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计划”这台巨大的机器,在付平强力破壁建立的联席会议制度的润滑下,终于开始轰隆隆地运转起来。资金、场地、政策,这些曾经看起来遥不可及的障碍,被一一清除。办公室里,那面巨大的甘特图上,绿色的进度条每天都在向前延伸,一切都显得那么欣欣向荣,未来可期。
然而,付平的心里,却始终有一根拔不掉的刺。
他很清楚,电商平台,解决的只是“卖”的问题。但一个健康的农业产业,它的根基,永远在“种”上。如果种出来的东西,品质不行,成本太高,农药残留超标,那平台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空中楼阁,迟早要塌。
而决定“种”的水平的,除了农民的汗水,更重要的,是科技。
这根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狠狠地、毫无征兆地,扎进了他的肉里。
那天,他没有通知任何人,自己开着一辆从厅里借来的、最不起眼的半旧桑塔纳,悄悄地跑到了距离省城一百多公里的一个省级葡萄种植示范基地。
他想看看,这个挂着“省级示范”牌子的地方,科技的含量,到底有多高。
结果,让他失望,甚至可以说是愤怒。
他走进一片挂满了紫红色果实的葡萄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刺鼻的农药味。他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果农,正背着一个老旧的喷雾器,吃力地往葡萄藤上,喷洒着一种乳白色的液体。
付平走上前,递上一根烟,装作一个来取经的散户,跟他聊了起来。
“大爷,您这打的什么药啊?味儿够冲的。”
果农接过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还能是啥?波尔多液嘛。治霜霉病,老祖宗传下来的方子,便宜,管用!”
付平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波尔多液?”他追问道,“我听说,这玩意儿含铜高,打多了,地容易板结,果子上也容易有残留啊。”
“嗨!哪管得了那么多!”果农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不打这个,一夜之间,这叶子就跟火烧了一样,全完蛋!你说的那什么残留,谁懂啊?反正我们自己家吃,就挑那没打药的吃。”
付平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他太清楚了。省农科院果树研究所的陈岩教授,一个他非常尊敬的老专家,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成功研发出了一种名为“枯草芽孢杆菌”的高效低毒生物防治新技术。这种技术,不仅对霜霉病的防治效果,比波尔多液高出三十个百分点,而且,几乎没有任何毒副作用,还能改善土壤结构。
这项技术,获得了当年的省科技进步一等奖。付平还清楚地记得,在颁奖大会上,陈岩教授激动地说,他的毕生心愿,就是让全省的果农,都能用上最安全、最高效的技术。
然而,三年过去了。
在“省级示范基地”的田间地头,农民兄弟们,还在用着最原始、最损害土地和健康的“老祖宗的方子”。
一边,是锁在实验室和论文纸堆里的世界领先技术。
另一边,是田间地头最真实、最迫切的现实需求。
从实验室,到田间地头,这短短的,所谓的“最后一公里”,为什么,比从地球到月球的距离,还要遥远?
带着这个巨大的疑问,也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付平开始了一场自上而下的、对全省农技推广体系的秘密“微服私访”。
他没有动用“一号工程”的任何资源,就开着那辆破桑塔纳,像一个真正的、忧心忡忡的果农,走访了省、市、县、乡,四级的农技推广中心。
这个本应是农业科技“血脉”的系统,在他眼前,展露出了最真实,也最残酷的、严重硬化、堵塞的病态。
在省农技推广总站,他看到的是一派繁忙的景象。走廊里,来来往往都是穿着白大褂、行色匆匆的科研人员。墙上,挂满了各种“科技攻关项目”、“国家级课题”的喜报。但当他以一个普通农民的身份,走进一间办公室,咨询葡萄种植新技术时,一个年轻的博士,推了推眼镜,从一堆论文里抬起头,递给他一本厚厚的、充满了专业术语的《葡萄栽培技术规程》。
“我们最新的研究成果,都在这里面了。你自己拿回去看吧。”博士说完,又埋头进了故纸堆里,显然,一篇即将发表的SCI论文,比一个农民的实际问题,重要得多。
在市级农技推广中心,情况则变成了另一种样子。这里,没有了省里的学术气息,多了一份机关的悠闲。付平走进大门,看到的是几个工作人员,正凑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中午去哪家饭店聚餐。他对付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眼看就要退休的老科员。老科员倒是很热情,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向他介绍今年市里又争取到了多少农机补贴,又完成了多少测土配方施肥的“任务指标”。
当付平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向“生物防治技术”时,老科员愣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哎呀,那个东西,是专家们在实验室里搞着玩的,太金贵,不接地气。我们这儿,还是讲究实际,波尔多液,便宜又好用,没错的。”
到了县级农技站,那股衰败的气息,更是扑面而来。一栋八十年代建的三层小楼,墙皮剥落,窗户上积满了灰尘。付平走进去,一股霉味混杂着农药味,直冲鼻腔。站里,只有两个头发花白的工作人员,正戴着老花镜,在斗地主。
看到付平进来,其中一个,抬了抬眼皮,问了一句:“买化肥还是买农药?”
