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茅檐偏接凤凰羽
任远宁2025-04-03 09:484,487

  暮春的乌峡笼在烟雨里。

  山路泥泞,在柳生的布鞋上洇出墨色。

  油布盖好的竹笈在他背上摇摇晃晃,“磕啰、磕啰”作响。

  雨盖上的青竹片,滑下一滴雨,打在他的眉上。

  他抬手揩了揩,腕骨在洗得发了白的袖口突得清峭。

  

  转过山坳,城墙远远撞进眼里。

  他疾走两步,忽觉足尖一凉。

  低头看时,才见是脚趾在鞋尖突出了一颗蚕豆。

  “莫急着脚下生风,”他安慰似的冲鞋上的窟窿笑道,“等进了城,我找个鞋匠,好生给你补一补……”

  城墙下。

  守卫兵卒大张着嘴打了个呵欠。

  柳生紧了紧手中的木牍,排在一个挑夫后面。

  

  “过所。”守卫朝他伸手。

  柳生将手中的木牍递过去。

  守卫打开来看了看:“又是赶考的。”

  说罢抬眼瞥了柳生一眼,眼神却留住了片刻。

  他忽冲旁边的人笑了:“这哪是冲着考功名去的?分明是去选驸马的。”

  

  周围的人闻声望过来,也都笑了。

  一人道:“小白脸一个,瞧他也不是高门大户出身,凭什么娶公主?”

  柳生擞了擞雨盖积落的雨滴,笑道:“诸位请看,这春雨可不因门槛高低,就少落些在咱们身上。”

  众人听罢,也都笑将起来。

  

  守卫亦笑把过所抛回给柳生。

  柳生不紧不慢朝他施个礼,收起木牍,往城内走去。

  

  他的脚稳稳踏在青石板上,鞋尖的蚕豆缩在鞋里,只是鞋头裂口随着他的步子,一开一合。

  这里的景色与家乡大不相同。

  

  柳生的鼻尖嗅着牲口粪便,混合了醴酪的微酸。

  四围一望,水乡清晨,雨落如帘。

  水雾里有高丽参药香。

  丝绸商人的算盘珠子上结了露。

  金发碧眼的罗刹人捧着鎏金鸟笼叫卖。

  有菱角船钻出桥洞。

  船头的吴歌沾着水腥气,撞上水面上西域青骢马的倒影。

  那马冲着柳生而来。

  马上的人急忙忙勒马,蹄铁叩在地上,惊起火星。

  

  柳生快步退至街边。

  身后的酒庐里,一旁正在当炉数钱的胡姬,抬首望他一眼。

  打了个愣神,转而低眉含笑,忙用胳膊去碰旁边那个,又以目示意,媚眼如丝去瞧他。

  那个又推了下一个。

  几个胡姬如是你推推我,我又搡搡你。

  嘁嘁喳喳冲他笑,又招手邀他进去饮酒。

  柳生摆摆手,还施一礼,朝更僻静处寻去。

  

  他寻了一条巷子,是两处毗邻房屋中间隔出来的。

  两屋的檐相接,暂可供人避雨。

  放下竹笈,又掀开油布,柳生从竹笈里拿出一个素麻布袋。

  手伸进麻布袋,摸出一个邦邦硬的馒头,慢慢地掰开吃着。

  

  正巧一渔人也披蓑挑担进巷,在檐角下放了担子歇气。

  柳生忙问道:“劳驾问一句,这附近,哪里有补鞋的?”

  渔人一指繁华熙攘的街外:“什么样的鞋都能买,还用补?”

  街市人来人往,买卖丝毫不受雨天影响。

  

  柳生道:“不必买新,补一补还能穿。”

  渔人听他这样说,低头看看柳生脚上的烂鞋,又抬头仔细看他,面露哑然之色。

  乌峡城米丰鱼肥,家家户户日子都好过。

  极少听说,鞋都烂成这样,还不舍得买的。

  

  “看你好眉好貌,连买双鞋的钱都拿不出来?”

