一日,我都要放弃了。偏偏你和居离尘两个异数出现了。原本我以为,你和居离尘这么奇怪,你们当中必会有【斯须】,所以我想,没准你们日后可以帮我这个忙。因为【斯须】之力如此强大,必然可以进入【逍遥洞府】。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是我想错了,【斯须】并不在我们当中……”
“你们当中……当然有斯须……”一个虚弱的声音忽从二人身边的树丛中响起。
刘子骥被这陡然而来的声音一惊,他们说了这么久的话,竟然没有发现有人。
逍云已经杀气腾腾地从林中捉出了那人。
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身上的皮肤都皱在了一起,仅仅用一个“老”字,好像都无法说明他脸上的岁月。
但是他们还是认出了这个人。
是边云。
看清是边云,逍云不禁悚然变色:“你怎么在这里?”
旋即她醒悟过来,咬牙切齿地看着边云,口中只吐出两个字:“亭午……”
要论起来,逍云并不讨厌边云,甚至在这些兄弟姐妹中,边云算是带她最友善的一个。
但她现在心知肚明,他必定是一路帮忙亭午监视他们。
什么时候开始的?
原以为亭午只是不喜欢她,没想到对她竟一直有这样强的戒心。
她看着边云躺在草丛中,似乎连翻身都很困难,也难怪没有发现他。
看这模样,应该是自从进来之后,就一直躺在这草丛中,几时醒来的都不好说。
她冷冷问边云:“你怎么进来的?”
边云也像是不能理解,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声音也苍老了许多:“我本来正被一群岁殍袭击,后来地面突然陷落,我就到了这里……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逍云自忖道:“看来,城中所有没被吸走命时的活物,都会被桃源村拉进来。”
刘子骥点头赞同,指着边云道:“他都老成这样了,弄回去再审吧?我怕他噶在这儿。”
“你来,我要是出手,怕伤着他这幅老身子骨。”
逍云说到这里,嘲讽地对着边云一笑。
拼争了一辈子,最终竟落得如此收场,实在可悲。
刘子骥点点头,像个谨慎的护工一样,将边云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头,开始往山上挪动。
逍云走在他们后面,随时观察边云的动静。
一则怀疑有诈,二则见边云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她也有些担心。
生怕他如今这个样子,走着走着就断气了,那要问的事,可就问不出来了。
她捺下性子,任由刘子骥先将他弄回院子里再说。
回屋刚安置下边云,逍云也不给他喘气的机会,便问道:“你刚说,【斯须】在我们当中,是什么意思?”
正赶上居离尘和薛青踏入屋内,居离尘才刚要说什么,一见屋里多了个人,便止住了口。
边云接过刘子骥倒的水,缓缓喝下后,才有气无力道:“你们当中……一定有【斯须】……因为,只有【斯须】在,这个阵法中的人,才可能变成岁殍。”
“【斯须】?”居离尘纳罕道,也不及问边云怎么来的了。
“你是说,我们当中实打实地有尚未觉醒的【斯须】?”刘子骥站起身,先是看了看自己。
薛青甫一听闻这新讯息,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迟疑片刻才道:“所以城里的人原本只是被夺走命时,但【斯须】的存在,才把他们转变为岁殍?”
居离尘对上薛青的眼神,连连摆手:“我肯定不是。”
她几乎凑到薛青脸上问道:“难道是你?”
刘子骥像是寻找狼人一样,眼神在四人脸上转过,才狐疑道:“难道不自觉的情况,也可以把四人转变成岁殍?”
“《时墟妖枢》里没有说这一出啊……”居离尘回想着从前学过的知识。
“等等!”刘子骥再次挺身而出,“我和野人之前也遇到过岁殍,如果无意识就能将死人转变成岁殍,那意思是……”
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逍云打量了一下刘子骥,问边云道:“你知道我们当中,谁是斯须吗?”
边云吃力地摇摇头。
刘子骥面露得色。
拜托,毕竟我才是穿进来的男主,怎么看,这个重要角色【斯须】,才应该是我的本体吧。
他想到这里,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斯须这事先放一放,我们几个稍后再盘也行,”刘子骥双手做了个“停”的动作,“边云,我问你,你是不是知道,帝师城的事是怎么发生的?”
边云侧过头,微阖了眼:“还作什么问呢?”
逍云一听这话,额间一条青筋“突突”地跳着:“是掌门让你做了?”
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屠城要是没有发生,世间会出大乱子。为了保证历史正序,必须这样做——只是,我并没有这个能力,我需要做的,只是告诉掌门,究竟事情有无发生。”
“掌门?”
居离尘想起他们离开帝师时,她不顾边云年老体弱,抓着他的衣领,质问道:“城中那惨烈景象,你也见到了,这一切,竟真是亭午做的?就只为了让一切符合《岁书》?!”
逍云并不觉得这事有多难以置信,反是半眯了眼,看着边云:“你确定是亭午做的?”
“他是怎么……”居离尘刚问出口,生生止住了话头,已经了然。
《岁书》碎片。
现在【焦土】、【离火】、【弱水】,都在亭午手中。
马松一知半解,都可以凭借一片【焦土】布阵,让柳益帮他吸食全城人命。
亭午法力高强百倍,有三块五行碎片在手,要借一个阵法,吸走全城人的命时,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她眼神愈发冷冽看向边云:“想必亭午这么做的原因,还是为着那一句话?”
边云咬牙道:“自然,如果一切不按照《岁书》……历史就会崩溃,天下必遭灾殃。”
“你还要咬死这个说辞吗?”逍云的眼神中透露着明澈,“他现在连赤方的人也杀尽了,所有人都变成了岁殍,这一切,难道还符合《岁书》所言吗?”
边云已经浑浊的眼中闪着狂热:“你们作为鲲山镇厄人,竟胆敢口吐狂言。鲲山一切皆基于《岁书》,《岁书》便是唯一旨意,掌门是唯一能触及《岁书》的神谕者,我等凡人怎敢质疑?”
刘子骥一听,来了,这不是妥妥反派拥趸的反智发言。
他嗤笑道:“你就算不觉得屠城有多残忍,好歹先看看你自己吧。多年修为毁于一旦,在屠城中被殃及,命时差点被岁殍瓜分殆尽。难道你不也是亭午算计中的一步吗?他根本就没想过让你全身而退,你还向着他呢!”
“我若能成为造就历史一棋……那也是掌门与《岁书》对我的安排。”边云声嘶力竭的模样近乎癫狂。
旋即,他的脸色便僵住了。
刘子骥后背一阵发麻,就像是当初自己刚到桃源时,见到村民NPC突然僵住的模样一样。
边云脸上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僵硬,而是所有皮肉瞬间被抽干了一般,皮肤上面骤然似覆了蜡。
原本尽管浑浊但尚算生动的眼神开始扩散,瞳孔深处的光泽,像被一层浑浊的油膜覆盖,成了两颗蒙尘的珠子。
就在这死板的面容上,他的嘴角开始拉扯。
那不是自然的微笑,而是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猛地扯动了边云嘴角的皮肉。
他的下颌垂直上下移动着,拉动嘴一开一合。
刘子骥尖叫道:“什么情况!”
他下意识还是抱住了居离尘强壮的胳膊。
他就知道,这个世界就没有完全岁月静好的时候。
总会在毫无防备的时候,发生各种跟无限流一样的恐怖事件。
伴随着边云越来越快速的下颚开合,亭午的声音,从那黑洞洞的口中发出,无比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