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省农业厅的二号会议厅。
与之前在各地市巡回宣讲的“客场作战”不同，这次，付平将战场设在了自己的主场。会议的召集范围，精准而强硬——全省所有涉农县区的“一把手”，县委书记或县长。省政府办公厅下发的通知措辞严厉，明确要求“主要负责同志不得缺席，无故缺席者将进行全省通报”。
这是一种极具压迫感的信号。
会议厅里人头攒动，座无虚席，近两百名来自各地的官员们齐聚一堂。这些人手中掌握着一方土地的治理权，关系着一方百姓的生计，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然而，尽管人数众多，会议厅里的气氛却异常沉闷，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许多人都是从下面的市县连夜赶来的，他们的脸上透露出一种应付差事的疲惫，同时还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戒备。显然，对于这次会议，他们并没有太多的期待和热情。
在低声的交谈中，人们窃窃私语，话题都围绕着那位省里来的年轻付处长。这位付处长之前在巡回宣讲时碰了一鼻子灰，那么这次他又会有什么新的招数呢？众人对此充满了好奇和猜测。
大多数人心中其实早已做好了应对的预案：无非就是把之前的宣讲会内容，以更高级别的形式再重复一遍罢了。他们所需要做的，依旧和之前一样——在态度上积极表示拥护，而在行动上则静观其变。无论对方使出多少妙计，他们都能稳如泰山，不为所动。
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一场走走过场的会议，鼓鼓掌、表表态，然后再把那只名为“改革”的皮球，神不知鬼不觉地踢回给省里。这样一来，既不会得罪上级，也不会给自己带来太多的麻烦。
上午九点整，付平走上讲台。
这个不同寻常的开场，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上突然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涟漪，让台下那些原本已经准备进入“精神休眠”模式的官员们，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好奇和期待，略微提起了一点精神。
付平的出现，并没有像其他演讲者那样带着厚厚的讲稿，甚至连秘书精心准备的PPT都没有打开。他的手中，只握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杯，里面装着清澈的水。
他静静地站在讲台中央，身姿挺拔，却没有立刻开口说话。他先是轻轻地打开了话筒，发出了“噗”的一声轻响，这声音虽然轻微，却在安静的会场上显得格外清晰。
紧接着，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环视着全场。他的眼神平静而锐利，仿佛两把精准的手术刀，能够轻易地穿透人们的外表，直达内心深处。
他的目光，缓慢而有节奏地移动着，从台下的第一排开始，一排一排地扫过，最终停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那目光中没有丝毫的愤怒或急切，有的只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清醒，仿佛他早已看透了这些官员们的心思和想法。
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窃窃私语声渐渐平息。许多久经沙场的官场“老油条”，也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压力，他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他们感觉，今天的付处长，和前几天那个在他们地盘上循循善诱、苦口婆心的政策宣讲员，判若两人。
“同志们，”付平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通过音响，异常清晰地传到会场的每一个角落，“过去一周，我和我的几位同事，跑了五个市，开了七场宣讲会。说实话，收获很大，感触也很深。”
台下的官员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这是标准的会议开场白。他们心中猜测，这是要开始不点名地表扬先进，还是不点名地批评后进了？
付平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覺的“遗憾”，甚至是一种“自嘲”：“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各地同志们的难处和顾虑。‘订单农业2.0’，或者说‘阳光订单’，毕竟是个新事物。是新事物，就有风险；要改革，就需要担当。基层工作千头万绪，同志们求稳怕乱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
这番话，说得台下不少人心里一松。看来，这位年轻的处长，是被现实碰得头破血流，终于学乖了，知道“知难而退”了。
“我们发改委搞工作，最忌讳的就是脱离实际，搞一刀切，强按牛头喝水。”付平再次停顿，目光从一张张或茫然、或戒备、或略带得色的脸上扫过，“我们充分理解，也绝不强人所难。”
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掷地有声：