  “现下拿不出,”柳生捻了捻手上的馒头片,像在看什么珍肴。

  放入口中细细一品,满足地眯起了眼:“他日会有的。”

  

  一抹桃红柳绿踅进巷中。

  “要死了,今日送鱼这样迟?你看这鱼,可像样?”

  女子身上的水红色襦裙,让雨淋得有些贴在身上,行走时隐约可见肌肤。

  渔人的眼睛在她身上捉虱子一样逡巡着,笑道:“楚娘子,鱼再怎样不满意,也不好你亲自出来呀。”

  

  柳生见二人有话,也就不多去打扰。

  背上竹笈,待自己寻那补鞋的去。

  打那楚娘子边上过时,那娘子看了他一眼,一双金刚怒目的竖眼睛,斜媚了下去,软语道:“唷,公子哪里去?”

  

  “你不好找他做买卖的,”渔人先就替柳生挡了话头,“连买双鞋的钱都没有,正经捣糨糊。”

  柳生不以为忤,反笑道:“可不是,莫说与娘子逍遥,就是单说住店的钱,我也拿不出。敢问两位,这乌峡城里,可有什么地方可以免费借宿?”

  “借宿?”楚娘子笑了,“一晚半晚,我留你又有何干系,大不了我不收你钱,何如?”

  

  他抬手深鞠一躬,笑道:“娘子雅意,小生心领。只是你那里迎来送往,为我误了买卖,这份情可比房钱贵了。”

  语气中带着调侃,却不轻浮。

  

  一句话说得那楚娘子笑了,用手绢隔空一掷他:“去你的。”

  言毕,她眼波一转:“倒是有个好去处,我告诉你。你往城北走,找一个叫‘鸾台’的戏园子。去了只管告诉班主,就说是楚娘子让你来的。他看我面子,说不好,还能让你赚些去帝师的盘缠。”

  渔人诧异道:“你怎知他是要去帝师的?”

  “真是个榆木脑袋,打量你住在帝师边上这么多年,还不晓得?哪年这个时候,乌峡城里不是来往这些赶考的书生?”

  说着又朝柳生婉转甜笑,那眼里盛得出蜜:“到时候考中了,可别忘了我楚娘子对你的恩。”

  柳生听罢,谢了那楚娘子,一路往城北去。

  

  未闻金鼓鸣,柳生已经见到绑在飞檐上张扬的红绸。

  进得那园子一看,迎面的院子中央搭了高高的戏台。

  台前的竹棚下,满是座椅。

  

  一个身形高大,抹着黄脸的男子走来,冲柳生道:“还没开演呐,您先外边等。”

  柳生忙道:“是楚娘子让我来找班主。”

  那人打量他一副书生模样,会意道:“跟我来。”

  

  两人绕着回廊往里走,经过戏台时,柳生忽地被什么东西往脸上携香带软地那么一打。

  抬眼一看,原是个旦角踩着三寸金莲绣鞋转将出来。

  乌发如云,鬓边点翠。

  上襦是水绿色绸子,一条杨柳腰勒得巴掌细。

  一袭月华裙上,佩环叮咚作响。

  一看便知,这扮的是个高门大户的闺阁小姐。

  

  带路的黄脸朝台上的旦角笑道:“打神告庙就罢了,倒是不必连过路的人也一齐打了,冤枉得很。”

  一面笑着告诉柳生:“这是我们霍班主的女儿,你可小心,别惹了她。”

  

  一行见了霍班主。

  那霍班主与黄脸一样,是个唱武生的高壮汉子。

  霍班主道:“正巧送来了新院本,需要人誊抄。这活儿你可愿意干?”

