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云,速回鲲山。”
刘子骥还是头一次听见这鬼掌门的声音。
他指着边云叫道:“我就知道!正派掌门永远会在大结局,以反派面目出现!”
不管中间出了多少茬子,看来大的剧情走向,终究还是在他男主角,aka刘子骥,aka【斯须】的掌握中。
居离尘意识到这声音就是亭午,立刻气愤地指责道:“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凭啥说屠城就屠城?!好恶毒一个掌门!”
刘子骥也接口道:“成天拿着本《岁书》上卷,半桶水响叮当。说什么不跟着做就有灾殃、灾殃。天下明明有那么多灾殃,你不肯救;明明已经避开的灾祸,你偏偏要它发生,你口中的救世,到底救的是个什么世?”
“亭午。”逍云拦住居离尘和刘子骥继续开麦,凑在了边云面前。
“我问你,你肆无忌惮把赤方一起灭了,不怕历史不遵从《岁书》发生吗?”
薛青原本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他开口沉声道:“亭午,你口口声声说,一切要按照《岁书》上卷写定的去进行,否则人间有灭世之灾。实则无论如何,历史往前面走,人间本就会走向灭世。你可知晓?”
边云的嘴唇抖动起来,发出一连串笑声,看上去更为可怖。
“不愧是上古穴狡,的确,《岁书》上卷早已写定,人间终将灭世。”
“什么?!”居离尘与刘子骥大叫道。
亭午的声音听去云淡风轻:“注定要发生的事,就该让它发生。”
刘子骥陡然激动起来:“所以!让一切按照《岁书》走,本来就不是为了避免人间灭世,而是为了让人间走向灭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居离尘大声质问着。
亭午道:“鲲山世世代代,就是要确保历史走到正确节点,吾派才能飞升成仙。”
逍云不怒反笑,凑在边云跟前,声音渐次低了下去:“所以……你从一开始想要寻找《岁书》下卷,也不是为了防着天降灾祸,而是为了给鲲山积蓄飞升之力,是么?”
亭午道:“《岁书》通卷开启,【斯须】出现,祂的力量,能为鲲山飞升带来前所未有的助力,自然也就无须再等待历史走到该当发生灭世之灾那一日。 我将屠城之地变作岁殍之源,不过是让一切提前了一点发生罢了。”
逍云面色惨白如纸,像是极力想要按捺住撕碎边云肉身的冲动。
刘子骥问道:“难道你的意思是……外面的世界……已经迎来灭世之灾了?!”
薛青的脸上也显现出前所未有的怒意:“为了你们一个门派的飞升,你竟然愿意作下这么大的罪孽!”
“穴狡,你乃上古神兽,应当知道,凡人之命,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区区蝼蚁,不足挂齿。你若站在我这个位置,你就会知道,什么屠城,什么区区凡人,根本不重要。”
薛青红了眼眶,几乎从牙缝中挤出话来:“在这世间长生,唯一值得在意的,从不是漫长岁月本身,而是这岁月中,一个个你最看不起的凡人。”
亭午并不以为意,只轻描淡写道:“你们几人,我倒是了解。总想改变一切,总想做普度众生的活菩萨。逍云,这些年来,你在人间做的那些悄然改变《岁书》原意的事情,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既然如此,你们想要终结这场人间灾祸,便交出【斯须】。待【斯须】觉醒,我派飞升,自然就可终结这场浩劫。”
一听这话,四人都明白了,难怪亭午肯跟他们说那么多废话。
尽管亭午现在可以与他们对话,但桃源村的结界是白泽设下的,他进不来。
刘子骥道:“死老头,你满口谎话,我们怎么信你?”
亭午语气轻松:“你们去看看人间现在的模样,再作决定不迟。”
“我早该知道,你亭午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妖异。我们鲲山镇厄人既然世代降妖,倒把你给漏过了。”
逍云双眼血红,笑得骇人。
“是否愿意赌一把,在你们。我不急。”
亭午的语气依旧悠然,他说得对。
是否出去的选择权,自然是在他们手上。
不过依着这几个人的性子,他们会做的选择,显而易见,只有一个。
说罢这句话,边云的嘴唇猛然合上。
接着他就像是一个脱了力的散架木偶,瘫软下去,再不动弹。
四人怔愣着面面相觑。
刚才一直在林子里的翡翡回来了,见四人这样,诧异地问道:“你们怎么了?”
