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乌峡笼在烟雨里。
山路泥泞,在柳生的布鞋上洇出墨色。
油布盖好的竹笈在他背上摇摇晃晃,“磕啰、磕啰”作响。
雨盖上的青竹片,滑下一滴雨,打在他的眉上。
他抬手揩了揩,腕骨在洗得发了白的袖口突得清峭。
转过山坳,城墙远远撞进眼里。
他疾走两步,忽觉足尖一凉。
低头看时,才见是脚趾在鞋尖突出了一颗蚕豆。
“莫急着脚下生风,”他安慰似的冲鞋上的窟窿笑道,“等进了城,我找个鞋匠,好生给你补一补……”
城墙下。
守卫兵卒大张着嘴打了个呵欠。
柳生紧了紧手中的木牍,排在一个挑夫后面。
“过所。”守卫朝他伸手。
柳生将手中的木牍递过去。
守卫打开来看了看:“又是赶考的。”
说罢抬眼瞥了柳生一眼,眼神却留住了片刻。
他忽冲旁边的人笑了:“这哪是冲着考功名去的?分明是去选驸马的。”
周围的人闻声望过来,也都笑了。
一人道:“小白脸一个,瞧他也不是高门大户出身,凭什么娶公主?”
柳生擞了擞雨盖积落的雨滴,笑道:“诸位请看,这春雨可不因门槛高低,就少落些在咱们身上。”
众人听罢,也都笑将起来。
守卫亦笑把过所抛回给柳生。
柳生不紧不慢朝他施个礼,收起木牍,往城内走去。
他的脚稳稳踏在青石板上,鞋尖的蚕豆缩在鞋里,只是鞋头裂口随着他的步子,一开一合。
这里的景色与家乡大不相同。
柳生的鼻尖嗅着牲口粪便,混合了醴酪的微酸。
四围一望,水乡清晨,雨落如帘。
水雾里有高丽参药香。
丝绸商人的算盘珠子上结了露。
金发碧眼的罗刹人捧着鎏金鸟笼叫卖。
有菱角船钻出桥洞。
船头的吴歌沾着水腥气,撞上水面上西域青骢马的倒影。
那马冲着柳生而来。
马上的人急忙忙勒马,蹄铁叩在地上,惊起火星。
柳生快步退至街边。
身后的酒庐里,一旁正在当炉数钱的胡姬,抬首望他一眼。
打了个愣神,转而低眉含笑,忙用胳膊去碰旁边那个,又以目示意,媚眼如丝去瞧他。
那个又推了下一个。
几个胡姬如是你推推我,我又搡搡你。
嘁嘁喳喳冲他笑,又招手邀他进去饮酒。
柳生摆摆手,还施一礼,朝更僻静处寻去。
他寻了一条巷子,是两处毗邻房屋中间隔出来的。
两屋的檐相接,暂可供人避雨。
放下竹笈,又掀开油布,柳生从竹笈里拿出一个素麻布袋。
手伸进麻布袋,摸出一个邦邦硬的馒头,慢慢地掰开吃着。
正巧一渔人也披蓑挑担进巷,在檐角下放了担子歇气。
柳生忙问道:“劳驾问一句,这附近,哪里有补鞋的?”
渔人一指繁华熙攘的街外:“什么样的鞋都能买,还用补?”
街市人来人往,买卖丝毫不受雨天影响。
柳生道:“不必买新,补一补还能穿。”
渔人听他这样说,低头看看柳生脚上的烂鞋,又抬头仔细看他,面露哑然之色。
乌峡城米丰鱼肥,家家户户日子都好过。
极少听说,鞋都烂成这样,还不舍得买的。
“看你好眉好貌,连买双鞋的钱都拿不出来?”
“现下拿不出,”柳生捻了捻手上的馒头片,像在看什么珍肴。
放入口中细细一品,满足地眯起了眼:“他日会有的。”
一抹桃红柳绿踅进巷中。
“要死了,今日送鱼这样迟?你看这鱼,可像样?”
女子身上的水红色襦裙,让雨淋得有些贴在身上,行走时隐约可见肌肤。
渔人的眼睛在她身上捉虱子一样逡巡着,笑道:“楚娘子,鱼再怎样不满意,也不好你亲自出来呀。”
柳生见二人有话,也就不多去打扰。
背上竹笈,待自己寻那补鞋的去。
打那楚娘子边上过时,那娘子看了他一眼,一双金刚怒目的竖眼睛,斜媚了下去,软语道:“唷,公子哪里去?”
“你不好找他做买卖的,”渔人先就替柳生挡了话头,“连买双鞋的钱都没有,正经捣糨糊。”
柳生不以为忤,反笑道:“可不是,莫说与娘子逍遥,就是单说住店的钱,我也拿不出。敢问两位,这乌峡城里,可有什么地方可以免费借宿?”