  柳生一迭声应承了,又从竹笈里拿出自己写的字帖给霍班主看。

  霍班主看他一手好字,也不压他价。

  直让他拿了院本,入后院抄去。

  

  柳生大喜,一路离乡走到这里,身上的盘缠早已用干了。

  这下不仅夜里有瓦遮头,还能赚些在帝师吃住的钱银。

  他心中自然感念楚娘子,更自觉乌峡城是个给他带福的好地界。

  

  抄至夜半,腰酸疲乏。

  他直起身往外走去,想在园里走走,伸伸筋骨。

  这‘鸾台’虽是个戏园子,内院修得真如高门庭院一般。

  

  才刚出来,就听不远处琴声铮鸣。

  一路跟着琴音引路,见一池心亭。

  亭角檐下悬着盏素纱灯。

  风过时,灯下铜铃叮咚。

  亭子几面的窗都闭了,惟有迎桥这头的门,只拉了一层薄纱帘。

  他缓步往亭中踏去,影影绰绰见亭中坐着一抚琴人,旁边立了个绾双鬟的姑娘,在旁陪伴着。

  

  抚琴人懒拨琴弦,腕间金环跳脱,映着雨丝。

  他抬手掀开帘子,风往里面灌去,吹起几页曲谱,正巧贴在他襟前未干的墨迹上。

  柳生已看出来,这抚琴人,正是日头见着那位唱旦角的,霍班主的女儿。

  

  那双鬟丫头先就叉腰站在柳生面前,将那霍小姐一挡。

  柳生见她嘴边一颗红痣,很是灵动。

  丫头怒目道:“谁许你进来的!我家姑娘正练琴呢!”

  活脱脱一个跟在千金小姐身边的贴身婢女。

  

  柳生也起了兴,规规矩矩朝着那霍小姐作了个揖,道:“小生姓柳,未知霍小姐在此,唐突佳人,还请宽恕则个。”

  

  霍小姐也就笑了,叫退了丫头,眼望着柳生,一把嗓子婉转唱道:“这是听雨台,休做了离恨天,呀,谁想着亭里遇神仙。”

  柳生听她这样笑回了话,也就不再避讳,细看这女子真容去。

  

  此时她已卸了戏装。

  但见:

  额间花钿一点,初雪红梅破萼。

  眸染乌峡烟水,笑时又展清晖。

  端的是瑶台仙子输三分。

  

  柳生心头一阵惊起,直比雨打芭蕉还急。

  他不由地低下头去,将胸前的几张纸拿下来。

  只是那曲谱已经染花了。

  

  “该死,该死。”他将曲谱交还丫头。

  丫头接过,不满道:“又要再抄过了。”

  柳生忙道:“小生的字还看得,让小生再帮小姐抄去。”

  

  次日午后,柳生照旧来此,将抄好的曲谱交还。

  霍小姐突然抽走他手中的纸,道:“听说你在帮我父亲抄新院本,不如你就在我跟前抄,边抄边念,我记得才快呢。”

  柳生听罢,哪有不依的。

  他抄了三日,霍小姐守他念了三日。

  

  霍小姐记心好,三日已能脱稿诵词。

  这晚已近子夜,二人独坐亭内。

  柳生帮她配罢了词,收拾了东西,准备各自回房。

  他脚下磨蹭,口中找话:“这回这个小姐,是在元宵灯会见着那书生的,倒也新鲜。”

  

  霍小姐不以为然道:“那里又新鲜了?来来去去,不是佛殿相遇,便是邂逅后花园,换汤不换药罢了。

  说来说去,那书生总是命好的。再怎么过程磋磨,终归遇上高门贵女,非他不嫁,最终上娶得值,又是一番岳家提携,官场风流。

  倒没听说过,我们这样出身的女子,也能攀上个高枝儿,摇身一变成凤凰。”

  

  柳生看她愈说愈带了激愤之色,粉腮微红,别有韵致。

  有意要再激她,便道:“此番我若高中,我定去结识个高门大户,再介绍一个好门户给你,让你也飞上枝头。”

