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1章 田秀才
微龙唐2025-11-10 11:135,222

  那场掀翻了整个江汉省农业科技界“牌桌”的座谈会,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强对流天气,余波不断,震荡了很久。付平那番近乎于“咆哮”的发言,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成了省农科院和农业大学里,人们私下里议论最多的话题。

  在老专家们的茶杯里,在青年博士们的食堂餐桌上,在行政人员的窃窃私语中,付平这个名字,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标签。有人说他太狂妄,一个外行,竟敢对整个学术体系指手画脚,不知天高地厚;有人说他哗众取宠,想借此炒作“一号工程”,捞取政治资本;但更多的人,尤其是一线的中青年科研人员,那些常年奔波在田间地头、却又被论文和课题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却觉得他骂出了他们多年来想骂而不敢骂、堵在胸口的那口恶气。

  付平知道,光靠“骂”,是骂不出一个新世界的。打破一个锈迹斑斑的旧体系的最好方式,不是无休止地批判它,而是建立一个更有生命力、更能解决问题的新体系,让旧的那个,在鲜明的对比中,自行枯萎、自行消亡,最终被人们遗忘在历史的角落里。

  他要做的,就是建立这样一套全新的人才输送和培养体系。

  于是,在那场“地震”之后不到一周,付平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省农科院和农业大学那绿树成荫的校园里。

  这一次,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甚至没带一个随从,就一个人,穿着一身半旧的夹克,开着那辆不起眼的桑塔纳,像一个普通的访客,悄无声息。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在打破旧体系的同时,着手建立一支全新的、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直达田间地头的“科技轻骑兵”,和一支扎根于农村、与土地共生死的“永久性部队”。

  他要“三顾茅庐”。不是要项目,不要资金,而是要“人”,要那些真正有本事、有情怀的人。

  他第一个要找的,就是陈岩教授。

  陈岩的实验室,位于农科院最深处一栋不起眼的红砖老楼里,周围爬满了常春藤。付平找到他的时候,这位年过六旬、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正戴着老花镜,弯着腰,在一台巨大的、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显微镜前,专注地观察着培养皿里的菌落。实验室里,弥漫着一股泥土、腐殖质和菌种混合的、奇特的气味,那是生命的气味。

  看到付平进来,陈岩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会来找我。”他摘下眼镜,用手背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显然又是一个通宵。“说吧,想让我这把老骨头,为你这台大戏,唱个什么角儿?”

  付平没有客套,他知道,跟这样纯粹的知识分子打交道,任何官场的辞令都是多余的,最有效的方式,就是真诚和直接。

  他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他熬了两个通宵才写成的、还散发着打印机墨香的《关于江汉省科技特派员制度改革的计划(草案)》,双手递了过去。

  “陈教授,我想请您,出山,担任我们‘丰收计划’科技特派员团队的总顾问。”

  陈岩接过草案,没有急着看。他指了指旁边一条掉了漆的长凳,示意付平坐下。他自己则拿起一个烧杯,从饮水机里接了杯热水,递给付平。

  “坐。先跟我说说,你这个‘2.0版’的特派员,跟以前那些下乡‘镀金’、拍几张照片就算完成任务的,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付平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陈岩这样的人,不会被任何虚名所打动,他只认实实在在的东西。

  “陈教授,最大的不一样,有三点。”他伸出手指,眼神清澈而坚定。

  “第一,精准选派,我管它叫‘外科手术式’下乡。以前的特派员,是省里下指标,院里搞分配,有点像‘拉郎配’。派下去的人,和地方的需求,常常对不上号。枣产区的,可能分来一个棉花专家;养鱼的,可能盼来一个兽医。而我们这次,彻底改‘分配’为‘下单’。由我们平台的大数据中心,根据全省各地产业发展的实际需求和瓶颈问题,形成‘技术需求清单’,然后向你们科研单位,指名道姓地要人。比如,南丰县缺柑橘保鲜专家,我们就点名要您的学生张磊博士;黄湖县要搞稻虾共作,我们就点名要农大水产学院的李牧教授的团队。人,必须用在刀刃上,一刀下去,就要解决问题。”

  陈岩点了点头,眼神里,露出了一丝兴趣。他最痛恨的,就是专业不对口造成的资源浪费。

  “第二,脱产下乡,是‘连根拔起式’下乡。我们要求,所有选派的特派员,必须脱产,完完全全地,脱离原单位至少一年。人事关系、工资待遇可以留着,但人,必须下去。要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甚至要帮着他们一起下地干活。不能再搞那种周末坐着小车,下去转一圈,在村委会讲一堂谁也听不懂的课,拍几张照片,就算‘下乡指导’的把戏了。我们要的是能闻到泥土味的专家,不是浑身香水味的官僚。”

