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如水,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红木办公桌上切割出几道斑驳的光痕。光痕随着时间推移,缓慢而坚定地移动,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丈量着权力的疆域。
南丰柑橘的危机已经平息了近一个月,但风波的余韵,却像投入湖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久未平息。对南丰的柑农而言,付平是从天而降的“活菩萨”;对省城的媒体而言,他是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的“救火队长”;在农业厅内部的青年干部眼中,他更是凭借专业能力和雷霆手段一战封神的“实干家”。一时间,付平这个名字,在省农业系统内,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然而,阳光所到之处,必有阴影。
权力场是一个精密的生态系统,讲究的是平衡与程序。付平在南丰的那一套组合拳,漂亮是漂亮,但一招一式,都打在了既有规则的软肋上。绕开市里、直插县里,越过厅内几个业务处室,直接调动省农科院的专家资源,甚至通过私人关系联络上了沪江的市场渠道。这种做法,在效率至上的市场逻辑里,是教科书式的经典案例;但在讲究层级、汇报、圈阅、协商的行政逻辑里,却是大忌。
他动了太多人的奶酪,也踩了太多人的红线。那些被他“绕开”的环节,每一个环节背后,都坐着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利益与尊严。
农业厅厅长钱思源的办公桌上,开始陆续出现一些没有署名的信件。
这些信件,用的是机关内部最常见的A4打印纸,标题是黑体三号,正文是宋体四号,行文措辞极其“客观”,甚至带着几分“惋惜”。信中对付平在南丰的功劳一笔带过,或者用“虽然取得了些许成绩,但……”的句式一转,便将矛头对准了别处。
“……付平同志工作热情可嘉,但无视组织程序,擅自决策,此风不可长。”
“……其作风过于霸道,搞一言堂,个人英雄主义倾向严重,不利于班子的团结。”
“……对地方同志缺乏应有的尊重,甚至出现外行指导内行的粗暴情况,伤害了基层干部的积极性。”
每一封信,都像一把包裹着棉布的锥子,不见血,却能让你感到入骨的疼。信里罗列的“问题”,桩桩件件,都精准地指向了某些在南丰事件中被付平“绕开”的部门或个人。钱思源甚至能从某些半文不白的句式和特定的术语中,大致猜出这封信可能出自哪个处室的手笔。
他将这几封信看完,没有暴怒,也没有轻视。他只是摘下老花镜,用绒布细细地擦拭着,眼神平静地投向窗外。窗外,是省政府那栋标志性的灰色大楼,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肃穆而威严。
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嫉妒,这是规则的反噬。付平这匹脱缰的野马,跑得太快了,快到让整个马群都感到了不安。作为牧马人,他必须勒一勒这根缰绳。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保护。
沉吟片刻,他按下了桌上的内部通话器,声音沉稳如常:“小刘,通知一下付平同志,让他下午三点钟,来我办公室一趟。带上南丰柑橘产业恢复的后续工作方案,我要听汇报。”
电话那头,秘书刘洋干脆地应了一声:“好的,厅长。”
挂断电话,钱思源将那几封信重新理好,放进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没有做任何批示。他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落在纸上的。
接到厅长秘书刘洋的电话时,付平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着一张南丰县的产业布局图出神。图上用红蓝铅笔标注得密密麻麻,那是他这一个月来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心血。
“付处,钱厅长让您下午三点,带上南丰的后续方案,去他办公室做个汇报。”刘洋的语气职业而礼貌,听不出任何情绪。
付平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手猛地攥了一下。
汇报工作是常态,但由厅长秘书亲自、单独通知一个副处长,并且指定了如此精确的时间,这本身就传递出一种非同寻常的信号。尤其是“单独”两个字,让他瞬间警觉起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复盘自己近期的工作,南丰的后续方案已经打磨得相当成熟,按理说不应该有什么纰漏。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那些在走廊里偶遇时,眼神变得有些异样的同事;想到了某些处室在会签文件时,那不合常理的拖延。他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七八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铅笔,走到窗边,点了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思绪反而愈发清晰。他知道,这是一场“考试”。考的不是业务能力,而是政治智慧。如何应对,将直接决定他未来的道路。
辩解吗?那是官场中最愚蠢的做法。功是功,过是过。用功劳去抵消程序上的瑕疵,只会显得自己幼稚,不懂规矩。
沉默吗?也不行。沉默意味着默认,甚至可能被解读为对抗。
唯一的选择,就是坦然面对,诚恳接受。把姿态放低,把格局打开。他内心深处甚至有一丝隐秘的预感:这或许不是一次问罪,而是一次更高层面的“点拨”。钱思源厅长,不是一个搬弄是非、格局狭小的领导。