  霍小姐一顿,银牙一咬,冷笑道:“好,他日蟾宫折桂,自有高门大户招你做个女婿,让茅檐竹篱也接上凤凰羽。”

  柳生更笑,口中不让:“自有这日。”

  “那你便去。”

  霍小姐听他说这话,心里没来由火起,一时任了性,就拿手指头缠着绢子,往他脑门子上戳去。

  “你定是要去的。”

  

  软绸绢子随着她的动作,落在柳生脸上。

  她手指头在上头戳一下,绢子就在柳生脸上晃一下。

  拂在柳生面上的软绢,是轻软的,湿濡的,滑得发腻。

  在他心里也撩拨起了回南天的水雾。

  

  他先时还笑着往后躲了几下,最后一下,却不让了。

  手一挥,他捉住了眼前的绢子。

  柳生直勾勾望着小姐。

  檐角铜铃也噤了声。

  他平日里含笑的眼正了颜色,却又有什么旁的情愫,急欲飞出眼底。

  霍小姐让他看得受不住,眼神躲闪:“这样看人做什么?像要活吃了人。”

  

  柳生喉间微微一动,待要说什么。

  素纱灯里的烛火爆了一下,让两人回了回神。

  霍小姐想去夺柳生手中的绢子。

  一伸手,手也被捉住了。

  她感觉柳生的掌心发了烫,比合卺酒更灼热。

  

  她微一发怔,被握住的腕子轻轻一转,她反捉了他的手。

  又托着他炽热的手,缓缓覆在自己面上。

  她将粉颊偎在柳生掌上,缓缓抬眼,静望柳生。

  

  柳生手托美人面,手指拂过她鬓边青丝,莞尔道:“你看,茅檐竹篱上,已有凤凰栖。”

  “可惜我是个假凤凰。”霍小姐的眼神有些悲哀起来。

  柳生另一只手也捧住她的脸:“在我眼里就是真的。”

  子时夜雨,倾盆而下。

  

  七日后,柳生启程。

  临别依依,霍小姐将一个软绸包给了他。

  柳生打开荷包,里头不是金玉之物,却只是一段白羽。

  光洁如白雪寒玉,翎尖却隐然一抹冰蓝,通体如有寒雾笼罩。

  

  “这是什么?”柳生反复端详。

  霍小姐道:“我家有一件传家的行头,叫‘雪翎羽衣’,是我娘留给我的,这是上面的一根羽毛,我将它赠与你。”

  柳生看着手中的羽毛,道:“单单一根独羽,就有如此光华,想来那羽衣定然珍贵无比。”

  霍小姐点点头:“只是爹从不让我穿那羽衣,我也没见娘穿过。”

  “何故?”柳生不解。

  “爹说,这衣服,女子穿上便会和仙鹤一样展翅飞了。”霍小姐嘴角浮起一弯笑意,“你若负我,我穿它来寻你。”

  

  她眼如新月,那笑意连晨露都贪看住了,凝在她睫上。

  “你也要留我一份信物才是。”

  柳生从不为清贫自怨,此时却忽然恨起来。

  他想了一想,从头上摘下绑头的葛布发带:“柳某身无长物,惟有这条发带,是出发时,母亲亲手为我绑的。原是一份惦念,放在你这里,便是两处相思。”

  柳生将发带郑重绑在她的钗上,唇在她长睫一吻,泪珠便和了露珠,落在他口里。

  “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

  他二人同声唤住对方,又同声说了相似的话。

  

  柳生再回来时,“鸾台”早成断壁残垣。

  他问旁人:“这里不是‘鸾台’吗?”

  一旁卖番薯的小哥道:“你说那戏台班子?早垮了。里头的小戏子早不知卖了多少次了。”

  回南天那遮云蔽日的水雾蒸发得无形。

  他再没见过她。 

  

  

继续阅读:47.没有问题有时就是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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