“借宿?”楚娘子笑了,“一晚半晚,我留你又有何干系,大不了我不收你钱,何如?”
他抬手深鞠一躬,笑道:“娘子雅意,小生心领。只是你那里迎来送往,为我误了买卖,这份情可比房钱贵了。”
语气中带着调侃,却不轻浮。
一句话说得那楚娘子笑了,用手绢隔空一掷他:“去你的。”
言毕,她眼波一转:“倒是有个好去处,我告诉你。你往城北走,找一个叫‘鸾台’的戏园子。去了只管告诉班主,就说是楚娘子让你来的。他看我面子,说不好,还能让你赚些去帝师的盘缠。”
渔人诧异道:“你怎知他是要去帝师的?”
“真是个榆木脑袋,打量你住在帝师边上这么多年,还不晓得?哪年这个时候,乌峡城里不是来往这些赶考的书生?”
说着又朝柳生婉转甜笑,那眼里盛得出蜜:“到时候考中了,可别忘了我楚娘子对你的恩。”
柳生听罢,谢了那楚娘子,一路往城北去。
未闻金鼓鸣,柳生已经见到绑在飞檐上张扬的红绸。
进得那园子一看,迎面的院子中央搭了高高的戏台。
台前的竹棚下,满是座椅。
一个身形高大,抹着黄脸的男子走来,冲柳生道:“还没开演呐,您先外边等。”
柳生忙道:“是楚娘子让我来找班主。”
那人打量他一副书生模样,会意道:“跟我来。”
两人绕着回廊往里走,经过戏台时,柳生忽地被什么东西往脸上携香带软地那么一打。
抬眼一看,原是个旦角踩着三寸金莲绣鞋转将出来。
乌发如云,鬓边点翠。
上襦是水绿色绸子,一条杨柳腰勒得巴掌细。
一袭月华裙上,佩环叮咚作响。
一看便知,这扮的是个高门大户的闺阁小姐。
带路的黄脸朝台上的旦角笑道:“打神告庙就罢了,倒是不必连过路的人也一齐打了,冤枉得很。”
一面笑着告诉柳生:“这是我们霍班主的女儿,你可小心,别惹了她。”
一行见了霍班主。
那霍班主与黄脸一样,是个唱武生的高壮汉子。
霍班主道:“正巧送来了新院本,需要人誊抄。这活儿你可愿意干?”
柳生一迭声应承了,又从竹笈里拿出自己写的字帖给霍班主看。
霍班主看他一手好字,也不压他价。
直让他拿了院本,入后院抄去。
柳生大喜,一路离乡走到这里,身上的盘缠早已用干了。
这下不仅夜里有瓦遮头,还能赚些在帝师吃住的钱银。
他心中自然感念楚娘子,更自觉乌峡城是个给他带福的好地界。
抄至夜半,腰酸疲乏。
他直起身往外走去,想在园里走走,伸伸筋骨。
这‘鸾台’虽是个戏园子,内院修得真如高门庭院一般。
才刚出来,就听不远处琴声铮鸣。
一路跟着琴音引路,见一池心亭。
亭角檐下悬着盏素纱灯。
风过时,灯下铜铃叮咚。
亭子几面的窗都闭了,惟有迎桥这头的门,只拉了一层薄纱帘。
他缓步往亭中踏去,影影绰绰见亭中坐着一抚琴人,旁边立了个绾双鬟的姑娘,在旁陪伴着。
抚琴人懒拨琴弦,腕间金环跳脱,映着雨丝。
他抬手掀开帘子,风往里面灌去,吹起几页曲谱,正巧贴在他襟前未干的墨迹上。
柳生已看出来,这抚琴人,正是日头见着那位唱旦角的,霍班主的女儿。
那双鬟丫头先就叉腰站在柳生面前,将那霍小姐一挡。
柳生见她嘴边一颗红痣,很是灵动。
丫头怒目道:“谁许你进来的!我家姑娘正练琴呢!”