一支烟燃尽,他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眼神恢复了平静。他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只抽出了那份简明扼要的方案提纲,然后起身,提前十五分钟,走向了那间位于顶楼的、决定着农业厅无数干部命运的办公室。
钱思源的办公室在农业厅办公楼的顶层,占据了最好的朝向和视野。推开厚重的实木门,一股混杂着书墨香和淡淡茶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办公室的装修简洁到了近乎朴素的地步,没有奢华的摆设,也没有名贵的字画。靠墙是一整面顶天立地的书柜,满满当当地塞着各类书籍,从《资治通鉴》到最新的农业科技期刊,门类驳杂。办公桌宽大厚重,一尘不染。唯一能算得上装饰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幅装裱起来的书法,四个大字——“知行合一”,笔力雄健,落款是钱思源自己的名字。
几盆君子兰被养护得极好,叶片肥厚,油光锃亮,在午后的阳光下透着一股勃勃的生机,为主色调沉稳的办公室增添了一抹亮色。
付平进来的时候,钱思源正戴着老花镜,俯身审阅一份文件。他没有抬头,只是用鼻音“嗯”了一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这是一种无声的压力测试。不看你,不理你,让你在沉默中等待,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怀忐忑的下属坐立不安。
付平没有表现出任何局促。他将带来的方案提纲双手轻轻放在桌角,然后端正地坐下,腰背挺直,目光平视着前方,既不四处乱瞟,也不显得紧张。他在等待,等待钱思源开口。
压抑的沉默持续了足有三分钟。这三分钟里,办公室里只有钢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和墙上挂钟秒针匀速走动的滴答声。
终于,钱思源放下了手中的笔,摘下眼镜,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目光如炬,直视着付平。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眼神,平静中带着审视,温和下藏着锋芒。
“小付,最近辛苦了。”他开口了,语气波澜不惊,听不出喜怒。
“厅长,这都是我分内的工作。”付平的回答同样滴水不漏。
钱思源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缓缓拉开手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那个牛皮纸档案袋。他将里面的几封信拿出来,推到了付平面前。动作很轻,但那几页薄薄的纸,落在红木桌面上,却仿佛发出了千钧的声响。
“看看吧,最近厅里收到的一些不同声音。”
付平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他伸出手,将那几封信拿了过来,目光只在标题上扫了一眼,便重新将信纸整齐地叠好,轻轻放回了桌上。
这个动作让钱思源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厅长,我不用看了。”付平的声音沉稳而诚恳,“这些同志反映的问题,我承认,在具体的工作方法上,确实存在。为了抢时间,打通南丰柑橘的销路,很多程序走得不规范,也没能充分顾及到一些地方和兄弟处室同志的想法。这一点,我深刻检讨。”
他不辩解,不争功,甚至不去看信里的具体内容。因为他知道,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此刻的态度。他选择直接承认“方法”上的问题,这是一种高明的策略,既保全了自己做事的“初心”,又给了领导一个台阶,更让那些告状信的杀伤力瞬间减半。
钱思源点了点头,脸上的严肃表情似乎松动了一些。
“你能这么想,很好。”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多了几分温度,“做事,就像开车。你的能力强,车开得快,这是好事。但交通规则,还是要懂。不然,车开得越快,翻车的风险就越大。你一个人翻车不要紧,怕的是车上还坐着一车人,怕的是你这辆快车,把整个车队的秩序都给打乱了。”
这话说得很重,已经从“工作方法”上升到了“政治规矩”的高度。
付平立刻站起身,微微欠身,态度更加诚恳:“谢谢厅长批评,您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急于求成,忽视了整体。我以后一定注意方式方法,多沟通,多汇报,多团结同志。”
看着付平闻过则喜、坦然受教的样子,钱思ور终于笑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几分欣赏的笑容。
他摆了摆手,示意付平坐下。然后,他自己站起身,走到了办公室一角的茶几旁。
这个举动,让整个谈话的氛围,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钱思源有一套半旧的紫砂茶具,据说是早年一位老领导赠送的,他一直用到现在。平日里,只有在接待重要客人或者与核心的班子成员谈心时,他才会亲自上手泡茶。
此刻,他就在付平的注视下,不疾不徐地取出一罐茶叶,用竹夹拨了一些到紫砂壶里,然后提起热水瓶,冲烫、洗茶、注水,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一种沉静的韵律感。
办公室里,只听得见水流冲击茶叶的声音。一股醇厚的茶香,渐渐弥漫开来。
这个动作,是一种极高的政治待遇。它无声地表明,接下来的谈话,将不再是上下级之间的公事公办,而是一种更私密、更推心置腹的交流。
钱思源将第一泡茶水倒掉,重新注水,片刻后,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亲自端到了付平面前的茶几上。
“尝尝,今年的信阳毛尖。”
