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5章 滞销危机
微龙唐2025-10-25 13:055,227

  南丰县的十月,空气中弥漫着柑橘的甜香,仿佛整个县城都被这股名为“丰收”的金色蜜糖所浸透。在县电视台的新闻演播厅里,灯火通明,一片繁忙景象,摄像机滑轨无声地移动,将每一束光都精准地投射到主席台的中央。

  县长李建国端坐其间。他面色红润,一丝不苟的偏分头油光可鉴,崭新的白衬衫领口挺括,显得格外精神焕发。面对台下几十家省市媒体闪烁的长枪短炮,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洋溢着一种精心调配过的、恰到好处的微笑,既有领导的稳重,又不失亲民的喜悦。

  “同志们,朋友们!”李建国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大厅,洪亮而有力,“我非常高兴地,也无比自豪地向大家宣布,得益于我们县委县政府近年来坚持不懈地推行‘科技兴农、品牌强农’的发展战略,更得益于今年风调雨顺的好天气,我县的支柱产业、农民的‘致富果’——南丰蜜橘,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专注的脸,享受着这万众瞩目的高光时刻。接着,他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公布了那个令人振奋的核心数据:“根据农业部门的最新测产数据,预计今年全县柑橘总产量将突破五十万吨大关,比去年增产超过百分之三十,品质更是达到了优级果率的历史峰值!南丰,再次创造了历史!”

  话音未落,台下便如预演般地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相机快门密集的“咔嚓”声。这一喜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巨石,激起的波澜迅速扩散到了全县的每一个角落。

  接下来的几天里,“南丰”这两个字,成了江汉省各大媒体的头条常客。电视屏幕上,是无人机从高空俯瞰的壮丽景象——漫山遍野的橘园如同上帝打翻的金色颜料盘,连绵不绝,蔚为壮观;报纸的头版,则是用加粗的黑体字印着“橘海流金”、“甜蜜产业再创新高”的标题,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丰收的豪情。

  镜头顺理成章地深入到了田间地头。五十多岁的果农老张,成了这次宣传中最具代表性的“幸福面孔”。他咧着一张饱经风霜、刻满岁月沟壑的笑脸,对着省台那位漂亮得像电影明星一样的女记者,毫不羞涩地露出了两排被旱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高兴啊!做梦都要笑醒喽!”他那粗糙得如同老树皮一般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一颗颗沉甸甸、油光锃亮的柑橘,眼神里满是父辈看待最有出息的孩子的慈爱与骄傲。“你瞧瞧,你闻闻!这橘子,个顶个的水灵,皮薄肉甜。今年的收成,顶过去两年!一年的汗水,没白流啊!”

  他心里那本账,早就盘算得滚瓜烂熟。等这满山遍野的“金疙瘩”换成了红票子,头等大事,就是给在县城打工的大儿子交个首付,让他能在城里扎下根,挺起腰杆做人。剩下的钱,再给马上要出嫁的宝贝女儿置办一份最体面的嫁妆,让她在婆家风风光光,不受半点委屈。想到这些,老张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菊。

  这种喜悦是最纯粹、最真实的,也是最具有感染力的。整个南丰县都沉浸在这种近乎微醺的乐观情绪之中,仿佛脚下的土地都变得松软,天上的太阳也格外温暖。

  在村口那棵见证了几代人悲欢离合的大槐树下,一群结束了一天劳作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嘴里叼着廉价的卷烟,烟雾缭绕中,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今年橘子的价格,每一个预测都充满了金色的希望。

  “去年品相一般的橘子,地头价都摸到一块二了。今年这产量,这品相,怎么着也得一块五起步吧?”一个汉子吐出一口浓烟,笃定地说道。

  “我看不止!”另一个消息灵通的立刻反驳,“我表舅在省城最大的水果批发市场当经理,他前天打电话回来说,今年城里人就认咱们南丰的橘子!是品牌!我估摸着,价格能冲到两块!”

  “两块?!”人群发出一阵兴奋的惊叹。这个数字,对他们而言,不只是一个价格,而是儿子崭新的婚房、女儿风光的婚礼、老伴不再疼痛的关节和孙辈崭新的书包。

  憧憬,像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每一个果农黝黑的脸庞上。这是一个无比甜蜜的序曲,没有人会想到,这首欢快的曲子后面,紧跟着的,会是一段如此苦涩、如此冰冷的变奏。命运的玩笑,往往就隐藏在最灿烂的笑容背后。

  丰收节的喧嚣刚刚散去,一则不起眼的天气预警,如同一个被随手丢弃的烟头,悄然插播在晚间新闻之后。

  “……受西伯利亚强冷空气南下影响,预计未来一周,我国南方大部分地区将迎来一次强劲的‘倒春寒’天气,并伴有持续性连绵阴雨。请相关地区做好防寒保暖工作……”

