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丰收计划”的稳步推进,付平大部分的时间,都耗在了那栋充满了创业激情和咖啡因味道的二层小楼里。他像一个坐在蜘蛛网中央的蜘蛛,每天都在处理着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关于技术、资金和人才的复杂信息。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付平的心里,始终有一块地方,是悬着的。他知道,再宏伟的顶层设计,再先进的技术平台,最终,都要通过最末梢的乡镇干部,这些“毛细血管”,才能真正地惠及田间地头。如果这些“毛-细血管”出了问题,那再多的“血液”和“养分”,也只会淤积在半路,甚至变成致命的“肿瘤”。
在平台的后台数据中心里,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匿名投诉和建议板块,它是由赵琳亲自设计的。这个板块平时很少有人关注,因为大部分留言都是一些咨询政策或者反映技术问题的内容。
然而,最近来自一个名叫“平安镇”的地方的几条匿名留言,却引起了付平的警觉。这些留言写得语焉不详,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种压抑的、敢怒不敢言的怨气。
“……上面的好政策,到了我们这儿,就走了样……”
“……修路修了一半,就没钱了……”
“……有的人家里开着小车,却吃着低保,我们这些真穷的,P 都捞不着……”
付平看着这几条留言,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知道,这些留言所反映的问题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而在这座冰山之下,往往隐藏着更为巨大的、丑陋的真相。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付平决定亲自去一趟“平安镇”,一探究竟。他要揭开这层被掩盖的真相,让那些被忽视的声音得到应有的关注和解决。
那个周一的清晨,他没有通知任何人,甚至连周良副省长都没有报告。他从车库里,挑了一辆最不起眼的、车身上还带着几块泥点的普通牌照的桑塔纳。他脱下西装,换上了一身从地摊上买来的、皱巴巴的夹克和一双沾满灰尘的旅游鞋。然后,他叫上了同样换了一身“行头”的李根才。
李根才,这位从乡镇基层一步步打拼上来的“老基层”,无疑是此次暗访行动的最佳“助攻”。为了更好地融入当地环境,他甚至特意准备了两顶半旧的草帽和两包廉价的香烟。
“付处,”李根才满脸笑容地将其中一顶草帽递给付平,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您看这行头,往村口一蹲,保证没人能瞧出咱们是干部。”
付平接过草帽,端详了一番,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这顶草帽虽然略显破旧,但却透露出一种质朴和憨厚的气息,与他们此次暗访的角色十分契合。
一切准备就绪后,那辆桑塔纳轿车如同一滴悄然汇入大海的水滴,无声无息地驶离了省城,融入了通往平安镇的滚滚车流之中。
平安镇,这个名字听起来让人感觉颇为安心,但当付平踏入这片土地时,他所嗅到的第一股气息却是“懈怠”。镇政府的大院里,杂草肆意生长,仿佛无人打理一般。宣传栏里,几张“扫黑除恶”的宣传画因为长时间的日晒雨淋,已经褪色卷边,显得有些破败不堪。
付平和李根才并没有急于进村,而是将车停在了稍远的地方。他们决定先去镇上一家看起来最为热闹的小饭馆,从那里开始他们的暗访之旅。
饭馆里,弥漫着浓重的油烟味,嘈杂的人声交织在一起,仿佛要冲破屋顶。付平和他的朋友好不容易在一个角落里找到座位,两人点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后,便静静地坐下来,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
这个饭馆,是全镇信息最灵通的地方,也是最没有遮拦的地方。在这里,人们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家长里短、小道消息,这些消息混杂在酒嗝和划拳声中,让人真假难辨。
“听说了没?村东头王瘸子家,低保又评上了!他儿子上个月才提了辆新车,嘿!”邻桌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汉子,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对同伴说道。
“那算啥?”同伴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夹了一筷子花生米,“人家王瘸子是谁?吴镇长的表家姑舅,拐着弯的亲戚!你能比?”
