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名为《关于我省林下经济产业化发展困境与突围路径的调研报告》的红头文件,在周五下午四点半,被林业厅办公室主任亲自送进了省政府大楼。文件不厚,连同附件也就三十几页,但钱卫国感觉,自己这辈子的政治分量,有一大半都压在了这薄薄的纸页上。
报告通过了厅党组会。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有两位副厅长提出了“措辞是否过于激烈”、“是否会引起相关兄弟部门反弹”的疑虑。但在钱卫国近乎固执的坚持下,报告最终一字未改。他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笔尖在纸上略微停顿,他仿佛听见了自己政治生涯的秒针,正在发出清脆的滴答声。要么,是归于沉寂前的回响;要么,是冲锋号角的前奏。
文件递交给了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周良。
接下来的几天,林业厅这栋略显陈旧的办公楼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的寂静。平日里走廊上惯有的谈笑风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脚步和压低了的嗓门。每个人,尤其是政策法规处的几个人,都像绷紧了的弦。付平的办公室成了事实上的信息中心,不断有人以借书、倒水为名,进来探问一句:“有动静没?”
付平只能摇摇头。他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平静,桌面上的文件处理得井井有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隔半小时,他都会控制不住地看一眼那台红色的保密电话机。它安静得像一块石头,仿佛能吸走房间里所有的声响和希望。
钱卫国则是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灰缸很快就堆成了小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份报告的赌博性质。它捅破了太多层窗户纸,直接将矛头指向了部门间的壁垒、地方保护主义的沉疴,甚至触及了一些根深蒂固的利益格局。周良副省长是实干派,眼里不揉沙子,这是希望所在。但周良副省长同样也是政治家,需要平衡各方,这又是最大的变数。
这份报告,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潭水是会泛起预想中的滔天巨浪,还是会被深不可测的淤泥悄无声息地吞没?没人知道答案。等待,成了最残酷的煎熬。
周五傍晚,省政府西楼五层,周良的办公室还亮着灯。秘书小王将一天中最后一份文件轻轻放在他桌角,低声提醒:“省长,这是林业厅今天下午报上来的件,您看……”
周良正埋头于一份关于全省开发区土地集约化利用的报告,头也没抬地摆了摆手:“知道了,先放着吧。周末再说。”
小王应声退下。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处理完手头的文件,已经快晚上七点了。周良长舒一口气,捏了捏眉心,准备起身回家。目光无意中扫过桌角那份林业厅的文件,他随手拿了起来。
林业厅,一个他印象中四平八稳、甚至有些暮气沉沉的“清水衙门”,能有什么石破天惊的东西?他本想随意翻翻,可报告的开篇就让他皱起了眉头。
没有官样文章的铺垫,没有歌功颂德的套话,第一段就用一组触目惊心的数据,直指全省林下经济“规模巨大、效益低下、链条断裂、品牌缺失”的四大核心矛盾。文字像淬了火的钢针,精准、锐利,毫不留情。
周良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坐直了。
他继续往下看。从“龙头企业的‘伪龙头’现象”到“订单农业的信用陷阱”,从“技术推广的‘最后一公里’梗阻”到“部门政策的‘九龙治水’困局”,报告层层深入,每一项分析都建立在详实的数据和鲜活的案例之上。它没有回避问题,更没有涂脂抹粉,它像一台冰冷的外科手术台,将我省农业产业化光鲜外衣下的脓疮,一个一个地切开,暴露在空气里。
夜渐渐深了。窗外的城市华灯璀璨,办公室里却只有台灯的光晕和周良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他手中的红笔在报告上飞快地划着、圈着、批注着。当看到报告中关于一个贫困县的木耳种植户,因为被中间商联手压价,最终血本无归,只能含泪将上万斤木耳倒进山沟的案例时,周良的脸色铁青。
他重重地将报告拍在桌上。
“混账!”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直接拨给了省政府办公厅值班室:“让我的秘书小王,马上到我办公室来!”
几分钟后,已经准备回宿舍休息的小王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省长,您找我?”