  起初,没有人把这则预警和自家那些已经金黄熟透的橘子联系起来。村口大槐树下的谈资,依旧是东家长西家短和对收购价格的猜测。

  “都这时候了,还倒春寒?橘子都熟透了,皮厚着呢,挂在树上,怕个啥?”老张掐灭了烟头,满不在乎地对身边忧心忡忡的老伴说道。

  然而,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他们视线之外的、由无数数据和信息流构成的庞大市场里,悄然酝酿成型。

  蝴蝶的翅膀,在遥远的西伯利亚扇动了一下,最终,在南丰县这片被甜蜜包裹的土地上,掀起了足以摧毁一切的滔天巨浪。

  “倒春寒”,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精准地覆盖了从赣南、两广到云贵的大半个中国的柑橘产区。这场突如其来的降温和阴雨,像一个蛮不讲理的催熟剂,将所有产区柑橘的成熟期,异常地、甚至是诡异地,压缩在了一个极其狭窄的时间窗口内。

  往年,大自然用它精妙的节律,让各地柑橘形成长达一两个月的分批次、错峰上市的格局。南丰的橘子卖得正火的时候,两广的可能还没熟透;等赣南的开始大量上市了,南丰的也卖得差不多了。收购商们可以从容地辗转于各个产区,市场也能平稳地消化掉一波又一波的供应。

  而今年,这个维持着市场微妙平衡的“时间差”,消失了。

  全国的柑橘,仿佛听到了同一声发令枪,在同一时间,争先恐后地涌向了市场那扇本就不甚宽敞的大门。

  市场的“釜底抽薪”,来得猝不及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最先感受到寒意的,是村支书的电话。往年这个时候,他的手机会被全国各地的收购商打得发烫,一天要充三次电。而今年,电话突然变得稀少,安静得让人心慌。那些曾经络绎不绝、停满了村委会大院的运输大卡车,也不见了踪影。

  空气中,那股甜蜜的果香,似乎也开始带上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的味道。

  几天后,在村民们望眼欲穿的期盼中,终于有零星的几辆外地牌照的冷链车,像迟到的秃鹫,开进了村子。开车的,是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人称“眼镜刘”。

  他瞬间成了村子里唯一的“皇帝”。果农们将他团团围住,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七嘴八舌地报着价,推销着自家的果子。

  “刘老板,一块五!我的橘子是全村最好的!”“一块三!刘老板,先看我的!包甜!”

  眼镜刘不紧不慢地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那烟圈在湿冷的空气中挣扎了几下,便无力地散开。他掏出自己的智能手机,点开一个全国水果批发价格的实时APP,将屏幕转向众人。

  “老乡们,别围着我,也别跟我喊价。”他一脸不耐烦,语气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今年这行情,不是我心黑。你们自己睁大眼睛看看,赣南、两广、云贵的橘子,全熟了,全堆在一块儿了!人家那边的价格,都打出狗脑子了。”

  他用夹着烟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然后弹了弹烟灰,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血液瞬间凝固的数字。

  “这个价,五毛钱一斤。我跟你们说清楚,我拉回去,加上运费、过路费、市场管理费,再加上一半的损耗——今年这天气,烂得快——我还不一定能挣钱呢。你们卖不卖?就一句话。不卖,我掉头就走。告诉你们,后面有的是村子,排着队求我过去收。”

  五毛钱。

  这个价格,像一盆夹着冰碴的冷水,从头到脚,浇灭了果农们所有的幻想和憧憬。这个价格,刚刚够保本,刨去一年的农药、化肥、人工,几乎白干。

  人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那一张张几分钟前还洋溢着希望的脸,此刻都僵住了,血色褪尽。

  价格的“自由落体”,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停止。果农们的心理防线,被这残酷的市场规律,一步步地、残忍地击溃。

  第一阶段,是惜售观望,是最后的倔强。

  “五毛?他想屁吃!这是打发叫花子呢!不卖!咱们都别卖!看谁耗得过谁!”村口的大槐树下,老张第一个站出来,眼睛通红,义愤填膺地说道。他的话,点燃了大家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骨气。

  大部分果农都选择了硬扛。他们相信,这只是暂时的。等过几天,市场缓过劲来,价格一定会回暖。他们是勤劳的农民,他们相信天道酬勤。

  然而,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星期过去了。等来的,不是价格的回暖,而是那场该死的“倒春寒”带来的、连绵不绝的阴雨。

  橘园里,变得泥泞不堪。金黄色的柑橘,被冰冷的雨水反复冲刷,显得格外凄冷。枝头太多的果子,因为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开始“扑通扑通”地往下掉,摔在泥地里,很快就覆上一层烂泥,像一个个夭折的希望。

  空气中,那股甜蜜的果香,开始混杂进了一股无法忽视的、发酵的酸腐味。

  恐慌,开始像瘟疫一样,在每个人的心头蔓延。

  第二阶段,是恐慌性抛售,是信任的崩塌。

  终于,有人扛不住了。村西头的老李家,儿子等着钱结婚,他半夜三更,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联系了眼镜刘,以四毛五的价格,卖掉了自家的一车橘子。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第二天引爆了整个村子。

  “老李头,你个挨千刀的!你带头降价,把我们所有人都坑了!”“就是!说好了一起扛,你他娘的在背后捅刀子!”

