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刚开,晨雾如纱,萦绕在青石板路上,带着几分凉意。
一辆简陋的板车缓缓停在城门前,车辕上搭着块洗得发白的青布,堪堪盖住底下狭长的棺木,边角处隐约透出暗沉的木纹,透着股生人勿近的肃穆。
孙嬷嬷一身粗布素衣,鬓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几缕花白的发丝垂在颊边,被泪水浸得有些凌乱。
她眼眶红肿如桃,眼底布满血丝,显然是彻夜未眠。
身旁的小儿子约莫七八岁,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旧衣,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怯生生地低着头,时不时抬眼偷瞄四周,眼神里满是茫然与不安。
姜杳闻讯赶来时,正见孙嬷嬷扶着车辕,身子微微摇晃,像是随时会倒下。
她快步上前,身上的月白襦裙在晨雾中漾起淡淡的涟漪,指尖带着刚配完药的清苦药香。
“嬷嬷。”
她轻声唤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体恤。
孙嬷嬷猛地抬头,看清来人,泪水瞬间又涌了上来,她踉跄着上前半步,却又顾忌着周遭的目光,硬生生忍住了扑过去的冲动,只对着姜杳深深一福,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姑娘…… 老奴今日要带着夫君的棺木,回乡下安葬,特来…… 特来与你道别。”
不远处的城门守卫正目光灼灼地巡视着,脚步声时不时传来,提醒着两人此处并非私语之地。
姜杳会意,抬手扶住孙嬷嬷摇摇欲坠的身子,指尖传来的触感单薄而冰凉。
她放缓了语气,声音温和却清晰。
“官府与侯府的抚恤都已派人送到你手上,往后回了老家,置办些田地,守着孩子好好过日子,这京城的是非之地,便不要再回来了。”
“是,是……”
孙嬷嬷连连点头,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张了张嘴,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只能化作几句干巴巴的感谢。
“多谢姑娘体恤,多谢侯府恩典,老奴…… 老奴这辈子都记着姑娘的好。”
她说着,再也忍不住,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抱住了姜杳。
这一抱很轻,却带着无尽的感激与不舍,仿佛要将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庆幸与依赖,都融进这短暂的触碰里。
在姜杳耳边,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嘱咐。
“姑娘定要好好保重,老奴盼着,有同姑娘再见的那天。”
姜杳能感觉到怀中人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她抬手轻轻拍了拍孙嬷嬷的后背。低声应道。
“我知道了,嬷嬷也保重。”
孙嬷嬷松开手,又抹了把眼泪,拉起身旁的小儿子,逼着他对着姜杳磕了个头。
“快,给郡主磕头,谢郡主照顾。”
小儿子怯生生地跪下,磕了个响头,然后迅速爬起来,又躲回了母亲身后。
孙嬷嬷最后深深看了姜杳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牵挂,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决绝。
她咬了咬牙,转身扶着车辕,扬了扬手中的鞭子。
伴随着一声“驾”地低喝,板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 “轱辘轱辘” 的声响,渐渐远去。
孙嬷嬷坐在车辕上,几次回头望向姜杳所站的方向,直到那清丽倩影消失在晨雾中,才缓缓回过头,抹掉脸上的泪水,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姜杳站在原地,望着板车远去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晨雾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
晨风吹起她的裙摆,带着几分凉意,也吹散了空气中淡淡的悲伤。
几日前,孙嬷嬷趁着丈夫醉酒归来,故意让他发现了自己“偷藏”的一锭银元宝。
面对丈夫的逼问,她装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哭诉这银子是侯夫人娘家给的封口费——她无意间撞破了对方的人命把柄,对方怕她声张,便给了这笔钱让她闭嘴。
“我当时一时糊涂收下了,可后来越想越怕,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
孙嬷嬷捶胸顿足,装作要去报官的模样,“这钱咱们不能要,得还回去!”
孙嬷嬷的丈夫本就是嗜赌如命的贪财之徒,一听这话,哪里还肯放过这“发财的好路子”。
他一把抢过银元宝,眼睛都亮了,只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的横财,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自那以后,他便偷偷盯梢宋家,跟踪苏沅娘,竟真让他撞见了她派人杀害晏清商的全过程。
手握如此重磅的把柄,他愈发肆无忌惮,屡次上门勒索,胃口一次比一次大,最终彻底惹怒了心狠手辣的苏沅娘,落得个横死街头的下场。
这一切,都在姜杳的计划之中。
板车驶出官道,拐进一条荒无人烟的小路,最终停在了一处断崖边。
崖下深涧陡峭,雾气弥漫,看不见底。
孙嬷嬷停下马车,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棺木,又摸了摸儿子的头,轻声问。
“儿啊,怕不怕?”
小儿子摇了摇头,眼神坚定。
“不怕,有娘在。”
孙嬷嬷眼中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伸手卸开板车与马匹间的缰绳,她与儿子合力,将这口黑漆漆的,装着自己丈夫尸身的棺木缓缓推至崖边。
风卷着崖底的风声灌进领口,她咬了咬牙,与儿子对视一眼,齐齐发力将棺木往崖外一送。
“轰隆” 一声,棺木坠入深涧,很快便被雾气吞噬,没了踪影。
孙嬷嬷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牵着儿子的手,转身重新驾起板车,朝着与老家截然相反的方向驶去。
晨光穿透薄雾,洒在母子俩的身上,也照亮了他们崭新的、再也没有噩梦纠缠的前路。
孙嬷嬷这一走,是奔向新生,但京城的风雨还远远没有结束。
宋婉柔得知母亲被镇抚司扣住后,急急拦住了回府的裴轻衍。
她显得怒气冲冲,张口没了往日的温婉。
“侯爷纵然对妾身再有不满,扣押无辜的母亲多日,难道就不怕失了分寸?这哪还是为人女婿该有的做派?”
裴轻衍漆黑的瞳仁斜睨她一眼,眸底翻涌着摄人的寒凉。
宋婉柔被这眸光一震,心里有些退却。
可转念一想,母亲在镇抚司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那些藏在暗处的龌龊事、见不得光的勾当,若是被镇抚司的人审出来,不仅届时母亲性命难保。
整个宋家、甚至她在侯府的地位都将摇摇欲坠。
思及此,她咬牙挺了挺腰板,强撑着硬气说道。
“若是侯爷继续扣留母亲,妾身不保证家父会不会联合官员上书,将此事奏请圣上定夺。”
裴轻衍闻言不怒反笑,笑声里裹着冷意。
"你这般为苏氏'着想',可知她在背后是怎样编排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