  “第三,也是最核心的一点,利益捆绑,是‘捆绑在一条船上’的考核。”付平的语气,变得异常坚定,“特派员下乡期间的年终考核,我们彻底改革,推倒重来。不看你在核心期刊上,发了多少篇SCI论文;不看你申请了多少项国家专利。我们只看三项最接地气的指标——第一,你所服务的农民,对你的满意度是多少,这个由我们的线上评价系统,让农民用最简单的方式自己打分,‘好’、‘中’、‘差’,一目了然。第二,你所服务的那个产业,亩产提高了多少,成本降低了多少,这是增产率。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农民的钱袋子,比去年多了多少,这是增收额。”

  “这三项指标,将构成他们考核的全部!考核优秀者,我们平台将给予不低于他全年工资的重奖!同时,这份考核报告,将作为他们未来评定职称、晋升职务的,最重要的核心依据!我们要让所有人明白一个道理:把技术写在纸上,不如把成果,写在农民的笑脸上!”

  陈岩听完,沉默了。

  他缓缓地翻开那份草案,逐字逐句地,看得异常仔细。他那双看惯了显微镜下微观世界的眼睛,此刻,仿佛看到了一个宏大的、充满希望的未来。许久,他抬起头,那双浑浊但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名为“激动”的光芒。

  “付平啊……”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这个方案,算是把我们这些搞了一辈子农业科研的,心里那点仅存的、快要熄灭的理想火苗,都给重新点燃了。行!这个总顾问,我当了!不仅我当,我还要帮你,去说服那些比我还固执、还爱惜羽毛的老家伙们!这事,要是干成了,我们这代人,也算没白活!”

  解决了“输血”的问题,付平马不停蹄地,开始布局更长远的“造血”大计。

  他很清楚,外来的专家,哪怕再优秀,再接地气,终究是要走的。他们是“轻骑兵”,能解一时之急,但无法打一场旷日持久的阵地战。要想从根本上,改变农村人才匮乏、青黄不接的现状,必须培养一支“永远带不走”的、扎根于乡土的永久性部队。

  他把这个计划,命名为——“田秀才”工程。

  他带着这份更为宏大的计划,找到了江汉农业大学的校长。

  在校长那间挂满了各种奖状和与各级领导合影的、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付平的提议,不出意外地,遭到了委婉的、充满了学者式傲慢的质疑。

  “付处长,您的想法,非常有情怀,我个人非常敬佩。”校长,一位温文尔雅、说话喜欢引经据典的学者型官员,扶了扶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说道,“但是,我们是高等学府,‘985’、‘211’,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培养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是攀登世界科学的高峰,是搞前沿的、原创性的科学研究。让我们学校的教授、博导们,去给一群可能只有初中、高中文化水平的农民,上课,教他们怎么种地……这,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我们的师资力量,也实在是很紧张啊。”

  付平笑了。他知道,对方的顾虑,代表了中国精英教育体系中一种根深蒂固的、脱离实际的惯性思维。

  “校长,我恰恰认为,这非但不是大材小用,反而是最大的本事。”付平的语气,充满了尊重,但观点,却毫不退让。

  “能把最前沿的科学理论,转化成我们农民朋友听得懂、学得会、用得上的‘大白话’和‘土办法’,这本身,就是一种极高的水平。如果我们的学问,永远只停留在象牙塔里,停留在核心期刊上,那它离泥土,就太远了,也就失去了它最根本的生命力。”

  “真正的大学问,不在书本里,而在泥土里。能让泥土里长出金疙瘩的学问,才是我们这个农业大省,最需要的学问。”

  他看着校长,目光真诚:“我们‘丰收计划’,愿意出资,与贵校,共建一个‘江汉省新型职业农民学院’。我们不要编制,不要级别,我们只要一个实实在在的、能为农村培养‘火种’的平台。而且,所有参与授课的教授,我们都将按照市场化的标准,给予最高规格的课时补贴。我们甚至可以设立一个专项基金,资助教授们,把‘田秀才’的培训,作为他们科研项目的一部分,进行‘产学研’一体化的探索。”

  这番软硬兼施、情理兼备,既给足了面子又给足了里子的话,最终,打动了那位爱惜羽毛的校长。

  “田秀才”工程,正式启动。

  招生简章,通过平台和各级政府的红色渠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下发到了全省的每一个村落。

  海选学员的标准,很简单,也很不简单:不看学历,不看背景,只看三样东西——第一,是不是当地公认的、有一定规模的种养大户,自己有实践经验;第二,是不是有闯劲、愿意接受新事物的返乡创业青年或退伍军人,脑子活;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不是有一颗愿意带领乡亲们共同致富的公心,人品好。

