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想要夏北帮忙照顾十六号二楼朝西那户人家。他说得含糊,就说“那户人家”。夏北回忆起来,说那户人家是不是就那个白妹妹。小刘说是。“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把每个月发的东西给她带去。问她有什么要帮忙的。……一般来说她也不会开这个口。”
夏北用胳膊肘捅小刘,说你怎么那么上心?小刘后跳,摆出防御姿势,宣称这是工作职责所在。
“我很快就会回来了。争取秋天之前回来。”他如此说道,戴上帽子,正了正帽檐出去了。
十六号二楼朝西。幽暗的楼道把外头的暑气隔绝了不少,但整栋楼仿佛根本没有其他住户,过道上堆放的簸箕、坏掉的柜子、几个纸板箱看起来都是一层厚厚的灰。那扇门依然锈迹斑斑,两旁的涂鸦也还在。夏北做了会心理建设,敲了敲门。
门后面有动静,门缝下面的光一闪而过,说明有人确实走了过来。“嘿,你好呀。刘警官和你说过吗?他要离开一阵,这阵我来照顾你。我叫夏北,开饭馆的!”
门后面没有动静,但门缝下面的脚没有离开。
“喏,这是社区发的花露水蚊香消毒水。我放在门口了哦。”夏北摇晃塑料袋做出声响。门后面还是没有动静。
“呃……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平时你吃饭怎么解决的呀?”夏北问。门那头依然一点声响没有。夏北开始挠头。这个时候突然门缝下面飞出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谢谢,不用。那白白的小纸片上,字迹十分秀气。
“行、行吧……”夏北只得作罢。下楼去的时候,夏北看到那二楼黑漆漆的窗户里,一个肤色很白的年轻女孩躲在盆栽后面望向她。两人视线对上的瞬间,夏北咧嘴而笑,对她大肆挥手。
果不其然,那女孩一下子就缩回了黑暗中。
一片乌云遮蔽了太阳,风开始大了。路过麻子的杂货店,隔壁巷子口正有人在搬家,家当堆在三轮车上。见天色不对,装货的人越发着急。见人堆里瘸子和歪嘴也在帮忙,这俩几乎算是整个谷神街的帮工。乌云翻滚得厉害,眼看就要来一场大的,麻子从店里拿了两叠塑料布出来,递给搬家的主人家。后者说着谢谢啊就要给钱,麻子手一挥:“街坊一场,算了。”那塑料布在三轮车上铺好,盖住了那些锅碗瓢盆桌子椅子。于是乎,雨也就还这么落了下来。
“不回去?”麻子问。
“等雨小点了。”夏北说。
这俩就这么杵在店门口,看那些搬家的人前后簇拥着三轮车渐渐远去。谷神街这儿有人走,也有人来。走了的人,兴许是去了更好的地方,兴许是往下落了。来了的人,也没准是从好地方落下来的,也没准刚从泥泞里爬出来。这儿像是一个人生的驿站,接住了那些人,好让人喘口气。
风过了三阵,雨慢慢小了。夏北溜达回饭馆,刚进门老张就窜了出来:“可回来了。你来劝,别人劝不动。”
夏北往店里探头,看到一个小小的背影。那女孩一头黑长直披在背后,肩膀一耸一耸地,正坐在店堂里小声抽泣。是朱老板的宝贝女儿嘟嘟。
夏北绕到小姑娘面前,嘟嘟眼圈发红,手捏着纸巾时不时擦一下眼角,看起来很是伤心。
“北北姐……”见夏北来了,嘟嘟带着哭腔叫她的名字,“我、我好难过呀……”
“不要装了。”夏北没好气,“眼泪都没有的。”
这话一出小姑娘瞬间变了脸,娇嗔跺脚:“哎呀!怎么到北姐姐你这儿就不好使了!”
夏北笑嘻嘻的:“看到这个样子,你们班的男生是不是一个个都晕头转向的。”
嘟嘟翻白眼:“那是帮猴子,我都不想利用。”
“那我算是想利用的咯?”夏北还是笑嘻嘻的。
“当然啊!不对,北姐姐……”嘟嘟拖长音调,开始撒娇。
“讲。”夏北回应得十分冷酷无情。
“一会我爸来抓我的时候让我到后厨躲一下!”嘟嘟双手合十,把夏北当佛拜。
“哈?”