薛青正不知该如何向翡翡解释,却听逍云道:“吃饭吧。”
“什么?”刘子骥还以为逍云气糊涂了。
“吃饭。”逍云道,“不吃饭,怎么有力气干仗。”
边云已经彻底没了气息。
居离尘重拾老本行,将他拉去坟地埋了,也算是全了同门一场的情分。
回来时,薛青已经做好了一桌饭菜。
一院子静止的活鸡活鸭活鱼,就连青菜都还新鲜脆嫩。
虽然这里是永夜,但是他们有大片山林,有永远保鲜的食材。
刘子骥一拍脑门:“我知道了!这里就是末世空间!野人就是这个空间的拥有者。”
“什么末……是空间?”居离尘含着筷子问道。
逍云像平常一样,用筷子头敲了她的脑袋一下:“别含着筷子说话。”
“末世空间就是……”刘子骥组织了一下语言,“就是当人间降临像是极寒、极热,丧尸……大概类似岁殍之类的灾祸,我们自己有一个地方,与世隔绝,储存了大量物资可供生活。”
薛青略一琢磨:“的确如此,离尘,刘兄算是解了你的疑问了。”
有那么一会儿,好像之前的事都没发生过。
如今外面或许正在经历灾劫。
五个人却还在风平浪静的桃源村,坐在桌前吃着饭。
刘子骥虽对一桌饭菜赞不绝口,筷子动得却不勤。
居离尘一味刨饭,倒还不如一无所知的翡翡吃得香甜。
四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去鲲山之事。
刘子骥那话说得不错,这里是个独有的空间,甚至亭午也进不来。
如果他们不信亭午的话,或纯粹自私一些,管它洪水滔天,是不是就能永远待在这里,过上与从前不同的太平日子?
“你们上一次说,遇到蝮蛇解决掉了岁殍?”逍云忽问道。
刘子骥知道她在想什么。
逍云不可能放弃外面的世界,她已经开始思考,外面岁殍遍野该当如何解决。
“这当然是一个方法,”刘子骥道,“但要是这么个解决法,不就是直接把天下人都杀了?话说,之前在桃源村遇上的岁殍,可都是自然死去的死人啊。”
“未必。”薛青道,“主人既然在这里定下,三十五岁必死的规矩。那么这些人的命时,应该都是在三十五岁时被强行夺去,所以他们才能成为岁殍。”
“然后,”逍云接过话头,“他们用命时供给整个桃源村的运作。要说,这可是《岁书》才能做到的事。”
“《岁书》本是上古神所书,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种法器。”薛青道。
逍云道:“所以亭午这一点倒是没有骗我们。我们当中若真有【斯须】……”
说到这里,她下意识瞥了刘子骥一眼。
刘子骥得意地正了正衣领。
“……能帮助鲲山飞升,自然也能从鲲山拿回所有《岁书》碎片,还岁于天下人,也就可以扭转这场灾劫。”逍云接着说完了话。
刘子骥非常事关己地焦虑道:“问题是,我还没……我的意思是,【斯须】不是还没觉醒吗?怎么拿?那破【逍遥洞府】,我们连进都进不去。”
“可以进去,”逍云道,“当然可以进去。亭午让我们去找他,必然会让我们在【溯】河前,去过十二道试炼。过了十二道试炼,无论【斯须】觉醒与否,不都可以进去吗?进去【逍遥洞府】,【斯须】的能力应该自会觉醒,否则他为什么一直要求将斯须直接交给他?”
“这一点,我们能想到,亭午自然也能想到。你们说会不会,能够一次过闯过鲲山十二道试炼的……”薛青沉吟片刻,“只能是【斯须】?”
逍云眼中闪着点狡黠:“所以不论如何,上鲲山都是势在必行。好在我们眼下,还有这个。”
她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块东西。
在这桃源永夜中,显得异常刺眼。
待众人习惯这光芒,薛青惊道:“【烁金】?!”
原来,逍云手中正托着《岁书》的【烁金】碎片。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刘子骥问道。
逍云望着手中的【烁金】。
上面金沙流动,汇出“杀伐成锋,百炼生新”八字。
她应道:“你们被岁殍追得鸡飞狗跳的时候,我在朔方龙脉找到的。”
她似乎不想过多解释,只是眉宇间透露着思索:“只不过,也不知道最后一片【槁木】身在何处。”
她看向薛青:“是了,我们刚才下山时,你们在山上可有发现什么?”