“所以，省委省政府经过慎重研究，并报请王景和常务副省长同意，决定——”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这次‘阳光订单’的试点工作，不搞指标摊派，不搞行政强制！”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集体的松懈。许多人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不强制，那就意味着“法不责众”，意味着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观望，继续施展“拖”字诀。甚至有人已经开始盘算，会议结束后去哪里吃午饭。
然而，他们高兴得太早了。
付平冷眼看着台下众生百态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近乎残酷的弧度。他要的，就是这种先抑后扬、让对方从天堂跌落的戏剧性效果。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不紧不慢地抛出了第一颗“重磅炸弹”。
“考虑到这项工作的开创性和复杂性，省里认为，与其全面开花，不如集中优势资源，搞‘尖刀班’，搞重点突破。所以，首批试点，在全省范围内，我们只选——”他伸出三根手指，然后又加了两根，“——三到五个县！”
“只选三到五个？”
这个具体的、稀缺的数字，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立刻激起了千层浪。原本觉得事不关己、准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官员们，脑子里的那根弦，“嗡”的一声被拨响了。
稀缺，本身就意味着价值。如果是人人有份的“普惠制”，那不过是一项任务；可如果是百里挑一的“选拔制”，那它就成了一项荣誉，一种资格，一个值得去争取的“标的物”。
还没等他们完全消化这个信息，付平紧接着，面无表情地抛出了那颗足以引爆全场，让所有人的理智和矜持都化为灰烬的“核弹”。
“为了确保试点工作能够顺利启动，不让先行先试者‘流血又流泪’。省财政厅已经紧急协调，将为每一个最终入选的试点县，提供——”他看着台下，清晰地吐出了那个数字，“——一千万元人民币的专项启动资金！”
“轰——！”
会议厅里瞬间炸开了锅。如果说刚才还只是涟漪，现在无疑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千万！”
这个具体、实在、带着铜臭味却又无比诱人的数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的矜持和伪装。
那是什么概念？对于一个财政本不宽裕的农业县来说，一千万，意味着可以新建十所高标准的乡村小学，可以硬化一百公里的村村通公路，可以给全县的敬老院都装上空调……这笔钱，足以做成好几件看得见、摸得着的“民生大事”，足以在年终的政府工作报告上，添上浓墨重彩、金光闪闪的一笔！
付平无视台下已经鼎沸的人声，他知道，必须趁热打铁，继续加码。他提高了音量，声音穿透嘈杂，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同志们，请安静！这笔资金，只是‘开胃菜’！它将专门用于试点县的保证金账户注资、农业保险保费补贴和数字化信息平台的搭建，专款专用。除此之外，省里已经形成决议，所有相关的农业产业化扶持项目、高标准农田建设指标、农业技术推广专项以及各类政策性贷款的贴息额度，在未来一年内，将无条件地、优先地，向试点县倾斜！”
“无条件、优先倾斜！”
这八个字，比一千万的冲击力还要巨大！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诱饵”了，这是明晃晃地摆在赌桌中央的、堆积如山的饕餮盛宴！
台下所有干部的眼睛都红了。他们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这背后蕴含的巨大能量。这不仅仅是一笔钱的问题，这是一个能够撬动整个省级资源的黄金杠杆！抢到这个试点，就等于拿到了一张通往未来发展的“快车票”，等于在与其他兄弟县区的政绩竞赛中，提前抢跑了至少一个身位！
之前那些关于“增加工作量”、“得罪老关系企业”、“基层干部能力不足”、“可能要承担风险”的种种顾虑，在这一刻，被这股由真金白银和政治资源汇聚而成的巨大洪流，冲刷得无影无踪，连一根毛都没剩下。
付平冷冷地看着台下那些瞬间清醒、眼神发亮、甚至已经开始坐立不安、摩拳擦掌的官员们，心中冷笑。他知道，火候已经到了。于是，他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带着激励与挑战的口吻，说出了那段早已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的“激将”之语：
“当然，名额有限，机会难得。我们只选择那些思想最解放、决心最大、基础条件最成熟的地方。改革，从来都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大合唱，它是少数人的事业，是需要勇气的。我们寻找的，是真正的‘改革促进派’，是那些敢于第一个吃螃蟹、敢为天下先的勇士！”
他最后扫视全场，一字一顿地，用一种近乎“同情”的语气补充道：
“至于那些还在犹豫、还在观望、还在算小账的同志，我们也不勉强。你们完全可以等一等，看一看。等第一批试点成功了，有了现成的经验，趟平了所有的坑，你们再跟上，也不迟嘛。那样更稳妥，更安全。”