周良指着桌上那份报告,眼睛里闪着一种让小王感到陌生的、兴奋与愤怒交织的光芒。“这份报告,你看一下。”
小王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了过来。他只扫了几眼,就感觉后背有些发凉。这报告的胆子,也太大了。
周良没有理会他的表情,自顾自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口中念念有词:“好!好!好!说得太好了!这才是真正的调研报告!直面问题,敢于亮剑!”
他停下脚步,指着报告对小王说:“你看看,这上面写的‘订单农业信用陷阱’,简直是无法无天!把我们的农民当成什么了?这是资本对生产资料最赤裸的盘剥!这是在动摇我们党的执政根基!”他说到激动处,又一次拿起报告,狠狠地摔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小王噤若寒蝉。他跟了周良三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周良在房间里又走了两圈,似乎在平复心情。他猛地停住,对小王下达了指令:“你,立刻通知!省发改委、财政厅、农业厅、商务厅、国土厅、供销总社……所有报告里涉及到的部门,一把手,下周一上午九点,到省政府常务会议室开会!专题协调会,议题,就是这份报告!”
“省长,这……是不是太急了点?”小王小心翼翼地问。按照惯例,这种级别的会议,至少要提前三天发通知。
“急?”周良眼睛一瞪,“农民的血汗被人当儿戏,火都烧到眉毛了,你还跟我说急?就这么定了!立刻通知!谁有意见,让他直接来找我!”
“是!”小王不敢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
办公室里,周良重新坐下,拿起那份报告,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他从笔筒里又拿出两支新的红笔,从头到尾,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直到凌晨一点,三支红笔的墨水都用尽了,报告的页边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和感叹号。
周一上午八点四十五分,省政府常务会议室。
巨大的环形红木会议桌擦得锃亮,可以清晰地倒映出天花板上巨大的水晶吊灯。省直各核心部门的一把手们已经悉数到场。发改委的孙主任和财政厅的刘厅长坐在一起,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一丝探寻。他们都是省政府的“老人”,深谙此间的游戏规则。一个如此仓促、如此高规格的专题会,必定事出有因,而且,绝非小事。
农业厅的厅长坐在不远处,表情严肃。商务厅的李厅长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扫过会议室的大门。林业厅的钱卫国坐在一个相对靠后的位置,他挺直了腰板,双手平放在桌面上,表情平静,但紧握的指节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坐在他身后的,是付平。
钱卫国特意把他带来了。来之前,钱卫国只说了一句话:“小付,是骡子是马,今天都要拉出来遛遛了。你什么都不用说,听着、看着、记着就行。”
付平能被特许列席这种会议,本身就是一个极不寻常的信号。他坐在角落里,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巨人国度的闯入者。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跺一跺脚能让全省相关领域抖三抖的人物。他们的一个眼神、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都可能决定着无数人的命运和数以百亿计的资金流向。空气中弥漫着权力特有的、庄重而紧张的气味。
九点整,会议室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常务副省长周良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他的秘书。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周良走到主位,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坐下。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寒暄几句,也没有让办公厅主任宣读议题。他坐下后,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同志们,”周良开口了,声音洪亮,在巨大的会议室里激起回响,“今天这个会,开得很急。为什么这么急?因为我看到了一个东西,让我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他拿起身前那份被批注得满满当打的报告,举了起来。
“林业厅的这份调研报告,在座的,可能大部分同志都还没看到。没关系,今天,我先给大家念几段。”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成了一场周良的个人脱稿演讲。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用自己的语言,充满激情、甚至带着怒气,将报告中的核心观点、关键案例,一个个地抛了出来。他时而引述报告原文,时而结合自己下乡调研的所见所闻,痛陈我省农业产业化发展中的种种弊病。
在场的厅局长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错愕,逐渐变得凝重。他们都是行家,一听就知道,这份报告绝非出自寻常笔杆子之手,它打到了七寸,戳到了痛处。尤其是那些被报告直接点到问题的部门领导,更是如芒在背,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当周良讲到“一些地方政府为了政绩,盲目引进‘伪龙头’,企业骗取补贴,政府收获‘数据’,最终留下一地鸡毛,坑害了无数农民”时,他的目光扫向了发改委和财政厅的方向。孙主任和刘厅长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拿起笔,假装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演讲的最后,周良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分量却更重了。他将目光牢牢地锁定在钱卫国的身上,声调陡然提高:
“农业厅这次,是立了大功的!他们出了一份有分量、有见地、有担当的好报告!这说明,我们的干部队伍里,还是有想干事、能干事、敢干事的好同志的!”