居离尘抢着道:“我们怀疑,我师父可能没死。”
“白泽没死?”逍云微一挑眉道,“不过也正常,白泽死了我才觉得不正常。”
刘子骥道:“那你说要是直接搬个上古神出来,这事儿是不是就解决了?”
逍云冷笑道:“他宁愿设下一个桃源村作为火种点,引导我们一步步踏入真相,都不愿意给居离尘留下只字片语的明言。显是人间灭世之祸一来,决不能更改。”
薛青敛目:“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能否活下来,只能看我们自己的本事了。”
四人又是一阵静默。
逍云打破了这沉寂,道:“不早了。”
她看看天色,也不知进来之后,时间究竟过了多久。
但还是道:“大家都累了,好好休息,后面还有硬仗要打,脑子不转可不行。”
说着就要去收碗。
刘子骥忙从她手中把活儿接过来,道:“我来我来。”
薛青笑道:“我来吧。”
“怎么可以你来,”居离尘道,“你都做饭了,本来我说我做饭的,他非不让。”
四人争抢着,像是通过洗碗收拾这样最平常的举动,能让心安下来。
刘子骥眼珠子一转,突然对薛青道:“要不你来帮帮我。”
薛青本就没打算丢手,立即从居离尘手中抢过活计,跟着刘子骥去了后院。
两人刚去池塘边蹲下。
“薛青,”刘子骥叫着他,“我知道这时候不该说这些,但是自古以来,大难当前,都要先把个人问题说清楚。”
薛青疑惑皱眉,道:“什么叫个人问题?”
刘子骥也不藏着掖着了,贴脸开大道:“所以你并不是喜欢居离尘,你只是认主,是吗?”
薛青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
刘子骥放下碗,看着薛青道:“吉娃娃,我现在觉得,野人没有情根对于她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如果她真的懂,那她现在会很伤心的。”
“但如果你对她是真心的,这也是你必要承担的伤心。”逍云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悠悠在旁边说到。
见薛青欲言又止,她又道:“放心,我已经把那俩家伙支走了,她听不着。”
薛青垂首半刻,才说道:“我不知道这当中有什么区别,我只知道,打从一开始见面,我就想一直对她好、陪着她、照顾她。不管发心是什么,这为什么不能算是真心呢?”
刘子骥听到这里,一时也无言以对。
逍云又问道:“那你怎么知道你对她,不是玄参对醴泉那种爱?”
“我不知道你们人是怎么样的,但我想,比起玄参对醴泉的爱,我待离尘……”
薛青停了一停,突然下定决心一般道:“我不会希望,用我的生命去换她活着,我更愿意和她一起活着。从前,我对时日长短没有感觉,可是东邺郡一别,到杞县再会,我头一回发现,见不着她时,时日竟然如此漫长。”
听他这样说,逍云也不说话了。
刘子骥突然有点费解道:“不过我不懂,你喜欢野人什么啊?”
薛青诧异道:“她那样可爱,不值得喜欢吗?”
“你不喜欢她吗?”逍云的疑问,与薛青的话同时发出。
这两个问题都让刘子骥挨了当头一棒一般。
“她可爱什么啊?!”
“我喜欢她干嘛啊?!”
刘子骥一手扶着胸口,一手指着逍云,大叫着:“我就觉得你在城门楼子上那话奇怪,你怎么会觉得我对野人有意思啊!”
他对这样的否认犹嫌不足:“下作!”
他尖叫着。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觉得居离尘跟他,就像是连体婴一样。
也就是他是穿越来的。这要是在自己的世界遇到居离尘,他高低要去问问自己亲妈:“您当初是不是生了龙凤胎,然后你重男轻女把女娃扔了?”
“我是怀疑过她是我在这个世界的官配,但这个念头我很快就打消了!”刘子骥顿了顿,“我没开玩笑,野人给我的感觉,真就像是龙凤胎兄妹一样,我怎么会对她有那种感觉嘛!”
说完,他又想起了已经被污名化的哥哥妹妹。
他绝对不能让这种污名化提早到这个时代。
逍云见他反应如此应激,倒是突然淡定了:“不是就不是呗。”
刘子骥总算彻底明白了,他捉住逍云的手:“原来你是误会了这件事……你吃醋了!”