付平默默地吃着面,看似平静,但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家的情况,父亲生病需要长期治疗,家庭经济困难,可他们却从未享受过低保待遇。而王瘸子家,明明条件比他们好得多,却总能轻易地得到这些福利。
“我们村那个修机耕道的钱,拨下来二十万,最后就村口那三百米铺了层沥青,剩下的钱,你猜去哪儿了?”同伴继续说道,语气中充满了不满和嘲讽。
付平的手微微一抖,他知道这其中的猫腻,但他又能怎样呢?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无权无势,面对这样的不公,他只能选择沉默。
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下肚后,平安镇的“病历”,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在他的心里,匆匆地写下了第一笔。这一笔虽然有些潦草,但却异常触目惊心,让人无法忽视。
下午时分,他们以“想回乡承包土地”的普通农民身份,走进了那几个被匿名投诉所提及的村子。然而,当亲眼目睹到的景象展现在眼前时,他才深刻地体会到,有些事情,只有亲眼所见,才能真正感受到那种强烈的冲击力。
根据省里的明文规定,每亩地应该有七十五块钱的“良种补贴”。可是,当他们询问了七八户村民后,得到的答案却令人震惊——最多的一户,也仅仅只拿到了六十块钱。而剩下的那部分钱,村干部们却美其名曰是“统筹”起来,用于村里的“公益事业”了。
可是,这所谓的“公益事业”究竟是什么呢?似乎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那条只修了村口三百米的“面子工程”机耕道,更是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横亘在那里。路的尽头,便是一片泥泞不堪、坑坑洼洼的土路,仿佛是在嘲笑人们的天真和无奈。
就在这时,一辆拖拉机深陷在泥坑中,两个村民正满身泥水地,在奋力地推着车。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无奈,而这一幕,也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而当付平走进一户被村干部指为“全村最困难”的低保户家里时,更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栋新盖的两层小楼,虽然外墙还没来得及粉刷,但屋里,液晶电视、双开门冰箱、全自动洗衣机,一应俱全。户主,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壮年男人,看到他们,显得非常警惕。
而与这户人家一墙之隔的,是一间低矮、阴暗的土坯房。屋里,住着一对年过七旬、体弱多病的老两口。老人告诉他们,他们申请了好几年低保,每次,都被村里以“不符合条件”为由,驳了回来。
李根才的脸,已经气得铁青。他凑到付平耳边,低声说:“付处,这已经不是打折扣的问题了,这是明目张胆地,在挖国家的墙角,喝老百姓的血!”
付平没有说话。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暴风雨来临前,最可怕的平静。
下午四点,那辆普通的桑塔纳,直接开进了平安镇政府的大院。
付平亮明身份,直接要求,见镇长。
镇长办公室里,他们见到了这位在平安镇,颇具“传奇”色彩的“佛系”镇长——吴友德。
吴友德,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面色白净,脸上总是挂着一副与世无争的、弥勒佛般的微笑。据说,他在平安镇当了快十年镇长,从未跟人红过脸,也从未得罪过任何人。上级来了,他笑脸相迎;群众上访,他好言安抚。他的口头禅是“慢慢来,不着急”。因此,得了个外号,叫“吴棉花”——又软,又白,就是弹不起什么力道来。
“哎呀呀!付处长!您看您,大驾光临,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好准备准备啊!”吴友德一见付平,就热情地迎了上来,那笑容,真诚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他亲自给付平和李根才泡茶,用的,是上好的信阳毛尖。
付平没有跟他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将下午看到、听到的问题,一一抛了出来。
面对付平的质问,吴友德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自然。
他先是表现出极度的“震惊”:“哎呀!还有这种事?!付处长,您今天要是不下来,我们真是被蒙在鼓里啊!这些村干部,太不像话了!我马上开会,严肃处理!”
然后,他话锋一转,开始了他最擅长的“太极推手”。
“但是呢,付处长,您也知道,基层嘛,情况复杂。”他叹了口气,皱起了眉头,“很多,都是历史遗留问题。比如那个良种补贴,前几任就是这么操作的,已经形成了惯例,我们想改,阻力很大啊。”
见付平面无表情,他又抛出了第二招——“诉苦”。
“而且,基层工作,是真的难做啊。众口难调。就说那个低保,评给张三,李四就不满意;评给李四,王五又有意见。我们也是没办法,只能尽量地……平衡关系。”
最后,他甚至不动声色地,放出了一丝“威胁”。
“付处长,不瞒您说,有些事,还牵扯到县里……县里某位领导的亲戚。您知道,我们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啊。”
他一边说,一边气定神闲地,从口袋里摸出两个油光发亮的文玩核桃,在手里,不紧不慢地盘着,发出了“咯吱咯吱”的、令人心烦的声响。他企图用这种软硬兼施、滴水不漏的话术,让付平这个从省里来的“钦差”,知难而退。
他以为,付平会像以前那些下来调研的领导一样,听完他的“苦衷”,点点头,说一句“你们辛苦了”,然后,把问题带回去,“研究研究”。
但他,彻底想错了。
付平看着眼前这个还在演戏的“吴棉花”,看着他手上那对油光发亮的核桃,心中积压已久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
“砰!”