当听说付平是来咨询技术问题时,另一个人,不耐烦地指了指墙角一个落满了灰尘的书架。
“技术资料都在那儿,自己找。我们这儿,人手不够,经费紧张,好多年没搞过正经培训了。”
而最让付平感到绝望的,是最后一站——乡镇农技服务站。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站”了。它只是乡政府大院里,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平房。唯一的“农技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同时,还兼着乡里的计生、综治、防火,好几个工作。
付平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忙着在墙上,刷一条“禁止焚烧秸秆”的标语。
面对付平的提问,这位身兼数职的“农技员”,显得非常不耐烦。
“哎呀,都差不多,年年不都这么种的嘛!你管那么多干啥,按时打药就行了。新技术?那都是专家们在电视上吹牛的,不实用。听我的,没错!”
四级走访,如同一场漫长的、令人心寒的旅行。
付平坐在那辆破桑塔纳里,看着窗外倒退的田野,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终于明白了。
省市级的科研单位,像一个聪明但自闭的大脑,忙于生产一篇篇精美的论文,申请一个个高大上的课题,评上一个个金光闪闪的奖项。他们的研究成果,大多数,都锁在了抽屉里,变成了职称和荣誉,却很少变成农民兜里的真金白银。
而县乡级的推广机构,则像一个年久失修、严重老化的神经末梢。人员老化,知识断档,经费不足,让他们彻底失去了推广新技术的动力和能力。他们的主要工作,已经退化成了分发上面指定的农药化肥,或者应付各种没完没了的检查和填表。
从大脑,到手脚,中间的血管,彻底栓塞了。
一个星期后,一场由“丰收计划”筹建办公室牵头,规格极高的“全省农业科技创新与推广应用座谈会”,在省农科院的国际会议厅里,隆重召开。
省农科院、江汉农业大学的领导和专家学者,以及全省从省到县,四级农技推广中心的主要负责人,济济一堂。
会议的气氛,从一开始,就充满了那种典型的、体制内的“你好我好大家-好”。
农科院的院长,首先发言,用详实的数据,汇报了近年来,全院在科研上取得了多少项“国际领先”、“国内首创”的重大突破。
农业大学的校长,则重点介绍了,学校为全省培养了多少优秀的农业科技人才。
省农技推广总站的站长,也用洋洋洒洒的篇幅,讲述了全省农技推广体系,是如何“克服重重困难”,为保障粮食安全和农民增收,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每个人,都在大谈“取得的成就”和“存在的困难”。每个人,都把自己分内的工作,描绘得繁花似锦。
付平坐在主席台上,一言不发。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看着台下那些西装革履、谈笑风生的专家和官员,再想起那天,在葡萄园里,那个背着沉重喷雾器、满身农药味的老农,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
就在省农技推广总站站长,用一句“我们的工作,虽然还存在一些不足,但总体上是好的……”准备结束他那长达半个小时的、空洞的发言时,付平,终于忍无可-忍。
他拿起桌上的话筒,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打断了对方的讲话。
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错愕地转向了他。
付平站起身。
他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陈岩教授那篇关于葡萄霜霉病生物防治技术的论文复印件,上面用红笔,画满了重点。
另一样,是他那天在葡萄园里,用手机偷-拍的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老农,正在向葡萄藤上,喷洒着白色的波尔多液。
他走到台前,将那篇论文和那张照片,并排,“啪”的一声,重重地拍在了会议桌的正中央。
那声音,像一记耳光,扇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上。
“对不起,站长同志,我打断一下。”付平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穿透力,“我想请在座的各位专家、各位领导,都看一看这两样东西。”
他拿起那份论文复印件,高高举起。
“这,是我省农科院陈岩教授团队,三年前就完成的科研成果。这项技术,可以让葡萄的农药残留,降低百分之九十以上!这项技术,获得了省科技进步一等奖!在座的各位,应该都不陌生吧?”