活脱脱一个跟在千金小姐身边的贴身婢女。
柳生也起了兴,规规矩矩朝着那霍小姐作了个揖,道:“小生姓柳,未知霍小姐在此,唐突佳人,还请宽恕则个。”
霍小姐也就笑了,叫退了丫头,眼望着柳生,一把嗓子婉转唱道:“这是听雨台,休做了离恨天,呀,谁想着亭里遇神仙。”
柳生听她这样笑回了话,也就不再避讳,细看这女子真容去。
此时她已卸了戏装。
但见:
额间花钿一点,初雪红梅破萼。
眸染乌峡烟水,笑时又展清晖。
端的是瑶台仙子输三分。
柳生心头一阵惊起,直比雨打芭蕉还急。
他不由地低下头去,将胸前的几张纸拿下来。
只是那曲谱已经染花了。
“该死,该死。”他将曲谱交还丫头。
丫头接过,不满道:“又要再抄过了。”
柳生忙道:“小生的字还看得,让小生再帮小姐抄去。”
次日午后,柳生照旧来此,将抄好的曲谱交还。
霍小姐突然抽走他手中的纸,道:“听说你在帮我父亲抄新院本,不如你就在我跟前抄,边抄边念,我记得才快呢。”
柳生听罢,哪有不依的。
他抄了三日,霍小姐守他念了三日。
霍小姐记心好,三日已能脱稿诵词。
这晚已近子夜,二人独坐亭内。
柳生帮她配罢了词,收拾了东西,准备各自回房。
他脚下磨蹭,口中找话:“这回这个小姐,是在元宵灯会见着那书生的,倒也新鲜。”
霍小姐不以为然道:“那里又新鲜了?来来去去,不是佛殿相遇,便是邂逅后花园,换汤不换药罢了。
说来说去,那书生总是命好的。再怎么过程磋磨,终归遇上高门贵女,非他不嫁,最终上娶得值,又是一番岳家提携,官场风流。
倒没听说过,我们这样出身的女子,也能攀上个高枝儿,摇身一变成凤凰。”
柳生看她愈说愈带了激愤之色,粉腮微红,别有韵致。
有意要再激她,便道:“此番我若高中,我定去结识个高门大户,再介绍一个好门户给你,让你也飞上枝头。”
霍小姐一顿,银牙一咬,冷笑道:“好,他日蟾宫折桂,自有高门大户招你做个女婿,让茅檐竹篱也接上凤凰羽。”
柳生更笑,口中不让:“自有这日。”
“那你便去。”
霍小姐听他说这话,心里没来由火起,一时任了性,就拿手指头缠着绢子,往他脑门子上戳去。
“你定是要去的。”
软绸绢子随着她的动作,落在柳生脸上。
她手指头在上头戳一下,绢子就在柳生脸上晃一下。
拂在柳生面上的软绢,是轻软的,湿濡的,滑得发腻。
在他心里也撩拨起了回南天的水雾。
他先时还笑着往后躲了几下,最后一下,却不让了。
手一挥,他捉住了眼前的绢子。
柳生直勾勾望着小姐。
檐角铜铃也噤了声。
他平日里含笑的眼正了颜色,却又有什么旁的情愫,急欲飞出眼底。
霍小姐让他看得受不住,眼神躲闪:“这样看人做什么?像要活吃了人。”
柳生喉间微微一动,待要说什么。
素纱灯里的烛火爆了一下,让两人回了回神。
霍小姐想去夺柳生手中的绢子。
一伸手,手也被捉住了。
她感觉柳生的掌心发了烫,比合卺酒更灼热。
她微一发怔,被握住的腕子轻轻一转,她反捉了他的手。
又托着他炽热的手,缓缓覆在自己面上。
她将粉颊偎在柳生掌上,缓缓抬眼,静望柳生。
柳生手托美人面,手指拂过她鬓边青丝,莞尔道:“你看,茅檐竹篱上,已有凤凰栖。”
“可惜我是个假凤凰。”霍小姐的眼神有些悲哀起来。
柳生另一只手也捧住她的脸:“在我眼里就是真的。”
子时夜雨,倾盆而下。
七日后,柳生启程。
临别依依,霍小姐将一个软绸包给了他。
柳生打开荷包,里头不是金玉之物,却只是一段白羽。
光洁如白雪寒玉,翎尖却隐然一抹冰蓝,通体如有寒雾笼罩。
“这是什么?”柳生反复端详。
霍小姐道:“我家有一件传家的行头,叫‘雪翎羽衣’,是我娘留给我的,这是上面的一根羽毛,我将它赠与你。”
柳生看着手中的羽毛,道:“单单一根独羽,就有如此光华,想来那羽衣定然珍贵无比。”
霍小姐点点头:“只是爹从不让我穿那羽衣,我也没见娘穿过。”
“何故?”柳生不解。
“爹说,这衣服,女子穿上便会和仙鹤一样展翅飞了。”霍小姐嘴角浮起一弯笑意,“你若负我,我穿它来寻你。”
她眼如新月,那笑意连晨露都贪看住了,凝在她睫上。
“你也要留我一份信物才是。”
柳生从不为清贫自怨,此时却忽然恨起来。
他想了一想,从头上摘下绑头的葛布发带:“柳某身无长物,惟有这条发带,是出发时,母亲亲手为我绑的。原是一份惦念,放在你这里,便是两处相思。”
柳生将发带郑重绑在她的钗上,唇在她长睫一吻,泪珠便和了露珠,落在他口里。
“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
他二人同声唤住对方,又同声说了相似的话。
柳生再回来时,“鸾台”早成断壁残垣。
他问旁人:“这里不是‘鸾台’吗?”
一旁卖番薯的小哥道:“你说那戏台班子?早垮了。里头的小戏子早不知卖了多少次了。”
回南天那遮云蔽日的水雾蒸发得无形。
他再没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