“谢谢厅长。”付平连忙起身,双手接过,动作里充满了对长者的尊敬。
钱思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才慢悠悠地说道:“不过嘛,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但马蜂,可就专挑好花儿叮啊。”
他话锋一转,语带双关。
“你这朵花,开得太香了,太艳了,惹人嫉妒喽。”
付平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知道,真正的“戏肉”来了。
钱思源呷了口茶,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不是你的能力,不是你那些天马行空的点子。”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是你的担当。”
“南丰那件事,摊子烂成那样,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敢用那种方式去赌。赌输了,就是万劫不复,你这个副处长也就当到头了。可你偏偏就敢赌,还赌赢了。所以,桌上这些东西,现在都成了废纸一张。”
他的手指,在那个牛皮纸档案袋上轻轻敲了敲。
付平的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他没想到,钱思源看得如此透彻。他所有的冒险、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坚持,都被这位领导清晰地看在眼里。
“厅长,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在其位,谋其政。”
“不。”钱思源摇了摇头,目光变得锐利,“你做的,已经超出了一个副处长该做的,也超出了一个副处长该承担的。所以啊,”他刻意拉长了声音,“这个副处长的位子,对你来说,就有点憋屈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付平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钱思源。他没想到,厅长会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这已经不是暗示,近乎是明示了。
钱思源没有理会他的震惊,他端着茶杯,缓缓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他的目光没有看付平,而是望向了窗外,望向了远处那栋在阳光下轮廓分明的省政府大楼。
那个方向,代表着这个省的权力中枢。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说给付平听,又仿佛在自言自语:“小付,咱们农业厅这个池子,还是太小了啊。”
付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池子小了,养不住大鱼。时间久了,大鱼也会被憋死的。就算不被憋死,也会被池子里那些小鱼小虾,把鳞片给啃光了。”
钱思源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付平脸上,那眼神深沉而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所以,你要看得更远一些,想得更深一些。”
“厅长,我……”付平内心巨震,下意识地站起身,喉咙有些发干,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巨大的信息量和背后蕴含的期许,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钱思源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办公室里的气氛,已经从最初的严肃压抑,彻底转变为一种师长对得意门生倾囊相授的恳切。
“今天叫你来,敲打是真,提醒也是真。那些信,说明你的工作方法确实有改进的空间。体制内做事,能力是‘1’,但这个‘1’前面,如果没有一个正确的‘政治头脑’做引领,后面跟着再多的‘0’,也可能一夜之间,归于沉寂。”
他走回办公桌,将那个档案袋收回抽屉,锁上。这个动作,意味着这件事到此为止,被彻底封存。
“回去以后,写一份关于改进工作方法的书面检讨,交给我。记住,要深刻,要发自内心。”他看着付平,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有时候,低头,是为了更好地抬头。这份检讨,既是给你自己看的,也是……给别人看的。”
付平瞬间了然。这份检讨,将是钱思源平息厅内非议的工具,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通过一份书面检讨,做一个姿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程序走到了,面子给到了,那些非议自然就失去了发酵的土壤。
高明,实在是高明。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领导艺术,而是炉火纯青的政治手腕。一场潜在的危机,被钱思源用一场谈话、一杯热茶、一个要求,化解于无形,并且,还将其转化为了一次对自己的深度栽培和提点。
“我明白了,厅长。我回去马上就写。”付平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敬佩和感激。
“去吧。”钱思源挥了挥手,重新坐下,拿起了之前那份未批阅完的文件,仿佛刚才那场改变了一个年轻干部命运轨迹的谈话,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付平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脚步沉稳地退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