然后,他又拿起那张照片。
“这,是我上周,在距离我们省城,仅仅一百公里的一个‘省级葡萄种植示范基地’,亲眼看到的一幕。我们的农民兄弟,还在用着十几年前的老办法,用着这种高铜、高残留的农药,在苦苦挣扎!”
他将照片,重重地扔回桌上,目光如刀,缓缓地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尴尬、或震惊、或不以为然的脸。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
“我就想问一句!一边,是世界领先的技术,锁在我们的抽屉里,评上了奖,束之高阁!另一边,是我们的农民兄弟,还在用最原始、最损害自己和消费者健康的方法,茫然无知!从你们的实验室,到他们的田间地-头,这短短的,所谓的‘最后一公里’,为什么,比从地球到月球,还要遥远?!”
“这不是简单的失职!”他的声音,因为愤怒,甚至有些微微的颤抖,“这是对农民最深切、最急迫需求的漠视!是对国家每年投入巨额科研经费的巨大浪费!在我看来,这就是渎职!”
“渎职”这两个字,如同两颗炸雷,在安静的会议厅里,轰然炸响。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付平指着台下一位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老专家,眼睛通红。
“张教授,我尊敬您的学识,也拜读过您的很多著作。但我想问一句,您的这项水稻育种技术,如果十年、二十年,都不能走出您的试验田,不能让一个普通的农民,增收一分钱,那它和一堆无人问津的废纸,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那位老专家,被他问得满脸通红,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的农技推广体系,现在,就像一个得了重度血栓的病人!”付平走到会议室的中央,张开双臂,像一个愤怒的传道者。
“我们的大脑,也就是在座的各位专家学者,是清醒的,是智慧的,每天都在产生新的、宝贵的思想和技术!”
“我们的手脚,也就是全省几千万的农民兄弟,是勤劳的,是渴望致富的,他们迫切地需要新鲜的血液,来让他们变得更强壮!”
“但是,连接大脑和手脚的中间血管,我们这个四级农技推广网络,堵死了!彻底堵死了!”
“今天,我们开这个会,不是来互相吹捧,不是来表彰先进的!我们是来做一次‘溶栓手术’!谁堵着,就要拿掉谁!哪段血管坏死了,就要切掉谁!”
会议结束后,整个农科院的走廊里,都弥漫着一种压抑而又诡异的气氛。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
而那位被付平“点名”的陈岩教授,一个性格耿直、不善言辞的老技术专家,特意在门口,等了付平很久。
他走上前,紧紧握住付平的手,用力地摇了摇。
“付平同志,不对,我就叫你付平!”老教授的眼圈,也有些发红,“你今天,骂得好!骂得痛快!这帮坐办公室的官僚,就是欠骂!我那项技术,推广了三年,开了七八次会,发了几百本小册子,结果呢?屁用没有!”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坚定:“你需要我做什么,一句话的事!我,还有我那个研究所,几十号人,从今天起,都听你这个‘外行’的!”
付平看着眼前这位值得尊敬的老人,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重的责任感。
他知道,光靠“骂”,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他必须,给这个病入膏肓的体系,开出一剂猛药。
在会议最后的总结发言中,他重新走上台,面对着台下那些还惊魂未定的众人,宣布了他的决定。
“我宣布,从今天起,我们‘丰收计划’省级电商平台,将投入专项资金,建立一个完全独立的、由第三方运营的‘农业科技服务线上评价系统’。”
“未来,每一项通过我们平台推广下去的新技术、新服务,都必须由最终使用的农民,进行实名打分。评价体系,很简单,只有三个指标:‘听不听得懂’、‘好不好用’、‘增不增收’。”
“所有省市县乡的专家和农技员,都将在这个系统里,建立自己的‘信用档案’。评价不合格的专家和农技员,将永远没有资格,获得我们平台的任何项目和资金支持!”
他顿了顿,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一句话,我们要让技术,围着农民的需求转;而不是让农民,围着专家的论文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