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
吴友德手一抖,那对被他盘了多年的核桃,应声掉在了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啪”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这个细节,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象征着他那“佛系”的、刀枪不入的外衣,被彻底撕碎了。
“吴镇长!”付平站起身,身体前倾,双眼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死死地盯着已经面如土色的吴友德,“国家的惠农政策,是***、是省委省政府,给老百姓的‘保命钱’,是‘救急钱’!到了你们这里,就成了你们做人情的‘红包’,成了可以随意克扣的‘唐僧肉’?!”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会议室里那层“一团和气”的伪装。
“你说情况复杂?!”付平拿起桌上一本《纪律处分条例》,狠狠地摔在吴友德面前,“再复杂,有党纪国法复杂吗?!你说工作难做?!老百姓的事就难做,刮到自己人身上,刮到某些领导的亲戚身上,就难做了?!”
“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付平指着吴友德,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问题,你们不查,我来查!你们不管,我们省纪委来管!”
他没有再跟已经吓傻了的吴友德,多说一句废话。
他直接对李根才下令:“根才!通知镇政府办公室,把他们近三年的良种补贴、机耕道专项资金的发放名册、财务账目,以及所有低保户的评定档案,全部拿到这个会议室来!一份都不能少!”
然后,他当着吴友德和闻讯赶来的所有镇干部的面,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直接拨通了省农业厅纪检组长的电话。
电话,开的是免提。
“喂,是张组长吗?”付平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我叫付平,‘丰收计划’筹建办的。我现在,就在平安镇。这里的情况,触目惊心!截留挪用惠农补贴,扶贫工作中优亲厚友……我以我的党性和我的人格担保,我接下来向您反映的每一个问题,都经得起最严格的调查!”
“我请求组织,立即介入!”
电话那头,纪检组长沉默了片刻,随即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回答:“付平同志,请你放心!你和你的团队,注意安全!我马上向厅主要领导和省纪委汇报!调查组,最快速度,赶到!”
电话挂断。
平安镇政府的这个小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吴友德,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弥勒佛般微笑的脸,此刻,已经面如死灰。他瘫坐在椅子上,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竟然如此“不按套路出牌”。没有层层上报,没有私下沟通,而是选择了最直接、最凌厉、也是最致命的方式,直接,捅破了天。
他的“末日”,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突然。
省纪委监委的动作,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在接到省农业厅纪检组的紧急报告后,省纪委高度重视,当晚,就成立了由一名副书记亲自带队的、省市县三级联动的联合调查组。
第二天一早,几辆悬挂着特殊牌照的汽车,就悄无声息地,开进了平安镇。
一周之内,平安镇截留挪用惠农资金、干部优亲厚友的“窝案”,被彻底查清。涉案金额,高达数百万。拔出萝卜带出泥,甚至还牵扯出了县里农业、财政等部门的多名干部。
处理结果,雷霆万钧。
“吴棉花”镇长吴友德,及其下属的多名相关责任人,被立案审查,并被迅速免职、查办。
此事,被省纪委作为“侵害群众利益的典型案例”,向全省,进行了不留情面的公开通报。
通报的文件,传遍了江汉省的每一个乡镇,每一个村庄。在基层的干部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动。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个名字——付平。也知道了,那个由他负责的“一号工程”,不仅要管天管地,还要管干部。
“丰收计划”筹建办公室里,付平亲自将那份措辞严厉的全省通报,打印出来,要求办公室的每个工作人员,人手一份,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他站在那面巨大的甘特图前,对众人说:“都看清楚,都记在心里。我们建平台,是为了更好地服务农民,是为了让他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
“但如果下面的人,烂掉了,根子都烂了。那我们这个平台,建得再好,输送再多的养分下去,也只会喂饱一群贪婪的蛀虫。”
“记住,我们的工作,永远有两条战线。一条,是市场;另一条,是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