这句话，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巧妙地给在场的所有人，都贴上了一张无形的标签：“勇士”与“犹豫者”。在场的哪一个不是心高气傲、在一方主政的领导？谁愿意承认自己是那个犹豫观望、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捡现成的“后进者”？
这不仅是利益之争，更成了荣誉之争，面子之争！
会议还没宣布结束，就有几个反应最快的县长，已经顾不上官场礼仪，像屁股着了火一样，猫着腰从后门溜了出去，站在走廊里，用近乎咆哮的音量，急切地打起了电话。
“喂！老张！马上通知农业局、财政局、发改局的，所有人不准下班！对，通宵！把我们县所有的数据都给我调出来，以最快的速度，拿出一份最完美的试点申请方案来！记住，是不惜一切代价！”
会议一结束，付平立刻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那场景，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了鲨鱼池。
“付处长！付处长！我们德安县，坚决申请成为首批试点！我们有决心，更有信心！请省里一定要优先考虑我们！”——正是那位在陵川宣讲会上，第一个提困难、摆难处的德安县长，此刻他满脸通红，双手紧紧攥着付平的手，摇得像波浪鼓。
“付处长！我们永宁县的农业基础是全省最好的，高标准农田占比第一！这个试点，舍我其谁啊！我们申请报告今天下午就能送到您桌上！”——那位曾经在笔记本上画圈圈的副县长，此时也挤了进来，声音洪亮，激情四射。
之前宣讲会上那些推三阻四、愁眉苦脸的面孔，此刻都换上了无比热情的笑容。他们一个个抢着表决心，递名片，介绍自己县的优势，仿佛付平不是一个省厅的处长，而是掌握着他们政治前途的“财神爷”。
付平的办公室电话，从那天下午开始，就成了全省最繁忙的热线。一份份措辞恳切、数据详实、装帧精美的请示报告，通过传真、通过电子邮件、通过专人直送，雪片般地飞向他的案头。
最让付平印象深刻的，是那个曾经在云州宣讲会上，被他亲眼看到聚精会神玩“斗地主”的县委书记。
会议结束的第二天清晨，天还蒙蒙亮。付平像往常一样提前半小时来到办公室。当他走出电梯，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赫然站着两个人，正是那位安平县的县委书记和他的搭档县长。
两人西装革履，却掩饰不住满身的风尘和彻夜未眠的疲惫。他们的眼球上布满了血丝，头发也有些凌乱，显然是连夜从几百公里外的县里赶过来的。
看到付平，那位书记一个箭步冲上来，没等付平反应过来，就紧紧握住他的手，态度谦卑到了极点，甚至带着一丝颤音：“付处长，我们是云州市下辖的安平县。昨天听了您的讲话，我们……我们深受触动，也深感惭愧！是我们思想僵化，认识不到位，没有领会到省里这盘大棋的深意，辜负了省里的期望。我们回去，连夜召集了所有相关部门的同志，通宵达旦，一个数据一个数据地核对，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赶出了这一份我们县的试点申请报告。请您，无论如何，要给我们安平县一个机会，一个知耻后勇、将功补过的机会！”
说着，他身后的县长，用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双手恭敬地递上了一份装订得如同艺术品般精美的报告。那厚度，那质感，那封面上烫金的大字，无不显示着他们所下的血本和功夫。
付平看着眼前这两个熬红了眼、姿态低到尘埃里的一方大员，再看看手中这份尚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报告，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不是报告，这是一份“投名状”。
从这一刻起，这场改革的推行，主动权，已经从那些地方诸侯的手中，牢牢地转移到了自己手里。
最终，在十几份高质量的申请方案中，付平组织专家团队，经过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严格评审，优中选优，确定了德安县、安平县等五个农业基础最好、改革决心最大、申请方案最扎实可行的县，作为“阳光订单”的首批试点。
在省政府举行的试点工作签约仪式上，安平县的县长作为试点代表发言。他站在聚光灯下，激动地对着主席台上的付平和所有与会者，立下了军令状：
“付处长，各位领导，请你们放心！我们安平县，今天在这里立下誓言，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这个试点搞成功，搞成全省的标杆，全国的样板！我们不仅要对省里负责，更要对那些还在观望的兄弟县区，做出一个响当当的表率！请大家，就瞧好吧！”
台下，掌声雷动。
付平坐在主席台上，面色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一场由他亲手点燃的、围绕着改革的激烈竞赛，已经在江汉省的大地之上，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他赢了这场战役，但他更清楚，这只是漫长战争的开始。那些被“请”上赌桌的玩家们，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接下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是按规则出牌，还是会掀翻桌子，一切都还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