  短短半个月,报名人数,就突破了三千人。

  经过由陈岩教授亲自带队的专家组,进行的严格筛选和面试,最终,一百名肤色黝黑、眼神里却闪烁着渴望的特殊“学生”,脱颖而出,成为了第一期“田秀才”培训班的学员。

  一个月后,一个简朴而又庄重的“科技特派员出征仪式”,在省农科院那片充满了希望的试验田边,正式举行。

  没有红地毯,没有鲜花,更没有领导长篇大论的讲话。

  主席台,就是田埂。背景板,就是绿油油的麦苗和远处巍然矗立的实验大楼。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首批由三十名精心挑选的中青年专家组成的科技特派员队伍,身着统一的、印有“丰收计划”LOGO的深蓝色冲锋衣,站成一排,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理想主义的、即将奔赴战场的豪情。

  为了打消他们的后顾之忧,付平在仪式前,协调省人社厅,紧急出台了一项专门政策:科技特派员下乡期间,其原有在学校的工资、福利、待遇,一分钱不少,全部保留;平台额外再发放每月不低于五千元的高额驻村补贴;并且,筹建办公室还成立了一个专门的后勤小组,负责解决他们家属的实际困难,从孩子上学到老人看病,全部兜底。

  仪式上,付平亲自将一面面红色的旗帜,交到了每一位特派员的手中。

  旗帜上,没有豪言壮语,只有陈岩教授亲笔题写的六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把论文写在大地上”。

  一个名叫张磊的年轻博士,作为特派员代表,上台发言。他三十出头,戴着眼镜,文质彬彬,是陈岩教授最得意的弟子。他刚刚放弃了一个留校任教的宝贵机会,主动报名,来到了这里。

  他有些紧张,手心都在冒汗,捏着发言稿的指节都有些发白。但他的声音,却异常坚定。

  “我的导师,陈岩教授,曾经告诉我一句话:一个农业学者,如果他的一生,都待在窗明几净的实验室里,看着显微镜和培养皿,那他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甚至,是一种耻辱。”

  “今天,我,还有我身后的这些同仁们,终于有机会,去补全我们的人生,去践行我们的理想。我们不怕苦,也不怕累,我们只怕,我们寒窗苦读十几年所学的知识,帮不到一个最需要我们的农民。”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专家,眼眶都有些湿润。

  同一天,在江汉农业大学一间刚刚装修完毕的多媒体教室里,第一期“田秀才”培训班的开学典礼,也正式举行。

  教室里,坐着那一百名特殊的“学生”。他们中,有年近半百、饱经风霜、手上全是老茧的种粮大户;有二十出头、晒得黝黑但眼神灵动、穿着时尚的返乡大学生;也有一身军人气质、坐得笔直、腰板挺得像标枪的退伍军人。他们的年龄、背景、文化程度,各不相同,但他们的眼神里,都透着同一种东西——对知识的渴望,对改变命运的期盼。

  他们的教材,是付平硬逼着农业大学的教授们,结合江汉省的农业实际,花了半个月时间,重新编写的。里面没有高深的理论公式,全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话”和图文并茂的实操案例,甚至还有一些失败案例的分析。

  付平,作为“新型职业农民学院”的名誉院长,发表了开学致辞。

  他没有准备讲稿,只是走上台,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质朴而又充满期待的脸。

  “在开讲之前,我想先给大家,讲三个我前段时间下乡时,亲眼看到的故事。”

  他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了南丰县老张含泪砍树的故事;讲述了葡萄园里,那个还在使用高毒农药的大爷的故事;讲述了那个想贷款扩大规模,却因为没有抵押物,跑断了腿也借不到一分钱的养猪专业户的故事。

  他的故事里,没有大道理,只有一个个令人心酸的细节。

  讲到最后,他的眼圈也红了。

  他看着台下那一百双清澈而又专注的眼睛,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我把大家,从全省各地,请到这里来。不是让你们来当学生的,是请你们来当‘火种’的。”

  “我希望,你们在这里,学到的不仅仅是技术,更是思想,是理念,是视野。你们要学会怎么看市场,怎么算成本,怎么搞品牌,怎么用我们身后这个强大的平台!”

  “我更希望,等到你们毕业后,能带着这颗火种,回到你们各自的家乡,去点燃那片沉寂已久的土地的希望!去成为你们村里、你们镇上,那个永远‘带不走’的科技明白人,致富领头雁!”

  话音落下,教室里,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窗外,冬日的暖阳,正穿透云层,洒满整个校园。一个新的时代,正在这些最不起眼的、来自田间地头的人们身上,悄然孕育。

继续阅读:第682章 平安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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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小村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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