他顿了顿,让这句话在会议室里回荡。
“钱厅长,你们林业厅,这次给所有省直部门,都带了个好头!”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钱卫国的身上。有惊讶,有审视,有嫉妒,也有佩服。钱卫国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胸口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脸颊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这是他政治生涯临近终点时,最高光的时刻。他知道,这份荣光,有一大半属于身后那个年轻人。
周良放下报告,语气变得不容置疑:“我今天把话说明白,这份报告,好就好在它没有回避问题,没有涂脂抹粉。它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工作的不足,也照出了我们一些干部的懒政和惰性!报告里提到的问题,谁分管的,谁就得认领,谁就得拿出方案!年底我要看结果,谁也别想蒙混过关!”
他话锋一转:“所以,今天的会议,不是来讨论这份报告写得好不好的,而是来落实的!会议决定,第一,将这份报告作为未来三年全省农业产业化工作的‘重要指导性文件’,原文印发给各市地和省直各单位。第二,各相关部门,要根据报告中提出的‘十大工程’,在一周之内,拿出具体的落实方案,报省政府专题研究。第三……”
周良的目光,越过钱卫国,落在了付平的身上。
“林业厅政策法规处的付平同志,是这份报告的主要执笔人。付平同志,你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
付平猛地一怔,大脑一片空白。在钱卫国轻轻的示意下,他有些僵硬地站了起来。一瞬间,几十道代表着本省最高行政权力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身上。
“小伙子,很好。”周良的眼神里带着一种罕见的欣赏,“报告是你写的,里面的问题你最清楚,解决思路你最明白。我给你加个担子,你继续牵头,成立一个跨部门的专项工作小组,负责协调督办,务必要将报告中的好想法,变成现实中的好做法!”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声。让一个处级干部,去“协调督办”一群厅级单位,这在省政府的历史上,闻所未闻。这已经不是授权,而是破格,是“圣眷”。
会议结束了。
各厅局长们表情复杂地陆续离场。他们经过钱卫国身边时,都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有的还主动握了握手,说着“老钱,真人不露相啊”、“恭喜恭喜”。钱卫国一一回应,脸上挂着矜持而得体的微笑。他知道,从今天起,林业厅这个“清水衙门”在省直机关的序列里,分量不一样了。
人群散去,周良却并未马上离开。他走到付平面前,这让正准备和钱厅长一起离开的付平,顿时停住了脚步。
周良伸出手。
付平有些受宠若惊,连忙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副省长的手。周良的手掌宽厚、温暖,充满了力量。
他用力地摇了摇,眼睛直视着付平,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小伙子,报告写得好,只是第一步。把文章写在纸上容易,把事业干在大地上,难!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会有人给你使绊子,会有人给你穿小鞋,会有无数你想象不到的困难。但是,”他加重了语气,“放手去干,不要怕犯错,省里给你撑腰!”
说完,他松开手,在付平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转身离去。
付平站在原地,感觉那只手留下的温度和力量,正源源不断地传遍全身。
回到厅里,钱卫国的办公室。
钱卫国亲自给付平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里。这个举动,让付平有些不知所措。
“坐。”钱卫国指了指沙发。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办公室里只有茶叶在热水中舒展的微声。
良久,钱卫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带着一种释然和感慨。“小付,今天在会上,我这辈子都没这么脸上有光过。这份光,是你给我挣的,也是给咱们全厅挣的。”
他看着付平,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托付。
“我老了,也顶不了几年了。说实话,报这份报告上去,我是抱着退休前最后赌一把的心态。赌输了,我提前退二线,无非是落个‘冒进’的名声。赌赢了……”他笑了笑,“没想到,赢了这么大。”
他掐灭了烟头,身体微微前倾,盯着付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周省长的话,你都听见了。他给你撑腰,我也给你撑腰。但是,路要你自己走。以后,林业厅这副担子,这副改革的担子,就看你的了。”