  村口的大槐树下,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但骂归骂,每个人心里的那道防线,都开始剧烈地动摇了。信任,这个脆弱的共同体,一旦出现裂痕,便会迅速瓦解。

  “还等?再等下去,这橘子就不是橘子了,是一滩黄水!”一个果农蹲在田埂上,望着满山的橘子,绝望地说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丰收年,就是我们的灾年啊!”

  更多的人,开始偷偷联系眼镜刘,或者其他闻风而来的小贩。价格,也从四毛五,一路跌到了三毛,两毛……

  市场,变成了一场惨烈的、毫无底线的“踩踏事件”。每个人都想在彻底崩盘前逃离,而正是这种争先恐后的逃离,以最快的速度,加速了崩盘的到来。

  第三阶段,是无人问津,是彻底的绝望。

  当价格跌破采摘的人工成本时,连眼镜刘这样的收购商,都消失了。因为市场上,已经是橘满为患,多他一车不多,少他一车不少。拉回去,很可能连运费都挣不回来。

  一个果农代表,鼓起勇气,翻出了通讯录里一个合作了多年的、最大的外地收购商的电话。电话接通后,他近乎哀求地、用颤抖的声音报出了一个侮辱性的低价:“老板……一毛五……只要您来拉,一毛五都行……”

  电话那头,只传来一句冰冷的、程式化的回答:“不好意思,我们今年的采购计划,已经全部完成了。”

  “嘟……嘟……嘟……”

  电话的忙音,像死神的镰刀,割断了很多人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

  在这场市场的“自由落体”运动中,当地政府,几乎是失能的。

  县农业局长,一个快到退休年龄的老干部,他的知识体系,还停留在“抓生产”、“搞测产”、“开丰收节”的阶段。对于瞬息万变的“市场”,他显得那么陌生,那么无力。

  危机爆发后,他组织了几次所谓的“产销对接会”。但会场里,来的都是些县城里的小水果店老板、小商贩,对于全县五十万吨的海量柑橘来说,他们的那点消化能力,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开会,写报告。

  “关于我县柑橘产业遭遇市场寒流的紧急报告”、“关于请求省里协调大型商超支援我县销售工作的请示”……一份份措辞恳切的文件,通过层层审批,缓慢地向市里、省里传递。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焦虑,但每一个字,都无法变成一辆开进村子的卡车。

  村委会的大喇叭里,村支书疲惫而无力的声音,每天都在重复播放。

  “各位村民注意,各位村民注意。请大家保持冷静,不要恐慌性抛售。县里正在想办法,县领导正在积极联系销路……请大家相信政府,相信党……”

  这广播的声音,在空旷而湿冷的雨中,显得格外微弱,甚至有些滑稽。

  县政府大楼前、乡镇的主干道上,那些“热烈庆祝我县柑橘喜获丰收,产量再创历史新高”的巨大红色横幅,还没有来得及撤下。雨水顺着红布滴落,像哭泣的血泪。在漫天阴雨和遍地愁容的背景下,这句口号,显得无比刺眼,像一个巨大的、充满了黑色幽蒙的讽刺。

  国道边,一个用几根竹竿和一张破旧塑料布搭起的临时棚子下,一个小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正蹲在自家那堆积如山的橘子旁。雨水,顺着塑料布的边缘,“滴答滴答”地落在她脚边的泥水里。

  她用一根小树枝,在泥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几个字:“橘子,2毛一斤”。

  她的眼神,清澈而又充满期盼。但宽阔的国道上,只有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汽车,溅起一片片冰冷的泥水。偶尔有司机好奇地向这边看一眼,但没有人停下。那眼神,像看一幅与自己无关的、悲伤的风景画。

  老张,那个曾经在镜头前憧憬着给儿子买房、给女儿置办嫁妆的汉子,此刻,正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自家泥泞的橘园里。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没有哭,也没有骂。他只是拿起一颗金黄色的橘子,一颗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鲜亮的橘子,用那双布满老茧、青筋虬结的手指,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剥开。

  然后,他将一瓣橘子,塞进嘴里。

  很甜,是他熟悉的、劳作了一年的味道,甜得有些发齁。

  但那股甜味,顺着他的喉咙滑下去,到了胃里,却迅速发酵,变成了一股说不出的、冰冷的苦涩。那苦,从胃里,一路蔓延到胸口,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看着眼前这满山遍野的、曾经被他视为毕生希望的“黄金果”,第一次感觉到,那沉甸甸的,不是收获,而是一种无法挣脱的、甜蜜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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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小村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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