薛青见状,轻轻一笑,悄然放下手中的活计,往外走去。
逍云的腕子轻轻转了一下,却只说了一句:“你手脏。”
刘子骥另一只手也紧紧握住了逍云另一只手。
逍云的脸又红了,如同那晚在栖霞川一般。
“你想死……”
“我不想。”
他当然知道,逍云若是不愿意,他连挨到她的机会都没有,遑论这样握住她的手。
这又不是一双普通的手,这可是逍云平日里用来剜心刮骨的武器。
奇怪,他从前明明怕得要死。
这会儿他却一点都不怕了。
自离开千引峰后,他还从没有机会,与她再次这样亲近过。
若不是刚才解开了居离尘的误会,还不知这逍云会别扭到几时。
刘子骥望着逍云,一字一句郑重道:“你说不行,我就放开。”
逍云嗫嚅片刻,道:“我没有说不行,那不就是……”
“不可以,”刘子骥低头,看着逍云低垂的眼眸,“不说不同意就当做是同意,是不对的。”
逍云突然抬头看向他:“一天天的,又在说什么胡话……”
眼神却对上了他沉静中带着热烈的眼神。
逍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不,她见过。
在“鸾台”的湖心亭中,他眼中一次次翻涌起暗火。
只不过那时他不是他,她却是她。
但此刻这般,当真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了。
“我说过,有的话现在不说,我怕以后都没有机会说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那个该死的【斯须】,但我知道接下来的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难走。我更怕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你才为了安慰我,说一两句假话。眼下环境安定,你我心绪平静,说出的话,都该是深思熟虑的真心话。所以我现在必须要你个答复,你让我放开,我就放开。”
刘子骥身子微微向前一倾,在逍云耳畔近乎耳语道。
逍云胸中一颗心,原本几近跳得她自己都能听见声音。
但听完刘子骥这番话,她忽而重新复归平静了。
她整个人几乎已经靠在了刘子骥的胸膛上。
抬起头,迎着刘子骥的低头凝视,逍云忽然有些不服气此刻被压制住的感觉。
她突然抽出了一只手,反勾住了刘子骥的脖颈。
刘子骥被她忽然的动作搞得微一怔愣。
逍云偏头微仰,露出一抹挑衅的笑容道:“我若说同意,你待怎样?”
“样”字还未落地,刘子骥还未及作出反应,逍云的唇已经轻轻覆了上去。
“你说得对,这一次,我也想把《岁书》,重新写一写。”逍云眸子里摇曳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和你一起。”
居离尘躲在房子后面,笑得“嗤嗤”声。
薛青“嘘——”一声,硬将她拉走了。
刚才居离尘差点就一头撞进去了。
还好薛青及时拦截了她。
见居离尘笑得这样开心,薛青也笑得由衷。
居离尘转头看看薛青,忽然有点面带愧色:“对不起,我还是……我不能像逍云对刘子骥那样……”
“没有对不起,”薛青用一种不容置疑却仍然温柔的语气道。
若是能选,他只愿时间停在这里就好。
“薛青,”居离尘认真地看着他,“其实你真的不必参合进来,要是像逍云说的那样,以你的能力,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你可以带着翡翡,一同藏进栖霞川……”
“我愿意陪着你。”薛青只是望着她。
居离尘有点发急了:“你不明白,我到底不是你的主人……”
“我明白。”薛青看着她,“是你不明白。”
居离尘看着薛青凝望她的眼神。
她头一回真切意识到,自己的心头,原是空了一块的。
她从前不知道什么是情根,也不知道少了情根有什么不同。
但就在此刻,她发现了,情根便是她心头空掉的那一块。
她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自己心口上。
“怎么了?”薛青以为她身子不舒服,伸手要去握她的脉。
“没什么。”她不知为何,往后退了半步。
“好,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居离尘异常严肃地看着薛青。
“你说。”
“你先答应。”
“我不能不听是什么事,便答应。”薛青看着居离尘恳切的眼,仍是摇了头。
居离尘也犟了起来:“那我就不同意你跟我们一起去,你就留在这里,和翡翡一起。”
薛青想了想,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好,我答应。”
“我要你,如果到了情势危急,必要时刻,你要离开我。然后,无论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居离尘一字一句清楚道。
薛青瞳仁微颤,还待说些什么,居离尘已经不由分说地伸手掩住了他的嘴。
“你已经答应我了,不能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