“我不要去上补习班啊——”这小妮子又嚎上了。
“不去就不去呗。”夏北心想这父女俩的关系似乎是好了。自从那次朱老板给宝贝女儿买单了那几千块的盲盒,小丫头终于松了口。但这中间到底是念及爹,还是念及爹的钱包就不好说了。后来有一次嘟嘟发消息给夏北,要来小饭馆玩儿。夏北应允了,这丫头从来没有见过谷神街这般地界,跟着一只白色的长毛流浪猫上房揭瓦。至此之后,小丫头时不时突然出现一下,跑去麻子的杂货店买冰棍喝酸奶,横在饭馆最凉快的位置写作业。有那么一回,朱老板送货上门。嘟嘟听见门外传来声音,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父女俩就这样隔着两个猪肘十斤腿肉再次相见。
嘟嘟怪叫一声逃进后厨,朱老板一愣追了进去。然后就看到嘟嘟像猫一样爬到了灶台上,拿着把锅铲对着她爹。“你别过来啊!”这么叫着。
“嘟嘟,我是你爹啊!”从未见过朱老板如此气急败坏,“有你这么对老子的丫头吗!”
一众旁观者听着感觉不对。父女好久不见,照理说应该温情。结果现在看着怎么像开打。老张一把掐住朱老板,生怕他也踩到灶台上把他的吃饭家伙给砸了。夏北尴尴尬尬地上去劝架,耳语嘟嘟:“看在老爹卖猪头肉给你上供的份上……”这话很灵,嘟嘟别别扭扭地从灶台上下来了。老张也劝:“别把你家丫头吓跑了。”于是朱老板也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两人坐那儿半晌,嘟嘟托腮端详,最后说爸你胡子都不刮。朱老板说刮了也没人看。嘟嘟说我看。朱老板说那我刮。父女俩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相认了。至于这里头当爹的起了多少作用还是当爹的钱包起了多少作用,夏北不想估计,也估计不出来。只不过从那以后朱老板确实下巴光溜,胡子刮得很勤。再然后看到这厮换了个手机壳,是小猪佩奇,显然是某位小女子给他买的。这男人也喜滋滋地用。父女俩就这样别别扭扭重新开始相处。
回到现在这会,嘟嘟义愤填膺地表示:“我还以为爹妈离婚后我能得到两份爱呢!想不到这俩一块儿折腾我。”夏北正感叹这是什么强者理论,听嘟嘟唠叨原来本来决定老死不相往来的爹妈,因为小丫头的学习又成了同一个壕沟里的战友。
“整个暑假我就休息了一天,一天!”小丫头气坏了,“我生气,所以逃课。我不光逃课,还要告诉我爸我逃课了!”这德行确实是把治疗低血压的好手。“那你爹还有多久到达战场啊?”夏北看了一眼老张,老张心领神会地把所有易碎品都给收了起来。
“他说等卖完最后一点寸金骨就过来收拾我。”小丫头一点都不怕。
“……我时常觉得你是一个妖怪夺舍了一个中学生的身体。”
“北姐姐你这是夸我嘛!嘿嘿!”
“就当是吧!”
如此这般,见外头雨也没有停的样子。夏北开始张罗着晚市的备菜。她动手洗猪肝的时候,想着猪肝补血,于是乎想起了那位白妹妹惨白的肤色。她问老张十六号二楼朝西那户人家有没有点过外卖?老张想了想说没有。那姑娘吃什么咱还真不知道,但要说身体很差,那必然要吃点有营养的才行。
夏北寻思起来,冷不防嘟嘟跳了过来问你们在讨论什么?于是夏北把小刘委托她照顾那位白妹妹的事给说了。嘟嘟这一听就来劲了:“这题我会!首先要给她专人专锅地做,做完趁热放进消毒好的密封罐子里再送过去!”
“我有个同学生病,他妈妈就是这样的。呃……”见夏北看着自己,嘟嘟解释道,“初一的时候,那个同学没了。”她说得平静,就好像那并不是生死之类的大事。夏北和老张互相看了一眼,“很会嘛。”老张讲,“这倒也不是不能做到。做个皮蛋瘦肉粥好了。”
“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吃啊……”夏北咕哝,“试试?”
“哦对。”嘟嘟开始翻书包,最后掏出几张做工精美的卡片出来,每个卡片上都印着一个非常好看的二次元风格的男人。“问她喜欢哪个!我可以送她!”
“你又开始传教了啊!”
“女孩子需要漂亮男人的滋润才会好好吃饭!”嘟嘟振振有词。
“什么漂亮男人?哪个漂亮男人?”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嘟嘟身子一抖,看向门口。朱老板站在那里,脸色很差。
嘟嘟怪叫一声,往后厨跑。朱老板一个箭步冲进店堂。“臭丫头!我按照约定来收拾你了!”
“杀人啦!”嘟嘟大叫着窜进后厨,娴熟地拧开后门的门把手,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